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多的水。
傾斜的機艙,慌亂的人群,劇烈的震動,強氣流對沖之間的缺氧窒息……
「飛機上的乘客,請不要驚慌!將您座位下方的救生衣取出!」
「啊——著火了!!!」
「媽——」
「喬楚!喬楚你一定要活下去!喬楚——」
濃煙,火光,天旋地轉,一片漆黑……最後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一樣東西——水。
冰冷的海水,淹沒了一切,衝散了一切,毀滅了一切。喘不過氣,肺憋得生疼,海水灌入鼻腔,眼睛,耳朵。四肢越來越重,划動得愈發遲緩,在冰涼的海水中漸漸失去知覺,拖著身體向深海不斷下沉……
喬楚猛地睜開眼,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冷汗涔涔。
她又做噩夢了。
八年前那可怕的經歷再次在夢境中重現。
其實她近一年來已經很少再做這樣的夢了,至於今天為什麼又重新夢到八年前的事,喬楚心裡很清楚。
是因為那個人。
回頭看了眼床頭的鐘,凌晨兩點半,喬楚知道自己這下再也睡不著了,索性披上睡衣起來,開了電腦。
電腦旁還散落著一份合同,是圖書公司新發來的約稿函,顯然是預測到《荒島之戀》的巨大市場價值,想要拉住喬楚這棵新晉搖錢樹,催她寫續集。
喬楚將雙手放在鍵盤上,卻打不出一個字來,失神望著屏幕上空白的文檔。
小說中的女主和她的「星期五」最後一起獲救,又有了自己的小包子,像無數王子公主的童話,美滿而令人憧憬,定格在最美好的一瞬。
可是,她的續集呢?
喬楚不禁想起那非常經典的一句話:童話之所以是童話,只是因為沒有讓讀者看到結局。
將那本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的《荒島之戀》翻開,頁碼早已熟記於心,那是故事裡的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流落荒島第十七天,我終於用集郵冊裡的放大鏡成功弄出了火。對於生吞了大半個月活海鮮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上天最大的恩賜。當然,如果這恩賜不包括有人將我從這鬼地方拯救出去。
我將從河裡捉來的魚架在火上烤,圍著火堆手舞足蹈,從義勇軍進行曲唱到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像個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怕什麼?反正也沒人看見。如果這世界上只剩一個人,而這人是瘋子,那她也就是正常人了,不是嗎?
有了火光,小島的夜晚不再那樣可怕,酒足飯飽之後我在篝火邊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看到了篝火邊有個人影……可是誰來告訴我,為什麼在這空無一人的荒島上會有人影?!
真的很難找到詞彙形容這一刻的感覺,我幾乎是從地上彈起來,摸向綁在腳踝的瑞士軍刀!人影在篝火另一面,火焰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它』的具體樣貌,不過隱約可見,『它』有四肢,頭上的毛髮亂糟糟一團。
我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它』看到我站起來,竟然也跟著站起來。
儘管身體是蜷曲著的,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它』的身材很高大,足足比我高了一個頭……當我們彼此的腦袋終於高過了躥動的火苗,我終於看清了『它』的臉。濃眉,高鼻,薄唇,眼睛黑亮,好像……是個人?!
這一刻,我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魯濱遜漂流記》裡的情節,腦中立時閃過三個字:食人族!」
……
喬楚是被手機的震動聲弄醒的。
她抬起頭,感覺脖子要斷了一樣,胳膊也被枕得發麻,下面壓著的書還是攤開的,停留在昨天看到的那一頁。
想不到昨天晚上竟然就這樣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喬楚接起電話,是主編江清寒,她讓喬楚明天去一趟圖書公司,神神秘秘地說有重要的事和她商量。喬楚想了想自己那構思了一半的出逃計劃,答應江清寒明天準時見面。
又能逃到哪裡去?寫都寫了,如果那個人因為這個不放過她,難道換個城市躲起來就安全嗎?
想通了這其中的道理,喬楚決定做一隻破罐子破摔的鴕鳥,昨天的慌張無措已經盡數從她臉上褪去,她又鑽進了那個封閉在她心裡的安全世界,只留下一具幽靈般的外殼掩人耳目。
本來醒來時就快中午了,將一屋子狼藉收拾妥當,再洗漱乾淨,已經日落夕照。小島不在家,喬楚準備吃一碗泡麵了事,水燒了一半,陳斯年卻出現在她家樓下。
「小楚,下來。」陳斯年給喬楚打手機。
喬楚想裝作不在家。
陳斯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小楚,昨天是我的錯,不該對你發脾氣,下來吧,帶你去吃東西。」
喬楚目光在還沒開封的泡麵游移了一圈,正要開口回拒,陳斯年又補充道;「順便談談你叔叔的案子。」
十分鐘後,喬楚坐進了陳斯年的車。
陳斯年覺得有些諷刺,他從不曾想過,有一天他和喬楚的關係居然也要像他和客戶那樣,用法律案件來維繫。有的時候陳斯年真的忍不住想用一把小刀劃開眼前這個叫「喬楚」的外殼,把他的那個真實的喬楚剝出來,安安穩穩護在懷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隔著一張遙不可及的陌生臉孔去窺探,卻怎麼也看不到那張熟悉的笑臉。
「想吃什麼?」陳斯年打著方向盤,將車子駛出小區。
接連叫了好幾遍,喬楚才眨眨眼轉過頭來。
陳斯年對喬楚經常性的魂遊天外早已經習慣了,「想吃什麼?」
「都行。」喬楚說完,抿了抿嘴又補充,「不要海鮮。」
兩人最終選了百貨商場裡一家新開的港式茶餐廳。
這家餐廳是全國連鎖式經營,在各大一二線城市商圈都有進駐,走的是微奢路線,不僅菜式精緻口味地道,最重要的是環境清靜幽雅。其背後控股公司梁氏集團,正是陳斯年最近有意的合作客戶。
梁氏在香港非常有名,背後家族世代豪富,家族成員有個風吹草動就會上娛樂乃至社會經濟新聞頭條。
二十多年前這家出過一次大事,梁氏掌門人與其夫人遇海難身亡,梁氏股價在訃告出來當天狂跌,年近六旬的梁老先生頂著痛失獨子和兒媳的哀痛坐鎮集團股東會,雷厲風行接連採取一系列措施,力挽狂瀾,將公司股價穩定下來。也算是天不亡梁家,跟隨父母出遊的梁家長孫梁以初竟大難不死,在海面漂流兩天一夜,最終被搜救隊發現獲救。
一直以來,梁氏集團的資產經營主要集中在北美,最近兩年大陸經濟發展繁榮,才開始將投資轉向國內,並在s市設立分公司。陳斯年的律所想拿下梁氏在內陸的法務代理,做了不少功課,從公司經營狀況,到梁家人的脾氣喜好,全都摸得非常清楚。
陳斯年挑了個靠窗的位子,此時天色已暗,晚霞退去,城市燈火逐一點亮,正是這座城市最妖媚迷人的時候。
「先生,今天是七夕節,要不要送小姐一份玫瑰花籃呢?我們店特製的花籃哦!」
陳斯年眉頭一挑,後知後覺地知道今天是七夕。
「不用。」
「要一份。」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還是要一份吧。」陳斯年淡淡地笑,眼神卻有些黯然。
喬楚垂下眼,不去看陳斯年。
夜色加深,到了客流高峰時間。滬市消費水平本來就很高,像是這樣的茶餐廳,平時會有很多中產小資來光顧,今天趕上七夕節這個被商家炒翻天的吸金日子,來餐廳的客人自然更多,門口很快排滿了人。
吳菲菲是嬌貴慣了的千金大小姐,一看到餐廳門口坐著等叫號的那滿滿一排人,就要兩眼發黑地暈過去。不過為了討好身邊的男人,她還是硬著頭皮要來這裡吃飯。這可是梁氏集團進軍內陸的試水,能否成功站穩腳跟,就看這第一槍打得響不響。身為未來梁家未來兒媳的她,怎麼能不捧場?
「呀,這裡的生意這麼好呢!以初,你去叫經理出來給我們安排一下吧,總不能讓少東家也在這裡跟著排隊,是不是?」吳菲菲半是玩笑半是撒嬌,塗著嫩米分色口紅的嘴唇微微嘟起,很是可愛。
美女到哪裡都吸眼球,周圍已經有很多男人注意到吳菲菲,忍不住向她這邊多看幾眼。面對如此尤物,有幾個男人不動心?然而梁以初卻偏偏不解風情,面無表情走向排票機,拿到取號的小票,找了個角落倚牆而立。
他身材極好,有點西方人的倒三角,雙腿很長,質地上乘的休閒西褲包裹住的大腿線條勻稱流暢,一看便是常年鍛煉過的,此時從褲兜裡摸出一個木頭雕制的小東西,低頭看得出神。
這場景吳菲菲見過很多次。或許是因為幼年的遭遇,梁家大少性情古怪,這在他們那個圈子裡是出了名的。他不愛說話,表情永遠冷冰冰的,即使身處於人群之中,也與周圍格格不入。唯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便是此時他手中把玩的那個木哨。
木哨到底什麼來頭?父母的遺物?情人的禮物?吳菲菲懶得猜那麼多,其實她對梁以初也沒什麼興趣,但她必須和他結婚,必須成為梁家的夫人,因此雖然這個無趣又沒有紳士風度的男人讓她感到乏味,她還是要聽從長輩的安排,努力與他多培養感情。
不過此時被毫不留情地晾在一邊,饒是長袖善舞寬容大度如吳菲菲,笑容也有點掛不住,恨不得立刻甩手不幹了。
「請問,是吳小姐嗎?」
一個甜美得有些膩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吳菲菲回頭看向來人,見是個頗有姿色的年輕女孩,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婦人。吳菲菲隱約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卻記不起來是誰了。
「你好,請問你是……」
「吳小姐不記得我了麼?我是喬蕊啊!上次在瑪利亞會所我們見過的!」女孩慇勤笑道。
雖然還是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不過提到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婦產醫院的會所,吳菲菲多少還是有點印象的。她記得曾在那裡參加過一次商業酒會,她代表吳氏位列受邀嘉賓,因為酒宴主題和時尚圈影視圈相關,當時來了不少十八線小嫩模小演員,還有藝校的學生,估計眼前這位就是其中一位了。
對於這類為了爬入上流社會不擇手段,極盡賣弄風姿之能事的同性,吳大小姐向來是看不上眼的,不過出於良好的教養,她還是客氣地說:「哦,原來是喬小姐,能在這裡見面真是太巧了。」
「吳小姐叫我小喬就行,今天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嗎?」喬蕊眼睛亂轉,將附近的人,尤其是男人全都掃了一遍,憑借非凡的天賦準確將目光鎖定在角落裡的一個男人身上。
這男人渾身上下行頭加起來都能買一輛進口小汽車了!
吳菲菲發現喬蕊的眼睛奇跡般地亮了,像一隻看到肉骨頭的狗,她往梁以初那邊看了眼,正愁一肚子暗火沒處發洩,眉毛一挑,忽然添了幾分不懷好意的熱情,笑道:「是和朋友一起來的,我給喬小姐介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