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仝做了一個夢,夢中竟有了溫涵的身影。他穿著白色襯衫,領口第一粒紐扣鬆開,袖子挽到手肘處,圍著圍裙在流理台前做一道意式甜點。
她就轉在他身後,像等候被投餵的小狗,眼巴巴看他將點心盛盤,端起,繞過她,走去客廳。
於是她又顛顛兒跟他去客廳。一個蘇仝從沒見過的陌生客廳,乾淨整潔,也不知是誰的家竟出現於她的夢裡。
等他將盤子放在茶几上,叉勺放好,笑吟吟衝她招手。被招手的蘇仝就歡愉無比地衝溫廚師奔去。一下撲到人身上。被抱的那人怕她摔了,攬住她腰,她就得寸進尺掛在他脖子上來迴蕩個鞦韆。蕩完才戀戀不捨放開,眼睛亮亮,面帶滿足地品味饕餮盛宴去。
這還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境。
第二天醒來,蘇仝還能記得夢中Tiramisu糕點的濕潤慵倦。芝士和蛋糕帶著浪漫味道,一比一混合恰到好處。口腔裡彷彿還能回味起其中泛出的一層層咖啡和啤酒的香味。那質感濕潤、香軟、讓人沉迷。
蘇仝舔舔舌頭,感覺上頭全是口水。夢裡溫涵做的提拉米蘇就像濃滑的冰淇淋,暖而不融、甜而不膩。跟溫涵本人給她的感覺一模一樣。
蘇仝迷糊糊偏頭坐在床上發了半刻呆,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夢來:不算春夢,不是噩夢,就像是很普通的一個生活場景。是她對他們第一次約會被打擾的不滿反應,她的潛意識裡已經有安心享受溫涵照顧的念頭?為何她醒來回想也不覺得半分違和?
這可真可怕。她還沒想與他結婚呢。怎能惦記他為她下廚?
蘇仝渾渾噩噩地起身拉開窗簾,抬眼一看,大地變白,已是一夜落雪。蘇仝有些興奮地打開窗戶,雪後凜冽寒風一下灌進室內,讓她一下醒了神,同時也被凍得打了個哆嗦。
早飯完畢後,蘇仝趕去上班。辦公空當裡,每個同事都要小小感慨一下昨夜的大雪。或喜悅或憂愁的口氣。
宋慶芳最絕,悲喜交加盯著黑沉沉的天空,愛恨交織說:「小時候我最愛下雪天,因為我家在東北,一下大雪道路難行。學校就會停課半天。現在我可不喜歡下雪了。接送孩子簡直能要了人命。尤其一到雨雪天,接孩子家長特別多。在多多學校前連找停車場都是難事兒。」
她這話題一開,幾個同樣是孩子家長的同事紛紛拋卻那一點兒下雪閒愁,跟著吐槽學校前基礎設施不夠的狀況。繼而又聊到孩子教育上。蘇仝聽得不瞭解,轉身去撥弄今早放辦公桌的那一隻紙質小蜜蜂:它翅膀做的可真精巧,只要微微一陣風它就輕輕顫動,活靈活現。
「我想我家多多寒假去上美術興趣班呢。又不知道哪家美術班比較好。現在的課餘班五花八門,讓做家長的都不知道該挑什麼好。」宋慶芳趴在諮詢台上,憂愁無比搖搖頭,正要詢問其他同事打算,一抬眼就看到蘇仝。
「小蘇,你家裡姐夫是不是搞美術的?對這方面有瞭解沒?」
蘇仝從蜜蜂翅膀上轉移開視線:「我姐夫是在美術出版社。像文化館美術展或者圖書出版他可能熟悉。多多要上的小學生興趣班,我估計他應該不熟。」
「那你能不能替我問問,他有沒有在這塊比較相熟的人?」宋慶芳也不失望,隨口問出下一句。她本來真沒指望蘇仝會對她有肯定答覆,卻不料蘇仝這回竟認真思索了兩秒鐘,然後點著額頭:「你等我給你問一下。」說完,就迅速地抽出手機,手勢極快,發了條信息。
不用問,這肯定是給溫涵發的。
溫涵的回覆一如既往得快,只這回內容跟平常蘇仝收到的那些低低切切的叮嚀之語不同。溫涵在正事上竟出奇精練乾脆,一點不拖泥帶水。他的答案像羅列清單一樣,給她發了一串名單。還帶了附錄備註。將各個興趣班的特長、指教老師、以及指教老師的資格資歷,圈內聲譽統統備註上。蘇仝看得歎為觀止。把手機屏幕示意給宋慶芳時,心裡還在小小吃驚: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把這些東西弄好,溫涵的大腦CPU是以T論容量嗎?
「你是怎麼做到的?」中午休息的時候,蘇仝好奇地向溫涵發問。不光是問他羅列清單似的記憶力,還有他答應給她發郵件的事。
就在剛才下班前,她檢查郵箱。已看到了他給她的手語視頻。足足有八個壓縮包,下面分別注著:中國手語、西班牙手語、美國手語、德國手語、意大利手語、法國手語等等等等。
蘇仝看得直瞪眼,覺得之前在她面前柔和得簡直沒脾氣的溫涵就是一普通的特教老師。結果看了這個,她發現沒脾氣的特殊教育老師一下子變得高大上了。
原來聾啞界也是有外語的。原來全世界的聾啞人並不是想她原本想的那樣,都統一使用一種語言的。原來聾啞人出國,要付出的,是比正常人多得多的辛苦和努力。
但她這句話問出,溫涵卻像沒理解意思,他直接輕描淡寫繞開了話題:「你看中式手語玩玩就行。」
蘇仝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問溫涵:「你在意大利時有沒有學習下意大利的美食?」
「想吃什麼?親愛的小姐。」他回得調侃頑皮,又不急不躁。像西方黑白片中紳士,帶著一股矜持的自信。想來對自己廚藝是很有把握。這讓看到消息的蘇仝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出昨夜夢境。她毫不猶豫地打出:「甜點。提拉米蘇。」
「沒問題。肯定為你效勞。」
溫涵的話讓蘇仝後知後覺得睜大了眼睛。這樣的要求是不是要他為她做東西吃?飯店肯定不行?那是要去家裡嗎?
她的?還是他的?
不管哪一個,她都沒有做好準備。
溫涵似知道她心中遲疑,補充一句:「下班後,你來我們學校?」
哦,原來是在學校餐廳啊?那敢情好。不用她做糾結了。
蘇仝放了心,下午工作完就打車直奔去溫涵工作的特教學校。
到站下車,恰好看到溫涵站在校門口與人「交談」。雪後的傍晚,他穿藏藍風衣、黑色下裝立於青石柏油路面上,英俊沉穩,挺拔迷人,舉手投足間直可入畫。
見她過來,溫涵停住手勢,向他對面的女人輕輕點頭。示意後,抬腳迎向蘇仝。
蘇仝衝他招招手,本想試著如情侶般挽他胳膊,又覺得有外人在場,不好意思。
「你租借你們學校的小廚房了?」蘇仝側身轉問溫涵,眼角餘光看到剛與溫涵說話的那位年輕女士正目光幽幽,含情帶怨地望著他們。
確切地說,她是望著溫涵。
蘇仝心裡莫名生出一絲不悅,好似自己所有物被人覬覦一樣。靠著自己身為女人的本能和多年看言情小說、狗血電視劇的經驗,蘇仝敢肯定的是:這女人對她身邊的男人一定有不軌之心。只是她不能確定的是,她現在的這種不悅是否是因為對戀人的佔有慾所生出的一股醋意?
溫涵似乎注意到蘇仝異常,側首無聲看她。發現她視線所在後,微微彎起了眼睛。雪光映照中,那雙清亮眸子因主人情緒一下變得如繁星璀璨。
蘇仝恍若不覺,只低著頭緊抿雙唇,然後如想通什麼,猛回頭盯了一眼。校門口那位年輕女士尚不明白蘇仝敵意滿滿的目光從何而來,下一秒,蘇仝以自覺自發地抬起胳膊,穿過溫涵手肘,僵硬而不熟練地挽住了他。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蘇仝頭一次主動靠近溫涵,進行肢體接觸。這種幼稚的宣示主權的行為,讓溫涵和他們身後的那位女士皆是一愣。愣怔過後,被示威了的那位,沒落無比地勾了勾唇角,黯然地轉身離開。而蘇仝身畔的溫涵卻以拳抵唇,腮邊帶起一絲歡愉的笑。
這笑容有點複雜,帶了矜持靦腆的童真,還帶了不出所料的欣然。跟以往蘇仝看到的有些不同。蘇仝總覺得剛才那一幕是他早有預謀。
「那是你什麼人?」蘇仝不去看溫涵,轉身望著馬路邊覆雪的枯黃草木,儘量讓自己聲音顯得滿不在乎,若無其事。
溫涵安安靜靜。不給她手勢,也不給她回答信號,只似笑非笑看她彆扭糾結。
蘇仝終於耐不住,回身,掩飾道:「我就隨口一問,不想說沒關係。那個……你要帶我去哪裡做點心?這好像不是回學校小廚房的路。」
「去停車場。」溫涵的手機屏幕如是顯示。
蘇仝有些遲疑:「去西點店嗎?」如果那樣的話,不如直接買了吃呢。
溫涵笑著搖搖頭,飛快寫道:「不。是去你曾經去過的一家飯館。」
「我去過?」
『我去過的地方可不少呢』。蘇仝眉心蹙了蹙,偏頭思索良久,也沒想到溫涵指的是哪家。等到他們到了停車場。蘇仝人都進車裡坐到副駕座上了,溫涵剛替她系好安全帶,抬起頭,蘇仝就從一側車窗看到了不遠處那位校門口美女望著這裡惻然傷神的樣子。
溫涵禮貌地對她揮了揮手。算是告別。她笑得複雜僵硬,回應他的揮手。
都這樣表現了,要是蘇仝還以為這倆人還沒個所以然,那她就不是神經大條,是壓根兒缺神經了。
「她為什麼總是這麼看你?」忍了忍,到底還是沒忍住,蘇仝在車子啟動前,佯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輕問出聲。
溫涵笑著看她片刻,撈起手機,無比迅捷地打出:「我說那是我前女友,你信嗎?」
『呵呵。如果你這話不是配你這幅無辜純然表情,或許我會相信你。』蘇仝沒吱聲,但臉上表情已經透露如此心思。
「真的。」溫涵眼角帶笑,萬分誠懇地對蘇仝做了個口型,還生怕她不信似的點了點頭。
點頭也不信你!有你這麼淡定的在現任面前談起前任的人嗎?有你這樣跟前任說話招呼的人嗎?你現在這反應與其說是對曾經的戀人,還不如說是對現在暗戀你的同事。
蘇仝瞥了他一眼,反駁出聲,「你們倆剛才在校門口什麼樣我都看到了。要真是前女友在我面前說起她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慌亂?說是你暗戀者還差不多。」
溫涵摁著方向盤,無聲地聳動肩膀笑。
蘇仝丟給他一個白眼兒,拍拍方向盤,惱羞成怒酸溜溜道:「別樂了。不就是被人追嗎?至於嗎你?快去吃飯了!」
溫涵輕咳一聲,臉上帶著未消笑意坐直身子,認真開車。
蘇仝癟嘴看他,有那麼一瞬間,蘇仝覺得眼前這男人真的很複雜。溫厚之下,還帶了一絲狡猾奸詐。而且他竟然學會了騙她。太討厭了!
當車子穿街入巷,緩緩停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胡同口時,蘇仝情緒消失,也終於了悟溫涵剛才告訴她的那句:「你曾經去過的一個小飯館」指的是什麼。
這胡同裡那家沒有招牌的小飯館還真就是她曾經來過的,那次溫涵夥同警察叔叔一起蒙她,讓她急三趕四去鐵路派出所領人,出來後,他帶她來的就是這家。
典型的中式小飯館,難道也做西式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