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善善病房前,蘇仝靠著牆,仔細思考了兩秒鐘。
就像面試者對準考官要做個心理準備一樣,蘇仝也在琢磨著等會兒怎麼跟善善開這個口。
她跟善善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姐們兒、發小兒。就像善善瞭解她,預言她「你跟溫涵試啊試,最後早晚會把你自己試進去」一樣,蘇仝也瞭解善善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這姐們兒是嘴快心善,嫉惡如仇,典型古道熱腸愛操心的事兒腦袋一個。你要碰到問題,能找她坐下來一起商量事,那她一點埋怨你,相反還跟知心大姐一樣為你排憂解難。但要是你遇見啥難過的坎為了怕她擔心而不告訴她,事後萬一被她得到消息,那你就等著被她囉嗦吧。嘀咕三五天那是好的,碰上她生理期波動時候,整整半個月她都可能是想起來說你一次,想起來說你一次的狀態!
蘇仝是遭遇過善善話嘮附體的人,所以應對還算有經驗。對於告訴善善她跟溫涵戀愛的事她已經想了個成熟方案:首先開場白不能太直接。突如其來沖善善宣佈這個通知,容易讓她情緒波動。善善現在可是準媽媽,肚子裡還揣著個娃兒呢。不為旁的考慮,蘇仝得為她乾兒子生命考慮。
其次,談話的氛圍要溫馨。語氣要平靜,要若無其事,要淡然處之。就跟聊家常一樣,很不當回事的把「我是認真跟溫涵戀愛」的話題說出口來。
最後,就是發揮她碩士研究生聰明才智,是死皮賴臉也好,是口若懸河也罷,甭管要縱觀古今還是要縱橫捭闔,總之要以三寸不爛說服善善站在她這邊,幫她搞定她家裡的爹媽!
方案敲定,蘇仝就真的在善善身上執行去了。她進善善病房的時候,善善東西已經收拾好,正坐在床上等著辦出院手續的肖景濤回來呢。見她來,善善撈起一個蘋果遞給她:「自己削皮,刀在桌上呢。」
蘇仝倒不客氣,搬個椅子坐她對面,邊削水果皮邊問:「你情況怎麼樣?還難受得厲害嗎?」
「我倒沒什麼事。現在能吃能睡的。你說也奇怪哈,老肖出差的時候,我又噁心又頭暈。他一回來,我什麼毛病都沒有了。搞得我在電話裡跟騙他一樣。」善善癟嘴很是不以為然地絮叨,然後抬起手,毫無階級廉恥地把蘇仝剛削皮的水果剝削去了一大半。
蘇仝瞥了她一眼:「我看你還是穩一陣子再工作去。畢竟是孩子的事,大意不得。」
「嘖嘖嘖,聽聽,聽聽。還畢竟是孩子的事?」善善愁她一眼,戳戳她腦袋,「說的跟你多有經驗似的。知道的說你是黃花大閨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呢。哎,對了,你最近有沒有再去相親啊?我看小丁就不錯。」
善善就算成了准媽媽,為老友拉皮條的良好習慣依舊沒有改變。
蘇仝心裡「崩」的一跳:正好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她這兒還愁怎麼把話題引過去呢,善善自己就開話匣子了。
「什麼不錯啊?」蘇仝那小刀繼續削著蘋果皮,頭都沒抬,隨口道,「我都有男朋友了,我還跟人家相哪門子的親?」
「有男朋友了?」善善一下瞪大眼睛,勾頭湊到蘇仝跟前,八卦兮兮地問,「誰啊?你怎麼一點兒沒透露啊?」
蘇仝把她腦袋推回去,委屈不滿地望著她:「誰說我跟你沒透露?溫涵啊,我都跟你提過好幾回了。」
善善表情頓時僵住,晃了晃頭,才眨巴著眼睛皺眉不確定地發問:「你剛才說誰?溫涵?你不是說你要跟他分嘛?你不是說你跟他不是認真的嗎?不是認真的,你還攪合個什麼勁兒?」
「那是以前。」蘇仝偏偏頭,以同樣表情回她:「現在?誰說我不認真了?我這樣像是那種遊戲感情的嗎?善善,我沒攪合著耽誤人家幸福,我發現,我是真喜歡他。」
善善一下急了,從床上跳起來蹦到蘇仝跟前:「可他是聾啞人啊!仝仝,你難道打算把你自己後半輩子交付到一個殘疾人手裡嗎?你知道他不能說話,不能講話就意味著他不能跟你的朋友正常交流,他不能融入你的圈子,不能分享你的很多事情。你們將來都要無聲以對啊!無聲!多可怕啊!」
「對啊,我知道他聾啞,但是我還是喜歡他,怎麼辦呢?」蘇仝眨眨眼,放下手裡東西,抬頭看著善善揚眉而笑:「我知道他是聽力不好,這沒錯。可是他還有眼睛可以看。就算摘掉助聽器,只要他看得到你的口型,他就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是不能說話,這也沒錯,可他還有手可以寫。漢、英、法、意、西班牙甚至還有一小部分德語,溫涵的閱讀和書寫能力絲毫不遜色正常人。靠這個,他能周遊大半個地球。」
善善咬著唇,來回踱步:「這……這不能說明什麼,仝仝。你要想你喜歡他,跟他在一起,你會幸福嗎?他能好好的保護你,照顧你嗎?他……他這種情況,自己都還要人照顧!怎麼能……」
蘇仝低下頭,做出一副正經思索的樣子,善善剛要以為她會回心轉意呢,蘇仝就抬起頭,鄭重其事地結論:「他可以。他經濟獨立,理財有方,不啃老不依老。他生活自主,車房不少,不比正常人過得遜色。他身手是空手道黑帶,能以一敵三,徒手退敵。這一點鐵路派出所民警能作證。溫涵曾幫他們抓過犯罪團夥。而且,他會照顧我。你看,我不會做飯吧,他會。不光會,而且做的還特別好吃。我粗心大意,東西經常丟的沒地兒找吧。他不會,他總能替我記下我東西放哪兒,要麼就替我收好放回原位。我低血糖,有時候會頭暈乏力。他把撕開包裝的巧克力放我包裡,讓我隨手拿到,直接能吃。我問他為什麼,他告訴我是:萬一你連打開包裝的力氣都沒有怎麼辦?這樣撕開,你就不用再費勁。」
「善善,或許你看到的,是他是聾啞人,是比常人欠缺的那些。可是在我眼裡,那不是他的欠缺,那是他與普通人的不同。僅此而已。」
善善根本沒想過蘇仝會給她這樣的答案,她更沒想過她眼裡不過是一個特教老師的聾啞人,在蘇仝眼裡竟然是好的天上沒有,地上唯一的人。
「你……你這都不算。你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仝仝,你現在是不理智的,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喜歡。再說,再說你跟他才交往多久,你就這麼肯定你喜歡他。你絕對是被一時衝動矇蔽了雙眼。對,就是這樣。」論吵架,善善從來沒輸給過蘇仝。但是論口才,論辯論,善善明顯不是蘇仝的對手。蘇仝仗著自己逼善善多喝了幾年墨水,竟然把當初拿碩士論文的精氣神拿出來應對善善的提問,她對她的質疑,一一反駁。反駁到最後,善善著急詞窮,只能說她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來提醒她冷靜!
蘇仝偏頭咬著手指,看善善轉悠夠坐回到病床上了,她才緩緩開口:「善善,交往時間長短這一點很重要嗎?」
善善鄭重的點頭:「日久見人心!相識長短當然很重要!」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有沒有一個時間期限,規定一個人要與另一個人相識多久,才可以說我喜歡你?又有沒有一個時間期限,規定一個人要與另一個人相識多久,才可以說我愛你?」
善善登時啞住。
「沒有,是吧?」蘇仝目露瞭然,「要真有具體期限就沒有『一見鍾情』和『日久生情』的說法,也沒有『傾蓋如故,白頭如新』這詞彙了。『可見感情這事,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整合體,不能當銀行數據一樣分析,不然只能得出不完整的結論。』這句話還是你告訴我的,現在,你又為什麼非要讓我割裂開自己的感情,要給它定一個死死的界限呢?」
「我沒有。」善善皺著眉,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就像蘇仝說的那樣給她劃定了界限。
「你有。善善,你設定的界限是:你的好友不能與聾啞人戀愛。而你依據這個界限得出的結論就是:蘇仝,也就是我,絕對不能跟溫涵在一起!因為,他是聾啞人,他在我們正常人的眼光裡是不健全的,是可憐可惜可悲可嘆的一類人!對不對?」
如果說之前的話還是平和敘述,現在蘇仝開始有點展露鋒芒。她之所以這麼問無非就是為了堵住善善的嘴,讓善善不要總拿溫涵的聾啞說事。這也算一個技巧。反正論底氣和吵架經驗,她是絕對爭不過善善。但是她可以先用一堆七七八八零零散散的瑣事問題把善善繞暈,然後趁著這暈乎的空當擺出她自己的觀點。繼而一點一點增加氣勢,最後理直氣壯,宣佈結論。
要是打比方這是一場小型辯論會,那蘇仝最後的目的是為了讓辯友善善跟著她的思路走。
很顯然,就目前情況來看,勝利的天平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傾向於蘇仝。因為善善明顯被她口氣嚴厲的質問問得理短,正搖著頭,顧左右而言他:「不是。仝仝,這不是我這樣看。是很多人都會這麼看。最簡單的比方,你跟他交往,要是碰見帶家屬的那種高中同學會,你怎麼說?帶他去嗎?當所有同學都聚集在一個飯店包廂聊天或者KTV裡歡歌時,你跟他進去,沖人介紹這是你男朋友,他是聾啞人。你說讓我們同學怎麼看你?他們正談的興起時,忽然來了位聾啞人,他們怎麼想?他們會想:蘇仝混的這麼落魄不堪嗎?怎麼找了個這樣的對象?他們會在背後說你,你會被捅脊樑骨的!」
「老肖比你大九歲,你當初追他時,人們怎麼說?」蘇仝對善善的問題避而不答,轉開詢問善善自己的歷史。
善善一愣,變得有些訥訥恍然:當初她一個十九歲的大學生,初生拧≠不怕虎。憑著一股執著和喜歡就敢撲刑偵隊最年少有為的精英。那時非議也鋪天蓋地,有人說她不安分守己,好好一個女孩子,在大學裡找個差不多年紀的男生戀愛下就好,幹嘛非找一個大了九歲的男人?也有人說她最後肯定得不了好,人家刑偵隊精英就算現在單身,也不一定要找大學小女生做女朋友啊。最多玩玩就成,就算戀愛,也肯定得分。還有那更難聽的,善善簡直都不想回憶。
她也委屈過,她也問過蘇仝。那會兒蘇仝跟她一樣是沒怎麼有社會經驗的大學生,給她的答案乾脆爽利:「你管他們那麼多,你戀愛又不是給他們看的。萬一錯過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了。喜歡就得追。」於是善善心態好地給自己定了個時間:半年,我就用半年,要是半年還追不到,我就撒手了。結果她半年全力以赴真有結果,雖然後來上演了一幕反轉,成了老肖追她,結果也都不壞,現在老肖不一樣成了她孩子的爹?
八年前,她能不顧世人看法,順著自己的心意追求自己喜歡的人。八年前,仝仝跟她統一戰線,一句話點醒踟躕的她,讓她毫無後顧之憂的幹自己想幹的事。
八年後,她用世人的看法規束仝仝,她用姐妹的交情勸說仝仝。八年後,她讓她拗著感情,不讓她與她喜歡的人在一處。只因為這一對的兩情相悅是她完全不能瞭解完全不看好的存在。
是她不能瞭解,不能理解?還是八年時間讓她改變許多,讓她不想去瞭解,不想去理解。
善善靠在床頭,看著手裡蘇仝給削皮的蘋果,又看看還執拗望著她,等她答案的蘇仝,心裡瞬間湧上無數感慨。也不知是不是孕婦情緒敏感多變,善善張嘴「卡哧」一口咬上蘋果,像洩憤一樣使勁嚼著,悶聲悶氣說:「行。你行!蘇仝,你贏了!現在,告訴我,你費盡唇舌跟我說這些,是不是想讓我幫你說服叔叔和阿姨?」
蘇仝愣了愣,表情先是難以置信:這就完了?善善今天這麼快就屈服了?
繼而她聽到善善的提問,怔了一下,趕緊起身,抱住善善胳膊,點頭不已嗲兮兮討好:「嗯嗯。就是這樣。善善,好善善了,你幫我想個法子唄?」
善善任由她晃了幾晃,才假裝熬不住哀嘆一聲:「不是我說我不幫你。仝仝,這個事真難。你家那兩位,你爸爸還能好點。你媽媽的話?我覺得阿姨肯定會生氣,而且誰替你說話,誰會得罪她。」
「那我怎麼辦?」蘇仝憂愁的皺皺眉,她還真是諸事不順,幾天皺眉的次數都趕上過去她半年的皺眉了,「你得給我支一招兒。不然到我爸爸和我媽媽那裡還是不能成事。」」
善善面有為難,扣扣手:「你剛才那話,說服我行。到了他們二老那裡,估計就不頂用了。你要是冷不丁直說,我覺得你媽媽肯定會拿鞋底抽你一頓。」
「呵……何止啊?我媽她肯定會發揮封建大家長威力跟軍閥強硬派作風,用一切能要挾我的手段勒令我,從此以後不許跟溫涵往來。然後多管齊下,要我跟誰誰誰去相親。最好一相就中,這樣她好在最短時間內操持好我婚事,等雙方家裡把事一定,她萬事大吉了。」
「所以啊,你不能這麼直說,你得學會一點一點透露。明白嗎?」善善聽罷,眼珠轉轉開始循循善誘地開口。
「怎麼講?」
「又笨了吧?剛才不是挺能說,怎麼一到這事就糊塗?」善善拍拍蘇仝腦袋,提示道,「你先問你爹媽對聾啞人的看法,然後在伺機而動。你剛剛跟我講話時,不是把我以前說的一句話拿來堵我嗎?你這樣先套出你爸媽對聾啞人的看法,等到事情不好的時候,也能用來堵他們。」
蘇仝眯了眯眼睛,手指善善,嘴角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我明白你意思了。善善,我發現你現學現賣很快,有往腹黑準媽媽進化的潛力,爭取進化成功,給我生一個腹黑的小乾兒子哈。」
「滾,你個烏鴉嘴,一邊涼快去!我兒子必須得跟他爹一樣正直勇敢,坦率誠懇!不能像你這樣的乾媽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跟溫涵待久了,竟然學會打機鋒繞圈子。拐著彎讓我幫你!你太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