黑暗的房間裡,連外面的慘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釘在巨大的鐵籠裡,和旁邊獒犬鎖在一起,一動不能動。黑暗如同裹尸布一樣將他包圍,他閉上了已然無法看清楚東西的雙眼,靜靜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
那樣的感覺……似乎十幾年前也曾經有過?
「你,想出去麼?」
記憶裡,那個聲音不停的問他,帶著某種誘惑和魔力。
「那一群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麼?」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好,我帶你出去。那個聲音微笑著,但是,你要臣服於我,成為我的瞳,凌駕於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你答應麼?——還是,願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裡?」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著牆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說的最後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將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隨著淒厲的慘叫。
被金索系在鐵籠裡的人悚然驚起,臉色蒼白,因為痛苦而全身顫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話,還在腦海裡迴響,震的他腦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只有十四歲的自己就是這樣和魔鬼締結了約定,出賣了自己的人生!
他終於無法承受,在黑暗裡低下了頭,雙手微微發抖。
※※※
已經是第四日了……那種通過雙目逐步侵蝕大腦的劇毒,已然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記憶:比如修羅場裡掙扎求生的歲月,比如成為大光明界第一殺手、縱橫西域奪取諸侯首級的驚心動魄往事……這一切輝煌血腥的過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無法記憶。
然而,偏偏有一些極久遠的記憶反而存留下來了,甚或日復一日更清晰地浮現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能徹底忘記呢?
這樣的記憶,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徹底成為一個白痴,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殺妙風,則務必取來那個女醫者的首級。」
他反手握緊了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緊了牙,忽地將頭重重撞在了鐵籠上——他真是天下最沒有無情最無恥的人!貪生怕死,忘恩負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愛自己的人於死地!
黑沉沉的牢獄裡忽然透入了風。沉重的鐵門無聲無息打開,將外面的一絲雪光投射進來,旁邊籠子裡的獒犬忽然厲聲狂叫起來。
——有人走進來。
是妙水那個女人麼?他懶得抬頭。
「明介。」一個聲音在黑暗裡響起來了,輕而顫。
他觸電般的一顫,抬起已然不能視物的眼睛:是幻覺麼?那樣熟悉的聲音……是……!
「明介。」直到一隻溫涼而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了臉頰,他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
黑暗裡竟然真的有人走過來了,近在咫尺。她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頓住了腳,彷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被鎖在鐵籠裡的他,只是不斷地低喚著一個遙遠的名字,彷彿為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
他狂喜地轉過頭來。是她?是她來了麼?!
然而下一個瞬間,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觸摸到了自己失明的雙眼,他彷彿被燙著一樣地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隻手,黯淡無光的眼裡轉過激烈的表情。
「滾!」想也不想,一個字脫口而出,嘶啞而狠厲。
黑暗中潛行而來的女子驀然一震,手指停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幹什麼?」瞳咬緊了牙,惡狠狠的對藏在黑暗裡某處的人發問,聲音裡帶著殺氣和憤怒,「為什麼讓她來這裡?為什麼讓她來這裡!我說過了不要帶她過來!」
「咯咯……偶爾,我也會發善心。」牢門外傳來輕輕嬌笑,妙水一聲呼嘯,召出那一隻不停咆哮齜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瀝血劍,我已經從藏兵閣裡拿到了。你們好好話別吧,時間可不多了哦。」
他一驚,想問什麼,她卻是關上門逕自走遠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牢裡,便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然而呼吸卻無法控制地開始紊亂。他知道身邊有著另一個人,熟悉的氣息無處不在,心底的那些記憶彷彿洪水一樣湧出來,在心底呼嘯,然而他卻恨不得自己就在這一瞬間消失。
不想見她……不想再見她!
或者,只是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滿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頸上還連著獒犬用的頸環,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和一個廢人沒有兩樣!
十二年後,當所有命運的潮汐都退去,荒涼沙灘上,怎麼能以這樣的情狀和她重逢!
「滾。」他咬著牙,只是吐出一個字。
然而一雙柔軟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瞼上,劇烈地顫抖著——這雙曾經控制蒼生的眼睛已然黯淡無光。薛紫夜的聲音都開始發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是那個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聽出她聲音裡包含的痛惜和憐憫,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裡的刺痛再也無法承受,幾乎是發瘋一樣推開她,脫口:「不用你管!你給我——」
在他說出第三個「滾」字之前,簌簌一聲響,一滴淚水落在了他臉上,熾熱而濕潤。
那一瞬間,所有驕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燙穿。
「你——」瞳只覺得心裡那些激烈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失聲說了一個字,喉嚨便再也發不出聲音。
「明介,你終於都想起來了麼?」薛紫夜的聲音帶著顫抖,「你知道我是誰了麼?」
他感覺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著自己,叫著那個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這、這算是什麼!——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善意憐憫,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隻充滿了悲憫的手,狠狠將她一把按到了鐵籠壁上!
薛紫夜猝及不防,脫口驚呼了一聲,抬起頭看到黑暗裡那雙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雙手,將她按在冰冷的鐵籠上,卻閉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彷彿胸臆裡有無數聲音在呼嘯,全身都在顫抖。短短的一瞬,無數洪流衝擊而來,那種劇痛彷彿能讓人死去又活過來。
「你……非要逼我至此嗎?」最終,他還是說出話來了,「為什麼還要來?」
然而一語未畢,淚水終於從緊閉的眼角長劃而落。
「為什麼還要來!」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著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驚住:那樣驕傲的人,終於在眼前崩潰。
「你為什麼還要來?」瞳鬆開了緊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彷彿心裡的牆壁終於全部崩潰,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嗚咽,顫抖到幾乎無法支持,鬆開了手,頹然撐著鐵籠轉過了臉去:「為什麼還要來……來看到那個明介變成這副模樣?」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將他緊緊環抱。
她在黑夜裡擁抱著瞳,彷彿擁抱著多年前失去的那個少年,感覺他的肩背控制不住的顫抖。這個神經彷彿鐵絲一樣的絕頂殺手,情緒彷彿剎那間完全崩潰。
她黑暗中觸摸著他消瘦的頰:「明介……明介。沒事了。教王答應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殺戮因她而起,那麼,也應該因她而結束。
「沒有用了……」過了許久許久,瞳逐漸控制住了情緒,輕輕推開了她的雙手,低聲說出一句話,「沒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驚呼起來,臉色在黑暗中刷的慘白。
作為藥師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毒意味著什麼——《藥師秘藏》上說:天下十大劇毒中,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九種,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直到死,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
那是先摧毀人的心腦,再摧毀人身體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沒有解藥!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手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彷彿一鬆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瞳極力控制著自己,低聲,「跟他談條件,無異於與虎謀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趕快找機會離開這裡——妙水答應過我,會帶你平安離開。」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頭看著瞳,嘴角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意。
那個女人,卻也是個看不到底的。然而瞳和自己一樣,居然也天真到相信這樣的人的承諾——或者,只是他們沒有另外的選擇。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艱難地,他叫出了這個遺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趕快設法下山……這裡實在太危險了。我罪有應得,不值得你多費力。」
「胡說!不管你們做過什麼,我都不會不管……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薛紫夜在黑暗裡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彷彿下了一個決心:「明介,不要擔心——我有法子。」
她點起了火摺子,拿出隨身攜帶的藥囊,輕輕按著他的肩膀:「坐下,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默然地坐下,任憑她開始檢查他的雙眼和身體上的各處傷口——他沒有注意她在做什麼,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八處大穴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動彈。他只是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十二年不見了……今夜之後,或者就是至死不見。
他是多麼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樣——可偏偏,他的眼睛卻再也看不見了。
薛紫夜默然細看半晌,站了起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來——還有什麼辦法呢?這種毒,連她的師祖都無法解開啊。
※※※
黑暗的牢獄外,是崑崙山陰處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薛紫夜一打開鐵門,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牽著獒犬在不遠處放風的藍衣女子。
「怎麼?薛谷主,那麼快就出來了麼?」妙水有些詫異地回頭,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們故人重逢,會多說一會呢。」
薛紫夜站在牢獄門口,望著妙水片刻,忽然攤開了手:「給我鑰匙。」
「什麼鑰匙?」妙水一驚,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金索上的鑰匙。」薛紫夜對著她伸出手去,面無表情,「給我。」
妙水吃驚地看著她,忽地笑了起來:「薛谷主,你不覺得你的要求過分了一些麼?——我憑什麼藥給你?瞳是叛徒,我這麼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別繞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斷了她,直截了當,「我知道你想殺教王。」
彷彿一支利箭洞穿了身體,妙水的笑聲陡然中斷,默然凝視著紫衣女子,眼神肅殺。
「我無法解七星海棠的毒,但也不想讓明介像狗一樣被鎖著到死——你給我鑰匙,我就會替你去殺了那老東西。」薛紫夜卻是臉不改色,「就在明天。」
妙水凝視著她,眼神漸漸又活了起來,輕笑:「夠大膽啊。你有把握?」
「我出手,總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著手,「我一定要給明介、給摩迦一族報仇!給我鑰匙——我會配合你。」
妙水遲疑了片刻,手一揚,一串金色的鑰匙落入了薛紫夜掌心:「拿去。」
反正那個瞳也已經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過一個月,暫時對她做一點讓步又算什麼?最多等殺了教王,再回過頭來對付他們兩個。
「好。」薛紫夜捏住了鑰匙,點了點頭,「等我片刻,回頭和你細細商量。」
※※※
是小夜回來了!在聽到牢獄的鐵門再度打開的剎那,鐵籠裡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只不過離開了短短的剎那,然而對黑暗裡的他而言卻恍惚過去了百年。那樣令人絕望的黑暗,幾乎令人失去全部生存的勇氣。
他想站起來去迎接她,卻被死死鎖住,咽喉裡的金索勒得他無法呼吸。
「明介,坐下來,」薛紫夜的聲音平靜,輕輕按著他的肩膀,「我替你看傷。」
他默默坐了下去,溫順而聽話。全身傷口都在痛,劇毒一分分的侵蝕,他卻以驚人的毅力咬牙一聲不吭,彷彿生怕發出一絲聲音、便會打碎這一刻的寧靜。這樣相處的每一刻都是極其珍貴的——
他們曾經遠隔天涯十幾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識;
而多年後,九死一生,再相逢、卻又立刻面臨著生離死別。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著,體會著這短暫一刻裡的寧靜和美麗,十幾年來充斥了心頭的殺氣和血腥都如霧一樣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殺人,也沒想到報復,只是想這樣坐著,什麼話也不說,就這樣在她身側靜靜死去。
薛紫夜卻沒有片刻停歇,將火摺子別在鐵籠上,雙手沾了藥膏,迅速抹著。
應該是牢獄裡太過寒冷,她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聲音清淺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傷口都上好藥後,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頭部,一寸寸地按過眉弓和太陽穴,忽然間手腕一翻,指間雪亮的光一閃,四枚銀針瞬間就從兩側深深刺入了顱腦!
太陽穴和天陰穴被封,銀針刺入兩寸深,瞳卻在如此劇痛下一聲不吭。
「睜開眼睛。」耳邊聽到輕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張開了眼睛。
依然是什麼都看不到……被劇毒侵蝕過的眼睛,已經完全失明了。
然而,在睜開眼瞬間,忽然有什麼溫軟濕潤的東西輕輕探了進來,觸著失明的眼睛。
「不!」瞳霍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往後避開,然而身體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連聲音都無法發出——那一瞬,他明白過來她在做什麼,幾乎要脫口大喊。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緊緊固定他的頭,探身過來用舌尖舔舐著被毒瞎的雙眼。
瞳想緊閉雙眼,卻發現連眼睛都已然無法閉合。
她……一早就全佈置好了?她想做什麼?
大驚之下,瞳運起內息,想強行衝破穴道,然而重傷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內息衝擊著穴道,卻無法移動絲毫。薛紫夜抱著他的頭顱,輕柔而緩慢地舔舐著他眼裡的毒。
他只覺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清涼柔和的觸覺不斷傳來,顱腦中的劇痛也在一分分減輕。
然而,心卻一分分的冷下去——她、她在做什麼?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麼敢用舌尖去嘗?
住手!住手!他幾乎想發瘋一樣喊出來,但太劇烈的驚駭讓他一瞬失聲。
黑暗牢獄裡,火摺子漸漸熄滅,只有那樣輕柔溫暖的舌觸無聲繼續著。瞳無法動彈,但心裡清楚對方正在做什麼,也知道那種可怖的劇毒正在從自己體內轉移到對方體內。
從未有過的痛苦閃電般穿行在心底,擊潰了他的意志。乾涸了十幾年的眼睛裡有淚水無聲地充盈,卻被輕柔的舌尖一同舔去。咸而苦,毒藥一樣的味道。
時間彷彿在這一剎那停滯,黑而冷的雪獄裡,靜得可以聽到心迸裂成千片的聲音。
不過片刻,薛紫夜已然佈滿眼眸的毒素盡數舔淨,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氣。
「好了。」她的聲音裡帶著微弱的笑意,從藥囊裡取出一種藥,輕輕抹在瞳的眼睛裡,「毒已然拔去,用蛇膽明目散涂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該完全復明了。」
瞳心裡冰冷,直想大喊出來,身子卻是一動不能動。
「你……」啞穴沒有被封住,但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臉色慘白。
「看得見影子了麼?」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問。
他尚自說不出話,眼珠卻下意識地隨著她的手轉了一下。
「都說七星海棠無藥可解,果然是錯的。」薛紫夜歡喜地笑了起來,「二十年前。臨夏師祖為此苦思一個月,嘔心瀝血而死——但,卻也終於找到瞭解法。」
「這種毒沾膚即死,傳遞極為迅速——但正因為如此,只要用銀針把全身的毒逼到一處,再讓懂得醫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藥材。」她輕輕說著,聲音裡有一種征服絕症的快意,「臨夏祖師死前留下的絕筆裡提到,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醫者,也曾用這個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她平靜地說著,聲音卻逐漸遲緩:「所以說,七星海棠並不是無藥可解……只是,世上的醫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樣可怖的劇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擴散開去,薛紫夜語速越來越慢,只覺一陣暈眩,身子晃了一下幾乎跌倒。
「小夜姐姐他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說出了第一句話。
「不妨事。」她連忙從懷裡倒出一粒碧色藥丸含在口裡,平息著劇烈侵蝕的毒性。
「明介,我不會讓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氣,微笑了起來,眼神明亮而堅定,從懷裡拿出一隻小小的碧玉瓶,「我不會讓你像雪懷、像全村人一樣,在我面前眼睜睜的死去。」
她在明滅的燈光裡,從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馥郁的香氣登時充盈了整個室內。
「這是朱果玉露丹,你應該也聽說過吧。」薛紫夜將藥丸送入他口中——那顆藥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覺得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養傷,」擦去了嘴角滲出的一行血,薛紫夜鬆開了手,低聲,「不要再擔心教王。」
他霍然一驚——不要擔心教王?難道、難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個時辰後自然會解開,」薛紫夜離開了他的身側,輕輕囑咐,「我現在替你解開鎖鏈,你等雙眼能看見東西時就自行離開——只要恢復武功,天下便沒什麼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聽我的話,不要再亂殺人了。」
釘釘幾聲響,手足上的金索全數脫落。
失去了支撐,他沉重地跌落,卻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這個東西,應該是你們教中至寶吧?」她扶著他坐倒在地,將一物放入他懷裡,輕輕說著,神態從容,完全不似一個身中絕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這個,日後你想要做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於人……」
瞳觸摸著手心沉重冰冷的東西,全身一震:這、這是……教王的聖火令?
她這樣的細心籌劃,竟似在打點周全身後一切!
「我不要這個!」終於,他脫口大呼出來,聲音絕望而淒厲,「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薛紫夜一震,強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應聲落下——多年來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湧上心頭,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力量,踉蹌回身,凝望著瞳黯淡的眼睛,伸出手去將他的頭攬到懷裡,失聲痛哭。
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們兩個,一個本該是帝都杏林名門的天之驕女,一個本該是遙遠極北村落裡的貧寒少年——他們的一生本該沒有任何交集,本該各自無憂無慮的度過一生,又怎麼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是這個世間,一直逼得他們太苦。
「明介,明介,我也想讓你好好的活著……」她的淚水撲簌簌地落在他臉上,哽咽,「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讓你被這樣生生毀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落在臉上的熱淚彷彿一樣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並不值得你救。」
「傻話。」薛紫夜哽嚥著,輕聲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驚破了兩人的對話。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強自克制,站起身來:「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聲厲呼——這一去,便是生離死別了!
走到門口的人,忽地真的回過身來,遲疑。
「妙水的話,終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從懷裡拿出一支香,點燃,繞著囚籠走了一圈,讓煙氣縈繞在瞳身周,最後將煙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還有三寸左右長,發出奇特的淡紫色煙霧。等一切都佈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顆藥:「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臨走前佈置一個屏障來保護自己,瞳忽地冷笑起來,眼裡第一次露出鋒銳桀驁的表情。
「別以為我願意被你救。」他別開了頭,冷冷,「我寧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樣的明介,還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聲未落,她毫不遲疑地抬手,一支銀針閃電般激射而出,準確地扎入了肋下的穴道!
「你……!」瞳失聲,感覺到神智在一瞬間潰散。
「聽話,睡吧。一覺睡醒,什麼事都不會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說著,將一粒解藥餵入了他嘴裡,「什麼事都不會有了……」
別去!別去!——內心有聲音撕心裂肺地呼喊著,然而眼睛卻再也支撐不住地闔起。凝聚了僅存的神智,他抬頭看過去,極力想看她最後一眼——然而,即便是在最後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個轉身而去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他的整個餘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滅的烙印。
※※※
薛紫夜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妙水正牽著獒犬,靠在雪獄的牆壁上等她。
這個樓蘭女人身上散發出馥郁的香氣,幽然神秘,即便是作為醫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麼植物提煉而成——神秘如這個女人的本身。
「已經快三更了。」聽到門響,妙水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醫生。」
薛紫夜鎖好牢門,開口:「現在,我們來制定明天的計畫吧。」
「奇怪……」妙水有些難以理解地側過頭去,拍了拍獒犬的頭,低語,「她不怕死,是不是?」
獒犬警惕地忘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嗚了一聲。
雪落得很密,鵝毛一樣的飄著,將絕頂上兩位女子的身影籠罩。
除了那頭獒犬,沒有誰聽到她們交談了一些什麼。
一刻鐘後,薛紫夜對著妙水微微點頭,吐出一個字,轉身離去。鵝毛大雪不停飄落,深宵寒氣太重,她在離開時已然抵受不住,握著胸口的大氅微微咳嗽起來。
妙水望著那一襲隱沒在秘道里的紫衣,眼裡泛起了一絲笑意。
「她可真不賴……沒想到,這一次找了一個絕佳的搭檔呢!是不是?」她拍著獒犬毛茸茸的頭,龐大的猛獸發出貓兒一樣溫馴的呼呼聲,妙水站在大雪裡,凝望著雪中連綿起伏的崑崙群山,眼神裡猛然迸出一絲雪亮的殺氣!
「好,既然交易完成了,現在——」她拍了拍獒犬,回身一指背後雪獄,冷笑,「你可以去把那傢伙吃掉了!他已經沒有用了!」
「嗚——」得了指令,獒犬全身的毛一下子豎起,興奮的嗚了一聲,猛撲進去。
妙水站在門口,側頭微笑,把玩著懷裡的一支短笛,等待著聽到牢獄裡血肉骨頭粉碎的咀嚼聲。
然而,裡面卻毫無聲息。
她臉色微微一變,一掠來到門口,朝裡一看,不憂倒吸了一口冷氣——黑暗裡,只有一點紅光隱約浮動。獒犬巨大的屍體橫亙在台階上,居然是剛撲入門中,便無聲無息的死去!
「斷腸草?」藉著隱約的光看到了浮動的紫色煙霧,妙水失聲驚呼,立刻點足掠回三尺,臉色蒼白。
——那個紫衣女人,原來早已佈置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