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善若獨自一人,沿著山道往深處去,又找過幾處逃難者聚集的營地,都沒見著越家人的身影。輾轉打聽得知,越家上下在山裡歇了一宿,估摸著水患不會早早退去,便啟程投奔北方的親戚去了。按理應是有留幾戶家僕下來看管宅子的,但這兵荒馬亂的,上哪兒找去?
無奈之下,她便當真揣著借來的那點錢上路,跟一戶鄉民結伴同行,先往鄰縣的自個兒娘家方向去。
路程原本不遠,就是要繞水走,有時候路斷了還得另找,因此挺費事。待走上了大道,進入沒被水淹著的鎮子時,眾人都歡喜得很,好好地休息補給了一番。
景善若身上錢不多,住得就不如前幾回那樣好,連入夜了取暖都是自己去端的火盆,那幾塊炭也是好說歹說才分來的。
關上門窗,她笨拙地把炭撥了撥,坐得離火盆近了些。
回想這些天發生的事,她覺著就如同做夢一般,甚至現在,也像身處夢境,辨不清是真是假。
「百川……」
記起他的眼神,景善若再次感到全身發涼,尤其是心間……這入骨的寒意,真讓她後悔,為什麼堅持要去尋自己的夫君。
「成仙了,便當真是另一個人。」她輕聲喃著,蜷起了身子。
此時,懷中一樣東西硌到了她的肋部。
「嗯?」伸手一摸,竟然是那本道經,「啊,忘記還給他了……」
景善若失落地復又翻開經書,就著微弱的燈光看了幾頁,只覺晦澀難解,如勉強嚥下沙石一般,滿口都是澀的,喉頭也苦得發緊。
之前是怎麼會一遍又一遍地翻閱的呢?
根本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啊。
景善若捧著經書,思緒茫茫地,不知去了哪裡,待回過神來,便發覺自己碰過火盆的手指將經書弄髒了。
「啊!」她急忙輕輕地拂去炭跡,那經書也奇妙,拂拭之下竟未沾灰塵,淨潔如初。
景善若怔怔地看著那經書,少頃,鋪天蓋地的委屈從心中湧出。「罷了罷了。」她咬了咬下唇,閉眼,只將書卷放入火盆之內。
一時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片刻之後,她緩緩睜眼,卻見書卷躺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完好無損。
……咦?
景善若小心地探手,挑起書冊一角,觸手處並無熱度,將經書拾起翻轉過來查看,封底也無焦痕。
她想了想,轉身將油燈取了過來,去掉罩子,再把那經書捲起,就著火苗點燃。
然而,紙頁在火中卻毫無燃燒之態。
--仙家的東西,果然沒那麼容易銷毀的麼……
正想著,一隻大手突然從她耳側劃過,伸向經卷,從她指間輕巧地將道經拽了去!
「……唔!」景善若一愣,剛要驚叫,就被人摀住了嘴。
燈盞落在席上,熄滅了,頓時只餘火盆的黯淡紅光照明。
條件反射地,景善若掙紮起來,試圖掰開對方的手,但不管怎樣努力,她也無法撼動分毫!情急之下,她伸手去夠那火盆的邊緣,也不顧滾落的炭火燙著自己,掀住盆子就往身後砸。
她身後的人出聲了:「當心!」
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的同時,對方揚袖拂過,將暗紅的炭塊從她視野中掃了出去。
景善若聽出了來者的聲音。
「百川?」
對方像是被砸傷了一般,飛快地縮回手,退開。
景善若回頭,在一片黑暗中尋找對方的所在。
「是你麼?百川?」
對方像是打定了主意,堅決不再出聲了。
景善若黯然道:「你……是來取回經書的麼?我原本也是不想再留著的……啊!」她不慎踩到自己剛丟過去的炭盆,立刻重心不穩,跌了下去。
跌進一人懷裡。
景善若順勢捉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就著接住她的姿勢,盤腿坐下,然後將她推開。
景善若皺眉,鬆手。
她十分確定自己面對的是越百川,至於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此,她不想再問第二回了。
此時越百川卻出聲道:「為何企圖燒燬經書?」是質問的口氣。
景善若沉默片刻,幽幽地回答說:「……以為你不要了。」
越百川問:「你如何得到此經?」
一愣,景善若輕聲道:「是……越百川所贈。」
「既是你夫婿在世時所贈,便應收藏妥善才是。」越百川平靜地說,「此經文乃本道君氣息所就,你不可再起毀壞經書的念頭。」
「在世」二字,聽得景善若心中難受。
再這麼下去,她真要將越百川視作已故之人?
她說:「神仙親自來了也好。這卷經書原本不是凡間的東西,就請神仙帶回天上去吧。」
越百川道:「是本道君前身贈出之物,豈有收回之理。只望夫人保管妥帖,不落惡人之手。」
「……」景善若無奈地扶額,「神仙這是什麼話,我哪裡有那本事保管仙家之物?便是前一個月中,已有多少修道之人覬覦此書,更兼妖物相欺,防不勝防啊!」
越百川沒有回話。
景善若挺直了脊背,嚴正請求道:「此經書於我毫無用處,只是負累,請神仙就此收回了!」
「負累……為何呢?」越百川再開口,氣勢已弱了些許,「你夫婿所遺之物,又是獨此一件,難道不應百般珍藏麼?」
景善若道:「若是兩人還有情有意,自然以死相護。」
越百川不言語。
景善若也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他應在的位置,不做聲,等他自己想清楚應該怎樣回答。
良久,越百川突然站起,道:「越景氏,命你將經書收好!不得再生遺棄或毀壞之心!」語氣強硬,與方才循循善勸的腔調截然二人。
景善若聽得他衣料悉悉索索響,知道他是站了起來,卻沒料到他的態度會突然轉變。
「咦?」她吃了一驚,抬首道,「為何一定要我將經書留下?連直接歸還給你都不成麼?」
對方慍怒:「越百川既然把經書送給了你,它便是你的!但你若膽敢起毀棄的念頭,本道君定不輕饒!」
「怎、怎麼可以這樣?」這叫什麼道理?太霸道了吧?
景善若心中叫屈,還沒等她開口辯白,就又聽見越百川道:「你一婦道人家,獨自趕路是要往何處去?」
關你什麼事!
當然,景善若不敢這麼答的,她忍住一口氣,答說:「預備回景家。」
「為何回娘家去?夫家眾人呢?」越百川追問。
景善若道:「大水過後,投奔他處去了。哪裡追趕得上……」
「當真?」越百川似有懷疑。
雖然伸手不見五指,景善若仍是瞪那發聲處一眼,不予回答。
越百川也不跟她多說,走動幾步,又轉回來,將經書放回她手中,道:「收起罷,越百川離家才多少時候,你便不顧念夫妻之情了麼?」
「他就這麼登仙去,哪裡又顧念情分了呢?」景善若低首。
「其實--」
越百川還想說什麼,卻突然打住了。
景善若安靜等待他的解釋,卻一直不見他再有聲響,片刻之後,她輕聲喚:「道君?」沒有回應。
「百川?」
也是同樣沒聲息。
景善若伸手往跟前探了探,沒摸到人。她揉揉腳踝,緩慢地站了起來,試探著挪了幾步,同時輕聲喚越百川的名字。室內冰冷的空氣告訴她,越百川已經悄悄離開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景善若不解地在地上摸索,直到找見早已熄滅的油燈。她出門去跟人借了火,回來一個人慢慢地收拾一屋狼藉。幸好地板上被炭烤的痕跡不是很重,否則要賠起錢來,她可付不起了。
此時天上落下雨來,像春季一般細細地落在地上,不仔細聽還聽不清。
開窗一看,落的不僅是雨,更夾著雪片,寒風一陣緊似一陣。明日上路將會更加難行。
「唉呀,忘記跟神仙索要些銀兩……」現在想起來也遲了。
她正想著,突然眼前一白,緊接著便是霹靂巨響。「啊!又是冬日落雷。」景善若急忙關上窗,不再往外看。
簡單收拾收拾屋子,她熄了燈火上床休息,床鋪冰涼得像是在咬人一般。
日子輕鬆慣了,沒人伺候著果然百般不適,景善若輕嘆一聲,將這幾日的困惑與難過放在腦後,趁著電閃雷鳴告一段落,趕緊休息。
然而,上天注定了她今晚不能好眠。
約莫一刻鐘後,景善若正到半夢半醒之間,耳邊突然聽得長聲龍吟--
她迷迷糊糊地把腦袋從枕頭上撐了起來,眼卻睜不開。稍候片刻,沒覺得有啥異常,遂果斷躺回去,扯了被子蓋住頭。
龍吟聲又來了。
這回聽得真切--
景善若唰地一下從被窩裡坐了起來,豎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
不會又是聽錯了吧?
她忐忑著,等了一會兒,剛要放下心--
不遠處傳來轟隆聲,緊接著,整個地面都震了三震,房間內,火盆彈跳起來,匡匡地響,揚塵與細碎木屑也給震得沙沙墜下!
「出了什麼事?」景善若連忙從被窩中鑽出,匆匆抓了衣物,一面披一面往外跑。
等她跟客棧中眾人逃出去,大夥兒在客棧外邊站定一看,都呆愣住了。
陰雲破了個洞,洞中透下月光,直照地面--
地面上有啥?
離客棧幾十丈遠的馬道被橫著砸斷,野地裡出現了一個巨坑,坑裡橫著一條龍!那龍身可真是長啊,眾人往後看去,直到被林子遮擋住,也沒看見尾巴!
膽小的人就尖叫起來了,慌慌張張往後逃,也有逃回客棧裡縮著的。
--龍公子?
景善若立刻認出了它那有特點的鼻子:公子怎麼在附近?
……而且怎麼又掉下來了(喂)……
這回龍公子可沒有奄奄一息,只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那龍身子一絞,驟然騰空而起,直撲入雲層中去。天空再次電閃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