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善若最近喜歡往外跑。
上回送龍公子離去,是一直送到耳島灣邊的。
她坐在車裡,將沿路美景一一收入眼中,回府之後便唸唸不忘了。
在蓬萊洲定居這麼久的人,竟然連島上的風景都不熟悉,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景善若便請曲山長替她準備了一輛馬車,平時載著她四處遊玩。
方丈洲人在蓬萊用的都是機關馬。景善若本就聰慧,見修者操控幾次,就習得了竅門,可以獨立駕馬行走。
不過,即使她表示自己已經會駕駛機關馬了,眾修者還是放心不下。
——每回景夫人外出,至少都有三五人跟著,專長方面還得搭配妥當,要有懂醫術的、懂武學的、懂機關的……以及會唱小曲兒給景夫人解悶的。
景善若感到受寵若驚。
她不明白為什麼龍公子一離開,眾人對她的敬重就直接升級成了……愛護?
單單是出門時照顧照顧也就罷了,現在方丈洲人連她的飲食都要負責,壓根不讓石僕和阿梅插手。
更可恥的是,景善若向美食妥協了……
她本想拒絕的,可是,曲山長請她先嘗一次方丈洲人的手藝。
於是她淪陷了。
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嗎?
——這群修者裡面竟然還有人是專程修習調鼎之術的,說是隸屬正味司!
人家是專業的啊!
景善若很沒骨氣地把府中的掌廚大權交給方丈洲人了。
修者開始給她加菜。
往常時候,菜品裡就算有肉,那也是醃製品。因為不僅府裡沒有養家禽家畜,就算眼界放得寬一些,找遍整個蓬萊洲,滿地也儘是素菜——連會跑會跳的都是植物啊!
方丈洲人接手膳食之後,認為必須要讓景夫人吃得妥當,於是立刻派人製作捕魚機關,更要製出漁場圍具來養殖幼魚。然後,他們嫌肉品單一,打算傳信回方丈洲,請求家鄉送牲畜肉禽過來。
因府裡有仙童,本就不食葷腥,且不宜令其見著血腥之事,故景善若覺著不妥,婉言謝絕了方丈洲人的提議。
「曲山長,其實我這數月以來皆是茹素為主,已然習慣了。」景善若笑道。
「既是如此,吾等也不便勉強。景夫人若還有何難處,請儘管吩咐。」
「……」景善若想起了上回偷偷潛入島中的凡人。
她與曲山長到關押漁夫之處探望,見其吃住都還妥當,就是思鄉得很,一直掛唸著家中病妻,以致鬱鬱不已幾乎成疾了。
見其困境,景善若便再向曲山長請求放人。
原以為對方會像前次般堅決反對,想不到如今她剛一提,曲山長就點頭答應下來,還保證會一一辦妥:派人護送漁民歸鄉,並診治其妻室。
景善若更驚訝了。
到底是什麼事,竟令方丈洲人對她的好感激增?
她百思不得其解,旁敲側擊地試探一番,也猜不到緣由,好生納悶。
這樣的異狀,一直持續到半月之後,明相再訪蓬萊。
明相獨個兒悄悄上岸來,沒帶隨從,而且似乎還是瞞著龍公子的。
眾修者將他迎進府內,詢問其龍公子的動向,瞭解之後,便再報出景夫人的近況,雙方交換情報,皆是很小心地偷偷樂在一處。
明相是為一事專程前來,本還以為跟修者打聽便是了,結果對方不知詳情,還是只能去問景夫人。
景善若正在書房裡擦拭臨淵道君的塑像,突然聽得傳報說明相求見,趕緊將人像往案上一放,出去迎接。
道君像晃了晃,穩住底盤,靜靜立著。
「老人家,請入座。」景善若兩人在屏風外側坐下。
寒暄幾句,待阿梅奉茶過後,明相便迫不及待地入了正題。
他一本正經地說:「景夫人,老夫夜觀天象,發覺夫人你星宿有變,因此,特來報喜了!」
「我?」景善若愣了愣,驚喜道,「承老人家吉言,但願如此。……只不知是怎樣的喜事?」
「哈哈哈,那可是大喜啊!」明相捋著鬍子道。
景善若越發好奇。
只見明相張開五指,比劃一番,對景善若神秘地低聲說:「據老夫觀測推算,景夫人你星宿異變,流年命宮受匯,應是紅鸞星動了!」
「紅、紅鸞?」
景善若自然知道明相是什麼意思,她立刻感到臉上燙熱,趕緊端起杯子。
「老人家,這話可不能胡講……我早早就許配了百川的,到此時,哪裡還會有這等怪異星象?」
明相只是瞅著她樂,並不回話。
「……瞧,定是老人家你看岔了,心中分明知曉,卻故意說來取笑我!」景善若微嗔一句,轉開視線,小口飲茶。
「哈哈哈哈!景夫人說得沒錯,老夫也覺著古怪啊!」明相早料到景善若的反應,並無挫敗之感,反而順勢道,「可若不測算妥當,心底總是有個疙瘩,是以,老夫才又趕來問問景夫人——」
「問我?何事呢?」景善若茫然。
明相便坦坦蕩蕩地說:「景夫人,老夫斗膽,想問可否借你生辰八字與幼名寫來一觀?」
「……生辰八字?」
景善若覺著更為古怪了。
今天明相的來意實在可疑,似乎並無要事,可心裡又兜著些事兒,只是不點明而已。
先是說什麼紅鸞星動,現在又直接問她生辰八字與在娘家時候起的幼名?
這怎麼聽起來好像是要……
景善若警惕起來,狐疑地打量明相。
話說明相是將枴杖平放在膝上的,景善若起疑時候,那枴杖上頭的鈴鐺就突然響了聲,於是明相趕緊分辯道:「哎哎,景夫人,這可是看卦算相時候都得合一合的,沒了生辰八字,老夫恐怕是算不準啊!」
景善若笑道:「老人家,你沒事來坐坐便是我的福氣了,要說看那星相……我卻是不通不懂的。天相所示,不都是王侯將相麼?我渺小如一粒沙石,哪裡配得上星相之變呢?」
「景夫人此言差矣,凡間有雲『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謅狗』。星宿萬化之間,蟲豸鯤鵬皆是一視同仁,幾時更去區分王侯平民?」明相侃侃而言,又說,「景夫人如此菲薄自身,莫非是信不過老夫觀星之術?以為老夫會認錯星宿?」
「老人家誤會了,我絕無此意。」景善若忙道。
明相笑呵呵地說:「沒有就好,景夫人,還是將生辰八字與幼名告訴老夫吧,如此一來,這相,才能看得清晰啊!」
景善若愧疚道:「老人家,不瞞您說,其實娘家管教甚嚴,不許對外透露生辰八字。是以,我竟只知年月日,不知詳細。」
明相聞言,神色甚是失望。
不過他很快又振作起來,笑嘻嘻地問:「那敢問景夫人,仙鄉何處啊?」
怎麼突然問到這上面來了?景善若越發生疑,答道:「老家在中原,只怕此後是早也不能回去的了。」
「中原何處呢?」明相追問。
景善若道:「是個小地方,怕老人家沒聽說過,見笑了。」
「能出得景夫人這般女子,定是山靈水秀之地,老夫問過,來年得空,便去游上一遊,或許……或許能到景夫人娘家做個客,替景夫人捎帶幾句問候。」
明相此言恰好說到了景善若心坎裡。
她挺想家的,可是如今竟不能回去,只能心心唸唸地記掛著母親,實在是有些難過。
於是她道:「其實我出自溱北景家,非系旁支,卻也不算是望族……老人家改日前往,只怕尋不著門戶的。」
明相眼前一亮,追問說:「溱北是麼?老夫知曉,老夫知曉啊!有三座城啊,那是在哪一座呢?」
「是——」
景善若正要告訴對方,卻突然聽得屏風內卡噠一聲,似是有什麼響動。
「呃、老人家請稍等。」
她入屏風內查看,發現是擺在書案上的臨淵道君塑像倒了。
「啊!」景善若趕緊上前,將塑像捧起,小心檢視一番,生怕泥像被磕掉了一角,或者碰斷什麼部位。
不過還好,那塑像只是翻倒在案桌上而已,並沒有因此斷手斷頭,甚至連旁側立著的金翅鶴也毫髮無損。
景善若將之放好,苦笑道:「這房內無風又無貓鼠,你怎會突然傾倒呢?」
說完,她轉身往外去。
還沒能繞過屏風,她就聽見身後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回頭一看,那塑像居然又倒下了!這回不僅歪倒,還連著滾了幾圈,靠到硯台上才算停住。
景善若納悶得很,快步過去,將塑像拾起。
她捧著道君像,輕聲道:「這是怎麼了?往常不是立得穩穩的麼?」
百思不得其解,景善若將塑像放回書架之上的老地方,然後小心地鬆開手,仔細觀察。
確定其擺放得平平穩穩之後,她才踮著腳尖,到外屋去。
見她出來,明相起身詢問:「景夫人,發生何事?」
「無事,老人家請坐。」
「嗯,方才提到夫人籍貫,老夫猜測,應是溱北之——」
明相還沒來得及將地名說出口,兩人就聽見屋內傳來一聲脆響。
景善若連忙入內,卻見那道君塑像從書架上掉了下來,摔掉了一大塊泥塑的雲片。
「怎會如此?」方才明明放穩了的啊!
她心疼地將塑像拾起,又把碎落的陶土片一一拾掇起來,包在羅帕中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