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館依舊像蘇仝第一次光顧時那樣冷冷清清。老式的櫃檯後,老闆娘的穿著藍布棉旗袍笑模笑樣對進門的溫涵他們招手。
然後,她指指後廚方向:「東西都準備好了。是你們……誰做?」她看看溫涵又看看蘇仝,不確定地問。
蘇仝瞬間目瞪口呆:她一直以為老闆娘是聾啞人。沒想到她竟然會說話!
溫涵笑盈盈地脫下大衣,挽起羊毛衫的袖子。以行動告訴她,主廚是他。
老闆娘先是一愣,繼而眼睛彎彎,笑意和善地打量起蘇仝。
蘇仝心生侷促,對她點點頭:「你好。」
老闆娘不以為意,很是友好回應蘇仝後,問她:「喝茶嗎?今天下雪,客少。咱們倆聊聊天,讓他去做。」說完,老闆娘轉向溫涵,「老劉在後面,有什麼缺的少的,你問他,讓他給你拿。」
聽她口氣,他們兩口子跟溫涵已經是老相識。
溫涵一離開,蘇仝就被老闆娘熱絡地帶到一張飯桌前。和她第一次來時店主給她的矜持疏離感完全不同。現在的蘇仝總有一種在自己朋友家做客的錯覺。看來這老闆娘還真是挺有魅力的一個人。只要她樂意,她可以給入她眼的人留下任何印象,哪怕這印象與印象之間離了十萬八千里。
「剛才看你那表情,你是不是挺好奇我不是聾啞人?」老闆娘累年經商,早就練了一對火眼金睛。蘇仝疑惑震驚全被她看在眼裡,沒有逃脫一絲一毫。
蘇仝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第一次來時,看你跟他說話從頭到尾沒有聲音,全是手語,還以為……」
老闆娘爽朗的大笑出聲:「那是因為我家老劉跟溫涵一樣。」
「哈?也是聾啞人嗎?」
「當然。」老闆娘答得坦蕩利索,抬起胳膊搖搖手,「不然你以為我手語怎麼學的那麼精通?」
蘇仝張嘴愣怔半天,才訥訥小聲說:「大姐,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勇敢。」
「你說嫁給老劉這件事?」老闆娘點點頭,毫不謙虛收下蘇仝評價,「仔細想想,我是挺勇敢。抗下爹媽親戚反對聲,一根筋通到底,非他不嫁。」
蘇仝有些訕訕的笑。垂眸盯著桌紋不再說話了。她看出來眼前這人講這些話的目的。不過,她跟溫涵明顯還沒到那一步。而且,她目前也不想去考慮那一步。說到和做到之間還相差很遠。就像她也曾鼓勵溫涵勇敢大膽去追女。若知他所指此女是她,恐怕她當時就要再三琢磨,前後思量了。
做朋友和做情侶畢竟不同。做情侶與做夫妻一樣有差別。
她跟他是「試戀」。既然還只是試著戀愛,自然不用考慮以後的終身大事。
蘇仝抬起頭,正要與老闆娘轉移一下話題,卻不知道她對面的藍布簾子何時被老闆娘拉了下來。木質雕花的窗櫺,水晶般透明的玻璃後,溫涵圍著圍裙,站在流理台邊神情專注地調和著淡芝士與蛋糕的比例。咖啡與啤酒被他放在手邊,似乎是注意到眼前簾布扯下,他抬頭看了一眼,什麼也沒瞧見,繼續手頭工作。
「經常有人會好奇這裡美味家常菜是如何做出的。所以我就跟老劉商量裝了這樣一份單面玻璃。你從這面可以看到廚房裡人的一舉一動,廚房那邊看不到用餐人。」老闆娘解釋著,坐在蘇仝身邊與她一起看裡頭人忙活。
「溫涵的手藝很好。是老劉的親傳弟子。不過,早就青出於藍勝於藍了。只可惜他沒在烹飪界發展,不然,肯定是一代名廚。咦?他現在是在做……Tiramisu?」
蘇仝詫異地扭過頭,驚訝地望向老闆娘。很少有人會如此字正腔圓地把提拉米蘇的意大利音發的如此之準。眼前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人?
「不用那麼驚訝。沒開這店之前,我在歐洲遊學過幾年。跟溫涵的媽媽就是在米蘭認識的。她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知性女人。如果你見了她,我想你會喜歡她的。當然,她有時候行事作風會偏於強硬,人倒沒有惡意。」
蘇仝蹙了蹙眉,忽然覺得她所得知的信息跟她眼裡見到的溫涵這個人有好大的差異感。好像這不是一個人似的。她綜合的信息裡:溫涵是受殘聯主席欣賞的海歸,才華橫溢,熱心公益。所教的學生能在畫展摘金奪銀。母親旅歐,有德國男友,被贊知性魅力。朋友裡有安德魯那樣的外籍友人,還有這樣遊學歸來的故事女人。咋一看,溫涵簡直是謎一般的天之驕子,精英中的精英。
可她跟他相處時,偏偏又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初相識,因交流障礙,他讓她挨了訓斥。再相遇,他拾金不昧,原物奉還她的東西。在之後,他在他眼中漸漸豐滿,他會搞惡作劇在她看恐怖片時嚇唬她,他會壞心眼兒誆她去警察局接他。他還會很腹黑地誘騙她,連告白都是讓她挖坑,自己把自己埋了。
要是這不夠接地氣,那就再加上這男人有一個會離家出走中二妹妹。有一群為完成作業要她當模特的活潑學生。而且他還會叮嚀囑咐,絮叨低切如保姆一般。天冷要她加衣、獨自一人要她鎖好門窗、走馬路逛街都要護她裡側。吃藥能給她郵寄巧克力,她做夢迷糊,心血來潮要甜點,他就真的帶她來這裡親手做了。
瞧,玻璃櫥窗後,那個圍著圍裙,眉目修長,薄唇微抿正拿著調羹往淡芝士中添加咖啡的男人哪裡像是海歸精英?這挽袖下廚盡受人間煙火賢惠的樣子分明是妥妥經濟適用男嘛!
蘇仝走了一圈的神,終於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下老闆娘剛才的疑問。
「這份甜點是我點名要的。」她低下頭,聲音有點發飄,「我跟他……現在還只是試著交往而已。我沒想著……」
話沒說完,老闆娘已經瞭然地點頭:「我明白。你有你的顧慮和思量。這是人之常情。沒什麼羞於啟齒的。年輕時候我和你一樣。我那會兒瓊瑤的小說正流行,俊男美女總是死心塌地只愛一人。好像中間有一絲遲疑都是對感情的不貞。不過,人活當下,哪能像書裡寫的那樣?我們大多都會迷惘搖擺,或在回憶裡嚮往過遙遠的某個人,或在遲疑身周情感到底是不是愛。這都沒什麼,因為有思考才能有結論。才能最後想明白,誰才是那個跟你共度一生的人。」
老闆娘忽然文藝哲學的話讓蘇仝聽得振聾發聵。她還是頭一次聽到如此理論,好像跟她之前所有朋友傳授的經驗都不同。這是一份睿智,帶著殘酷和現實。偏偏說出這話的人,又幹了一件浪漫天真的事——她選擇將自己餘生交付於一個一輩子不能親口對她講「我愛你」的男人。
還真是莫大的勇氣!
蘇仝吞了口唾沫,側首望向溫涵,聲音發澀問:「這樣左思右想才到手的感情,真的還是純正的嗎?」
「一輩子很漫長。左思右想得到的結論或許會降低感情的純度,但卻加固了它的堅固度。幾十年的歲月,單靠純度,是撐不住的。」
蘇仝悻悻的笑,不去看溫涵,轉身盯住隔壁的紅木桌,若有所思。
當溫涵將點心碟子端上桌時,笑看蘇仝的模樣與蘇仝夢中及其相似。蘇仝閉著眼睛很是恍惚了一下。現實和夢裡還是不同的。夢裡這會兒她要撲他身上了,可現實裡卻是她依舊顧忌怯懦,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情感,望雷池而卻步。
老闆娘拿起一副勺叉給她。也不再多話,起身轉向後廚,邊走邊喊自己老公:「劉毅陽,你幹嘛呢?溫涵都弄好了,你怎麼還沒好?」
隨著她話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應聲出門,瘦高個兒,人很精神。手裡端著一盅湯。獻寶一樣在老闆娘眼前晃了晃——這便是這家飯館的真正老闆。
蘇仝拿著叉子,仰頭看了眼湯:那湯跟白水一樣,清可見底。就在湯麵撒了幾枚香菜,底下有西蘭花和幾片人參。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不過聞著卻極其鮮美,也不知道下廚人費了多少心思,這麼簡單的一盅食物。竟然比一道意式甜點花的時間還多。
老闆娘可是滿臉驚喜,一點不避人,當著蘇仝他們就抱住劉老闆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後挽著他手臂,端湯跟他一道離開客廳,轉離後廚了。
小飯館裡就留下蘇仝他們兩個。
「溫涵。」蘇仝回望向坐她身前的男人,「我想起一句話:『為君洗手作羹湯』。你這算為卿洗手嗎?」
溫涵眨了眨眼,靦腆地笑著點點頭。抬手撫了下蘇仝頭髮,指指蘇仝面前點心示意她開用。
蘇仝不客氣了,拿起銀色叉子就觸碰下點心。灑了咕粉的糕體像青澀少女被求愛,扭捏捏哼了一聲,向兩旁輕輕的移漏。濕潤香軟,如最接近固體的液體。
手藝真棒,意式首席甜品竟被他做的地地道道。不枉剛才老闆娘讚他:青出於藍勝於藍。
蘇仝小心翼翼嘗了一口:嗯,唇齒像融了咖啡和酒香,一層層,漸次遞進,讓她著迷不已,不自覺滿足地眯起眼睛。
良久,蘇仝才睜開,看著等待她評價的溫涵柔聲道:「溫涵,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西點。謝謝。」說完,蘇仝輕輕地起身離座,探湊到溫涵臉前,小小地吻了一下。
這男人還真是可怕。廚藝也這麼迷人。幸好她不算吃貨,否則肯定要被他用食色收買。
不過,就算如此,蘇仝也覺得這趟甜點之行是來著了。至少她的一些想法,被老闆娘說的有些微動搖了。
「傳說提拉米蘇歷史極短。是二戰後,經濟不景氣的意大利媽媽發明。食材限制,所以取隔夜的蛋糕皮和淡芝士加上喝剩的咖啡和啤酒,做成一道星期天的甜點。不想味道卻一下讓人留戀,讓人忘了它產生時的辛酸。可見,食物若能精緻美味,人們往往會忘卻它產生的原因。感情一樣。兩個人若過的燕爾融洽,鶼鰈情深,誰還關注當初是否門當戶對,坎坷阻撓?」
臨走的時候,老闆娘送人出門,所有所指地跟蘇仝說了這麼一段話,然後揚揚手裡自己老公煲的那碗湯,無比文藝地嘆息:「知道這是什麼?春野菜清湯。至清至淡吧?外像是難被人矚目。不過內裡卻至鮮至美。想品味,只有親自嘗的人可以享受它。」
蘇仝被她點的一陣恍惚,望望跟劉老闆手語交流的溫涵,詞不達意小聲反駁:「春野菜清湯嗎?好像,溫涵看外表挺賞心悅目,也不像是野菜湯。」
老闆娘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拍著蘇仝肩膀誠懇道:「有機會常來。不用溫涵帶,你自己來就成。我們好好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