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玄洲雅士出了廳堂,逕直往偏僻處去,在城中七彎八拐,最終追到了景善若。
這時候,後者正立在一條死巷子末端,對著牆壁發呆。
「景夫人。」雅士喚了聲,「隨意走動,不怕迷路麼?」
景善若回首道:「……已然迷路了。」
兩人對視,各懷心思地一笑。
雅士伸手道:「來,隨小生回去罷。」
「嗯。」景善若應了聲,並不讓他牽住自己的手,只撫了撫懷中的小獸,示意雅士領路。
「……請。」
玄洲雅士搖搖扇子,彷彿並未注意她的舉動,轉身引路。
景善若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似是覺著不甚自在,玄洲雅士仰頭望天,道:「豆芽成長得如此迅速,不知有否驚嚇到景夫人呢?」
景善若答說:「驚嚇倒不至於。他個頭長得極快,見識增廣許多,但性子……還似當初的。」
「性子啊?」雅士呵呵笑起來,「那後生,若說是偏僻乖張,偏又坦誠可愛,若說不懂變通,偏又機巧伶俐。特立獨行者易受追捧崇拜,更易受排斥猜忌,只能說,是他不願領悟和光同塵之理。」
「先生不喜?」景善若問。
「若是自己門生,當然希望其與人相處時,首先不吃虧,其次不損人。」玄洲雅士停住腳步,回頭道,「可惜,豆芽是棱角盡出,且頗有賣弄之嫌——屢教不改,屢教不改啊!」
「賣弄?先生說得極是了。」
景善若掩口輕笑。
她小聲道:「若是豆芽得知你我在此說他壞話,不知會怎樣消遣咱們呢?」
「哈哈,景夫人多慮了。」
兩人說笑著,又閒談一會兒玄洲與蓬萊的風土人情,竟然相處融洽起來。
對於玄洲雅士的身份,景善若心中大致有個底,但因顧忌它事,故而並不說破。
雅士自身似乎也有難處,同樣隱而不宣。
景善若隨他往回走著,禁不住開口問:「先生,你說……為何臨淵道君沒有出席豆芽的百晬呢?」從他口中所出的答案,當是最權威的了吧?
「這……」玄洲雅士想了想,道,「或許正如仙伯所言,為人臣子者,表面再是風光,也總有許多不得自主的地方啊。」
「道君是誰人臣子?」景善若問。
「元華大帝。」玄洲雅士立刻回答說,「道君如今是在崑崙外界第二層,而崑崙下三層地界,皆是歸元華大帝所轄。」
景善若點點頭。
雅士道:「那臨淵道君,本是上古時候的大神,如今不但以人身登仙,更是功力大跌,連崑崙第三層都上不去……被一名後生晚輩管轄,既是無可奈何,也是理所當然啊!」
「唉。」景善若嘆了聲。
「景夫人不必為其感慨。身受功名利祿束縛,縱使登仙界,亦同在人間一般,碌碌終日,不得清閒。」玄洲雅士說著,將羽扇往身前撥了撥,彷彿借此散去塵煙。
景善若聽他這樣議論越百川,心中難過,雖然懷疑雅士身份,卻仍是忍不住出言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我等覺著其中多番辛苦,誰知在道君心內,又是怎樣一般想法?」
玄洲雅士並不言語。
景善若繼續道:「況且,據我所見,道君身側有仙姑追隨,又得良友相伴,威名遠颺,一呼百應,何來不快活?」
玄洲雅士突然轉身,面對著景善若。
他神色嚴肅,開口詢問道:「你當真如此以為?」
景善若並不畏懼他,抬頭正視其雙眼,道:「道君所為,在我眼中,便是如此。難道先生看法並不相同?」
雅士緊閉雙唇。
景善若道:「若有異議,願聞其詳。」
玄洲雅士幾次欲開口,卻又立刻忍住,並不言語。
景善若有所期盼地望著他,她希望他分辯一番,哪怕只是說個「不」字,她也是會歡喜一宿的。
可是對方終究沒有繼續這一話題,只道:「小生並未與道君見過一面,何來異議?景夫人見是如此,那便是如此了吧。」
「……嗯。」景善若很是失望地應了一聲。
那玄洲雅士又以羽扇遮顏,笑道:「既然景夫人眼中道君如此便應滿足,那若是他先失良伴,再喪益友,舉目茫茫……又當如何觀之?」
景善若一愣,隨即納悶地望著對方,道:「怎會如此?」
「只是假設而已。」
「假設如此,呵,那道君便當真要盡享長生之孤獨了。甚是可憐啊。」
景善若說著,不經意地瞥了對方一眼,隨即擦肩而過,行在玄洲雅士之前了。
後者望著她的背影,思緒萬千。
他快步追上前去,道:「提及長生,小生倒是聽聞,那臨淵道君曾著有經書一套。」
「嗯。」
「若能得其一二,不說長生不老,便是登仙,也非是難事。」玄洲雅士意有所指。
景善若並不回頭,道:「凡人之生息,仍為天定,何必強求?」
「景夫人好見識,但若不強求,何來修仙之人,又何來神仙道?」雅士笑道,「不求不得,求得即可,求不得則罷。此為正理,並非強求。」
景善若回眸一笑:「看來先生是知曉一二,執意要與我談此事了?」
難道這便不算強求?
玄洲雅士笑笑,也不隱瞞,直言道:「景夫人猜得沒錯。」
「我即刻便要回席間去了,若先生覺著商談尚未盡興,可以另選時日。」景善若並不領情,轉首便走。
「景夫人——」雅士不願就此作罷,急忙上前,預備攔住景善若,不許她離開。
可是此時,那小風生獸終於被人類嘰嘰咕咕的噪音吵醒。
它猛然一睜眼,就瞧見急速靠近之物,於是條件反射地,伸出爪子便是一撓。
「啊!」
雅士手中羽扇墜地,右手背上陡然出現幾道血口子。
小風生獸見一擊命中,立刻抽身從景善若懷中鑽出,飛快地爬上她的肩頭。
「當心!」玄洲雅士趕緊道,「景夫人,當心它傷著你的臉!」
景善若轉首小心地看看,但見小風生獸豎起全身毛髮,弓著背脊,正向玄洲雅士低吼示威。於是她笑道:「無妨,它並不將我作敵人看待。」
玄洲雅士無奈道:「小獸啊小獸,在下也並無敵意啊!」
小風生獸自然聽不懂,只是豎起尾巴,緊張地瞪著他,隨時警惕他的進一步動作。
沒法子,雅士只得請景善若先走,他隨後保護,同時與那小風生獸保持距離,以免再被撓到。
待進到大廳之內,景善若才見著虎妖童子已經先回來了。
但他似乎氣還沒消,坐在自己的食案後面,一個勁兒地啃著香。道童就在旁側好言好語地哄著。即使如此,虎妖大爺仍然諸多不滿,一聲不吭。
仙草童子撲向景善若,但因小風生獸攻擊性強,於是他只能遠遠地看著,不被允許上前。
「景夫人……」他十分在意地瞪著小風生獸。
——那裡應該是他的位置!
景善若笑問他:「怎麼,發生何事?」
仙草略一思索,道:「方才老爺爺評說,今日演奏之大曲,選詞輕浮,儘是凡間俗人之情。不可再用。」
「哦?」
「兄長自然就不服啊!」仙草童子道,「兄長上前跟老爺爺說『思無邪』,然後兩人皆是感嘆一番!景夫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景善若抱著小風生獸,生怕它掉下去,摔著了。
她摸摸仙草童子,道:「待回了蓬萊洲,景夫人再與你解釋。莫急莫急。」
「又是回蓬萊啊……」仙草嘟起嘴。
景善若笑笑,視線掃向不遠處。
此時玄洲雅士業已回到真公那一席,偶爾也抬首,望望景善若。
兩人若是有對視的時候,便都別開視線,沒話找話地與身側之人打諢。如此心不在焉,倒也鬧了些真笑話。
關游與真公談論此行所見所感,後者適時點醒與評議,隨後接受前者的反駁與詭辯。這師徒倆各執己見,時常說著說著便一副要打架決勝負的模樣,驚得旁人大呼小叫。玄洲雅士在那席坐著,倒是幾乎不言語,只安靜地聽兩人爭論。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天色將黑,饗宴卻再掀高/潮,又是一輪樂舞與嬉戲。
眾人正盡興玩耍,卻有哨衛飛馬來報,說歸墟龍潭有人找上門來。
仙都島民頓時都愣住了,紛紛轉頭看向真公。
真公見狀,極有擔當地起身,把沾著湯水的指頭往衣裳上抹了抹。為保安全,他吩咐讓歸墟之人派遣使節入仙都,由他單獨接待,其餘人等都拒在城外。
不一會兒,真公便返回了會場。
有個人跟在他身後。
景善若定睛一看,竟然是明相。
他為何會冒著風險來到仙都?
乍見景善若,明相急道:「景夫人,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