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楚再次敲響叔叔家別墅的門。
紅頂白牆的房子在陰雨中褪去了溫馨的顏色,好像一張板起的空白人臉。
豆大的冰冷雨點劈頭蓋臉向喬楚當面潑過來,似乎在嘲諷她此行的不自量力。
她的頭髮濕了,在半舊的雨衣下緊貼在臉頰上,愈發顯得狼狽,像只雨水裡無處乞食的流浪貓。
叩門聲不輕不重,顯得不那麼有底氣,卻鍥而不捨。
可是門裡的人好像打定主意要藉著這雨聲裝聾。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一輛出租車矜持地駛入別墅小區,車燈光穿透雨簾,撥開昏沉的暮色,直接打在喬楚身上,將她的窘迫照得亮若白晝無處遁形。
車門打開,砰的一聲又關上。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輕快的登登聲。
「哎呦,這誰啊,怎麼又來我家了?」
喬蕊撐著一把英國女王最愛的fox傘,裊裊婷婷走過碎石子小路,將紅色束腰荷葉小風衣活生生扭成一團烈火,顯得那一雙裸露在外的大白腿愈發冰雪凍人,光看一眼就覺得牙縫間冒涼氣。
「命裡帶災的喪門星呢,就要有點自覺,別動不動就往別人家門口湊啊。」
喬蕊搖曳生姿地晃到別墅大門前,手伸進她那只春季最新款的prada小皮包摸了摸,發現沒帶鑰匙,便拿出手機。
「喂,媽啊,家門口又被不乾淨東西堵了啊,妳快出來給我開門。」喬蕊一邊給她媽打電話一邊偷眼瞄著旁邊的喬楚,真是無論看多少次她這副倒霉樣都看不膩歪。
從小喬蕊就被親戚朋友拿來和這個大她一歲的堂姐比,比得不勝其煩。
喬楚永遠都是人見人愛的小公主小寶貝,媽媽是大學教授,爸爸是著名律師,出身好成績好長得美又懂事又乖巧。她呢?就是那買一贈一的山寨手機,瓶花裡襯紅玫瑰的滿天星,永遠都是一道配菜,沒人當回事,就連當年她一直暗戀的鄰家哥哥,眼睛裡也永遠只能看見她堂姐而看不到她。
嘖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啊,就算寶貝到天上又有什麼用?天生就是一個剋父剋母的喪門星,高考考上了那頂尖尖的大學,不知該如何高興了,一家三口漂洋過海去旅行,結果飛機出事全栽了。偏偏就她自己命硬,都是宣告死亡的人了,居然又詐屍回來,回來就找她家晦氣。什麼荒島求生大難不死,弄得跟拍電影似的。
別墅的門終於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探頭探腦地鑽出來,先是防賊一樣扣著門板往喬楚那邊警惕地瞥了眼,一張還算風韻猶存的臉在見到親閨女的瞬間笑成了一樽慈眉善目的觀音像。
「哎呦,我們蕊蕊回來啦,快進來快進來,外面雨下的大,冷死了。」
金嬌邊把女兒往屋裡讓邊用眼角餘光瞄著喬楚,全身的神經緊繃著,抓住門板的手青筋突出,一隻腳還用一種刁鑽的角度橫在門縫中,差點被艱難從門縫擠進去的女兒踩到。
果然,喬楚沒有浪費金嬌這一套精心設計的防備,她才剛剛往前走了兩步,金嬌便雙手使力,扒住門框和門板往兩邊狠狠一掰,將門砰的摔開,掐住腰肢破口大罵。
「幹什麼!有完沒完了!我們跟妳說了多少遍!這房子是妳奶奶留給妳叔叔的,妳總來鬧騰什麼啊?有能耐妳去法院告我們呀!看妳能耐了啊,要把親叔叔親嬸嬸告上法庭啊!要怪妳就怪國家的繼承製度去,別天天跟我們這裡哭喪!」
「我這次不是來要房子的。」
喬楚聲音很輕,自始至終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像是一個失去了五感的木頭人,她垂著眼不去看金嬌,落湯雞一樣走上前,然後出乎金嬌母女意料,竟當著她們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哎呀你幹什麼呀!」金嬌嚇得跳開。
「嬸嬸,小島病了,我現在急需用錢。能不能先借給我兩萬塊錢,我有錢了會盡快還給你們。」
「借錢?」金嬌立刻被這當頭一棒打醒,也不管她這便宜侄女是跪著還是躺著,瞪圓了眼睛道:「怎麼,這是又想出新招數訛我們家錢來了?借錢給妳?妳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借妳錢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麼?」
喬蕊就知道有她媽在,喬楚那臭丫頭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好整以暇地倚在門框上看熱鬧,好不容易等到了添油加醋的機會,趕緊說:「小島?哦,就是那個被妳收養的小女孩吧?妳說妳也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幹嘛還要收養小孩呢?」
金嬌嘴巴一撇,用喬楚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敲鑼打鼓從荒島上被人救回來,結果突然又失蹤了三年,回來身邊就帶了個兩歲多的孩子,說是收養,誰知道是不是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把肚子搞大了。」
「是啊,以堂姐現在的情況,恐怕連墮胎錢都湊不齊,也只能把孩子生下來。」
母女倆一唱一和,但凡有點骨氣,只怕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喬楚卻一動不動,就好像聽不懂那些刺人的話,神色未動地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露在雨衣外面的雙手瘦骨嶙峋,緊緊攥成拳頭,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忍的,白得發青。
「我說妳是不是在那島上待得太久,連人話都聽不懂了麼?告訴妳,兩個字,沒錢!再在這裡賴著不走我就叫小區保安了!」金嬌懶得繼續和喬楚扯皮,將一臉幸災樂禍的女兒按回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似是為了表明主人的堅定立場,別墅門口的路燈也關了,陰雲幾乎在同一時間將傍晚的最後一點餘暉吞吃乾淨,勢必不給流落在瓢潑大雨中的可憐蟲半點亮光。
喬楚跪在雨裡,忽然抬眸盯向那燈火通明的紅頂別墅,眼睫上不停有水滴落下來,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
手機鈴聲就是在這時響起,單調的電子音如今在街上已經很少能聽見了。果然,當喬楚將手機從口袋裡翻出來時,只見那是一部老式的黑白屏手機,恐怕如今除了老年人,連拾荒的都不屑使用這樣的手機了。
「喂?小楚麼?」話筒裡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小楚,我是陳斯年。我已經查到妳叔叔轉移的現金和股票了,妳現在隨時可以起訴他,奪回妳父親的遺產。」
喬楚呆愣了一瞬,這是她今天臉上第一次出現空白以外的表情。
「喂?小楚?在聽嗎?妳在外面嗎,我怎麼聽到雨聲了?」
「嗯,我在聽。」
「小楚,妳聽我說,這一次妳堅決不能再猶豫,為了防止妳叔叔再次轉移財產,妳必須立刻向法院起訴,並且申請訴前保全,否則……」
「好。」
陳斯年以為喬楚不會聽從他的意見,她向來心軟,若不是如此也不會被她叔叔一家鑽了空子,他正準備好好花費一番功夫規勸,哪知道忽然被這斬釘截鐵的一個字打斷,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妳說什麼?」
「我說好。」喬楚這一次聲音抬高了一點,她微微揚起頭,原本隱在雨帽下的半張臉這次完全露了出來,迎著能澆滅人良心和慾望的滂沱大雨,雙眸裡似乎有兩團幽火在跳動,將對面那棟別墅融進了眼底,「我要起訴,我要拿回屬於爸爸媽媽的房子!」
一直扒在窗簾縫隙往外偷窺的金嬌揉了揉酸痛的腰,直起身子長呼一口氣。
「走了麼?」沙發上的喬秉善扭過發福的身體回頭看老婆,掩耳盜鈴地用報紙遮著半張胖臉。
「走了!」金嬌沒好氣地瞪了喬秉善一眼,「每次都叫我當惡人,虧你還是男人,沒出息的縮頭烏龜!」
喬秉善訕訕地囁嚅:「那畢竟是我的親侄女啊,我怎麼好意思……」
金嬌冷笑:「呦,這時候倒是想起來她是你的親侄女了?怎麼貪沒人家財產時沒想起來她是你親侄女啊?」
喬秉善唉聲歎氣:「當初要不是妳……」
金嬌美目一蹬,「怎麼,要不是我怎麼了?要不是我,我們一家人到現在還擠在你那兩屋一廚的小破單位分房裡呢!」
喬秉善被老婆瞪得瑟縮,「算了算了,不和妳吵。」
「好好好,這個家裡就你一個是有良心的,就你一個是好人!你攤上了一個心狠手辣的惡婆娘,又生了個沒有心肝的白眼狼女兒!」金嬌拉過一邊的喬蕊開始掩面痛哭,就是乾嚎了半天沒有眼淚,「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嫁了個窩囊廢男人,好不容易有了幾天好日子,還要天天被戳脊樑骨!」
「媽,你別傷心了,要不是我任性要念影視學院,要混娛樂圈,你們也不用這樣想辦法弄錢了……」喬蕊不愧是專業的,那張剛去韓國「保養」過的秀色可餐的臉緊跟著梨花帶雨,三秒鐘不到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喬秉善被這對活祖宗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只好過來好言好語地哄,「行了行了,別哭了,我這不也是擔心麼。畢竟我們也是非法轉移財產,萬一被小楚發現了鬧到法院……」
金嬌哭聲一收,比那川劇變臉還快,「怎麼可能?她在那什麼大西洋還是北冰洋的小破島上待了那麼多年,什麼都不懂,周圍親戚朋友早就斷了聯繫,如今在滬市沒有認識的人了,怎麼會搞得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呢?」
喬蕊心思比較細,腦子裡什麼東西一閃,提醒道:「她現在好像很缺錢,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也不能不小心,最近讓爸多注意點沒壞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