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都這樣晚了……
景善若回頭看看花苑口,暫時不見石僕身影,更不用提傳報了。
阿梅跟了過來,對景善若道:「少夫人,阿梅來提燈吧。」
「嗯。」景善若將燈盞交給前者,回頭試探地望望越百川——他還沒往前走上一步呢,難道想反悔了不成?
「神仙?」她輕聲提醒。
「仙豆芽之病況,本道君自然知道察看。」越百川負手,不悅地轉頭。
景善若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就又鬧了彆扭,正琢磨著如何勸解,突然聽見阿梅叫了一聲:「少夫人,石頭人好像有事追過來了!」
轉身一看,果然,石僕喀喀喀響著,正沿著小徑往三人所在處趕。
走得近前,石僕恭恭敬敬道:「夫人,有客求見。」
「何人?」
「歸墟龍潭公子昱,率方丈洲眾修者求見。」石僕應道,「請問夫人,見是不見?」
景善若一愣:「這……」
她略回首,悄悄窺著越百川,見他依然沒有動一動腳,只負著雙手作極目遠眺狀,不知在看何處。
他該不會就是因為公子昱到訪所以才——
想到這兒,景善若抬手,衝越百川悄聲求助:「神仙……」
才剛起了個頭,就見越百川背脊一挺,大步朝前去了,彷彿壓根就沒聽見她的聲音一般。
阿梅見狀,視線在兩人之間走了個來回,又盯著手上的燈籠:「少夫人,怎麼了?阿梅要跟過去替仙君照著亮麼?」
景善若無奈地笑笑,對阿梅道:「不用,他心裡亮堂著呢。你隨我來,龍公子尚在前面等候。公子是貴客,不可失禮。」
「嗯!」
主僕二人到了前廳,聽石僕說公子昱一行已入廳堂,便趕緊進去。
剛邁過門檻,景善若眼前便似浮花掠過,再瞧見身前事物時,卻發覺廳裡擺設大變,昔日簡潔素雅的堂間,已被低矮欄杆與屏風分割成了數個區域。
沿地毯兩側,擺放的都是精美的香鼎,內中不斷溢出香氛。
前廳兩側皆留有類似門客所用的席位,席內隱約見得有數人端坐,只是鑲金欄杆前掛了數層水晶簾,故而從內往外、由外向內,都看不真切。
正面是兩道之字型屏風左右放置,將兩側門客位置與主位隔得嚴嚴實實,不讓旁邊的人瞧見主人長相。
最深處除了屏風還遮有珠玉簾,這回是擋得滴水不漏,連內中人影都瞧不見。
阿梅見這派頭,當即就給鎮住了,愣在門口不敢動。景善若吩咐她去備茶待客,她也沒留意,還是給石僕淡定地戳了一戳,才回過神來,趕緊離開了。
景善若對龍公子的排場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只不過,沒想到他帶別人來的時候,派頭更足:就連凡間的天子,只怕在奢靡的氣質上,也不及龍公子三成了。
她緩步往內走去,同時悄悄窺視兩側之人。
欄杆內的人穿的都是偏素色的衣裳,雖看不清相貌,卻也能辨認出眾人皆是正坐不動。眾人見了她,並無交頭接耳的舉動,只將顏面略轉,毫不避嫌地坦然相視。
景善若向兩側先後頷首示意,水晶簾中之人也紛紛回禮。
此時,廳內最深處傳來公子昱的聲音:「景夫人,請至階前。」
景善若依言向內去,她真沒覺著自家前廳有這麼深這麼寬,想必這又是龍公子的什麼術法?
入了兩道屏風中間,景善若發現內裡竟然隔出了一條小道,曲曲彎彎地,繞了半圈,將她讓到主位上——龍公子懂禮數,雖是「大駕光臨」,卻仍尊她入主位。
撩開一層珍珠簾,景善若見著屏風內放了一方小案,一張坐墊,數步遠的地方,熏著龍公子愛用的香。
「請入座。」龍公子道。
景善若坐下,抬眼看看眼前的白玉屏風,心知龍公子應是在屏風對面了。
不讓人看見相貌的這一忌諱,換了誰,恐怕都不能執行得如同龍公子這般嚴謹的。
「公子遠道而來,善若有失遠迎,還望海涵。」景善若道。
龍公子回答說:「本應先遣明相遞上名帖,約定拜會時日。只因今日有要務在身,順道拜訪,便大意虛了那些繁文冗節,不知景夫人可有怪罪之意?」
景善若詫異地聽著他說話。
以前幾次相處,龍公子言談中無處不顯示出驕傲之氣,難得有這樣不卑不亢的腔調——今天他是怎麼了?
不等她拿捏著回話,龍公子便又繼續說了下去:「此次拜訪,是為應木緣國民請求,送六位修者至蓬萊洲教習術法之道,以保蓬萊洲不落入仙家之手。」
「原來如此。」景善若點點頭。
看來木緣國的特使趕了這麼久的路,終究還是把信送到了。他們都那麼小一個個地,沒在路上被海鳥叼了去,真是了不起呢!
「景夫人,木緣國提供之居所,不合方丈洲民居住。(這怎麼可能適合啊口胡!)」龍公子說到這裡,頓了頓,繼續道,「不知夫人是否願意提供幾所房舍,為眾修者遮風避雨?」
景善若說:「眾人本為蓬萊而來,作為蓬萊居民,我也是感激不盡的。此事我既已知曉,便一定會替諸位修者妥善安排。如今勞煩公子來說上一說,反倒顯得我愚笨不知禮了。」
「景夫人客套。」龍公子平靜地回覆一句,又道,「請看銀鏡。」
銀鏡?
景善若四下張望,果然在屏風一側找到面鏡子。
鏡中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人臉,長得端端正正,一派正氣模樣。
龍公子道:「此為修者山長(山長,職位名稱,暫指講師),姓曲。曲山長,此為蓬萊洲景夫人,往後難事,可以相詢,但,請勿以瑣事相煩。」
對方俯□,拜道:「見過景夫人。吾等唯謹遵公子令諭,往後若有冒犯之處,請夫人直示無妨。」
景善若也略一頷首,回答說:「曲山長多禮了。」
鏡中人相漸變,先後換了數人,龍公子一一代為介紹。眾人對龍公子則是如同對君主般地敬重,仰慕追隨之意溢於言表,於是,面對景善若的時候,也格外謹慎。
景善若這才明白:難怪龍公子今天對她禮遇非常,像是變了個人一般,原來是為了給下屬做個表率?
「見過景夫人後,都退下吧。」龍公子道,「我與夫人尚有要事商議。」
「遵命。」
兩側的水晶簾子沙沙地響了一陣,沒聲息了。
景善若端著茶杯,等待龍公子先開口。對方也似頗有耐心一般,遲遲沒有吭聲。
約莫過了一刻鐘,景善若開始掛念起越百川那邊:不知他看過仙豆芽之後,有沒有救它呢?或者又是等太久不耐煩,直接回崑崙去了?那可就不妙了。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輕聲詢問:「公子?」
對面沒動靜。
景善若略提高了點嗓音:「……公子?」
無反應。
她狐疑地站起,小心翼翼,挪到屏風邊上,偷偷地朝另一邊看去。
沒人。
「咦,公子也退出去了麼?」景善若詫異。
此時,她突然聽見一陣疾風從屋頂上掠過。
那個風才叫狠啊,瓦片什麼的嘩嘩直響,簡直跟紙片沒多大差別。
景善若趕緊縮在屏風邊,警惕地抬頭朝上看。
就在抬頭的那一瞬,她瞧見屋頂簷下的窗格外,鑽進來一股黑煙,那煙氣唰地一下落到屏風另一頭,毫不拖泥帶水。
然後,景善若的視野裡,出現了龍公子的衣角。
「公子?」她小聲問。
龍公子哼了聲,揚聲道:「與修行之人相處實在乏味,我方才是出去散心,景夫人不必介意。」
「呃、是。」景善若回了座位。
龍公子又道:「景夫人,你身上有異味。」
「啊?」景善若一怔,異、異味?她趕緊嗅嗅自己的袖口,卻沒覺著有什麼奇怪的氣息。
「是香燭味。」龍公子指點道。
「哦,抱歉。」公子的嗅覺異常靈敏,這是沒辦法的事,至於香燭氣味那就不能怪她了,誰讓她今天確實碰過香火呢?
「供奉神祇仙靈之物……」龍公子含義不明地嘖了嘖,說,「此事撂下不提。景夫人,為何貴府總有仙家出入?蓬萊洲局勢未定,莫非景夫人預備通敵?此事關系甚大,希望立時予我答覆。」
景善若遲疑,道:「公子,仙家到訪寒舍,並非為著侵佔蓬萊洲。說來……是我栽培了些許花仙草仙,諸位神仙希望將之收作弟子,好生教習而已。」
「你在島上如何生活,與我龍族毫無關係。」龍公子道,「只是,既然木緣國人求救於我,我不得不關切一二。你可知十洲諸島,皆是仙家與龍族爭奪之地?」
景善若茫然道:「啊,我還以為此處應是和平無爭之所,公子也是因此才將我主僕二人送來此地。」
龍公子突然沉默。
然後他咳了一聲,說:「此話不假。方丈洲一役,仙家力攻不下,已收兵回仙山,且派遣使者,前來談論議和事宜,暫時不會再有爭端。只要景夫人莫引狼入室,蓬萊自然也平安無事了。」
「待栽培出的小仙童都尋著好歸處,寒舍自然就不再有仙家到訪了。這一點,請公子放心。」景善若正色道。
龍公子在屏風後慵懶地動了動指頭,道:「嗯。我且信你。」
※※※
卻說眾修者出了廳,便與石僕說過幾句,由其領著往待客院落去。
阿梅守在廊下等了一會兒,不見少夫人出來,那門又緊閉著,她也不敢拍。猶豫之下,她突然想到留在花苑裡的越百川。
「啊,壞了,三少爺一定等得不耐煩了!」她連忙趕了過去。
到了小徑岔路口,阿梅遠遠地就望見越百川的身影。
只見其立在仙豆芽的籬笆外,臉卻並沒有對著仙豆芽,不知正在想著些什麼。
阿梅正要上前,突見越百川轉身,看向天空。
此時天幕中掠過一道巨大的黑影,依次遮擋了星河與月色,又收住,聚集往前廳去了。
對此,阿梅已經見怪不怪,知道是誰在天上飛,現在下來了而已。
白色的有三少爺,黑色的有龍公子,亂七八糟顏色的雲彩,自然有亂七八糟的神仙來配——她才不會像一開始那樣大驚小怪呢!
然而,三少爺那邊的表現,就有些古怪了……
三少爺正定定地望著前廳方向,也就是那道黑影落下去的地方。距離太遠,阿梅瞧不著他的表情,卻能感到一股異樣的寒意正從三少爺身上蔓延開來。
一聲鶴戾,金翅鶴從不知何處滑翔而至,落於越百川身側。
「嚇?」阿梅趕緊躲到一旁去,生怕被它發現了。
她縮在草叢裡,悄悄探出頭,只看見冰藍色的光華在三少爺身上出現,如同火焰一般燎著,靜靜地,連他足邊的地面都燃了起來。
花苑裡的草木十分茂盛,但在越百川所立之處,周圍草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竭了。花草皆伏地萎靡,樹木則如同被燒焦了般,只剩下扭曲的枝椏。
阿梅驚得睜大了眼。
此時越百川突然揚手。
他全身的光華,迅速集中在指尖上,形成一個耀目的光點。
緩慢地移動手臂,他指向仙豆芽所在之處。
從阿梅藏匿的草叢裡朝那面看去,她只能見著越百川的背影,藉著月色,才能辨識出仙豆芽的葉片。阿梅緊張地窺視著,卻見那冰藍色光點離開越百川的指尖,先是緩緩地升上去了一兩尺,接著便落到了仙豆芽的圓葉上,沿著那葉脈,滑向根莖部。
光色就這麼暗淡下去了,只剩下月光照亮一切。
阿梅僵了片刻,幾乎不敢呼吸。她不知越百川剛才在做什麼,只是下意識地覺著要是出去的話,會被少爺發現,會出事。
然而,越百川轉身朝她這邊來了。
走到近前,越百川蹲下,撥開一叢草葉,與阿梅平視。
他開口道:「阿梅,你躲在這裡做什麼?……都看見了?」
「三、三少爺!」阿梅連話都不會說了,差點沒咬著自己的舌頭。
越百川突然微笑起來,對她輕聲說:「我方才施法救治過仙豆芽了,但你莫要告訴善若。」
阿梅定了定神,小心地問:「……為、為什麼?」
「你莫要問。記得,縱是有如何怎樣的好轉,也不可言說是我所為。切記切記。」越百川叮囑道。
阿梅只得點點頭。
「我這就走了,待善若問起,你便答說,是我等得不耐自行離去。明白了麼?」
阿梅驚訝道:「咦?三少爺不多待幾日麼?」
「不了,改日大局底定,有的是時日。」越百川又神秘地笑了笑,起雲,攜仙鶴一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