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歸心似箭,沒有駱駝,許長安三人返程的速度反而更快了。
沙漠裡的太陽總比別處要更毒辣些,熾熱日光炙烤著寸草不生的荒漠,頃刻之間就令人汗流浹背。正是晌午時分,一條飢腸轆轆的長蟲,不得不忍受著高溫,慢騰騰地吐著信子爬出了巢穴。
它盯上了不遠處,一隻肥嘟嘟三趾跳鼠。那隻小傢伙大概分不清白天與黑夜,竟然在白日裡出來活動了。
長蟲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跳鼠,正當它高昂起扁扁的腦袋,張開猙獰的尖牙要將跳鼠咬住時,頭頂上空忽然擦過了一道影子。
以長蟲的視力,當然辨別不出綺麗絢爛的墨紫色花劍。
偶然遭遇驚嚇,跳鼠已經飛快地逃竄跑掉了,可憐的長蟲不僅要繼續餓著肚子,更慘的是,它因為視力不好,還躲避不及地被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扎了下。
小心護著花冠的許道宣,依稀覺得自己似乎從什麼長條狀的東西上面烙過去了,不過他倒也沒回過頭看,因為就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工夫,那兩位不仗義的堂弟夫夫已飛得後腦勺都看不見了。
至於被仙人球狠狠扎過的長蟲,它將自己整條繞成個圓圈,盯著滲血的尾巴尖探了探腦袋,而後吐出蛇信嘗了嘗,確定尾巴被扎破了。
「嘶—嘶—」長蟲吐了吐信子,委屈地將被扎出血的尾巴尖含在了嘴裡。
許長安與薛雲深並排而立,花劍以一種十分驚人的速度劃過了天際。幾乎是兩個時辰的功夫,便抵達了蓬頹漠的邊緣處。
之所以花了兩個時辰,而不是半炷香的時間,正是考慮到了許道宣。他滾到中途,覺得很是頭暈目眩,強烈要求停下來歇息半個時辰。
等他喘勻氣,又磨磨蹭蹭地清理乾淨卡在刺裡頭的沙子,三人才重新啟程。
到了荒漠與黃土的交界處,能夠零星瞧見些旱地植物了。許長安收回花劍,讓薛雲深攙著在塊平坦的巨石上休息會兒。
長時間御劍飛行,耗費掉許長安不少精力,故而他面色難免有些蒼白。好在兩個時辰固然難熬了些,但慶幸的是薛雲深並未出現任何不適。
出了蓬頹漠,那股令人渾身不安的燥熱總算消散了。懨懨的薛雲深復又恢復了精神抖擻的模樣,他輕手輕腳地扶著許長安靠在懷裡,低聲問:「喝點兒水?」
不等許長安回答,薛雲深已麻溜地擰開了水囊,仰頭先自己含了口,緊接著才貼上許長安乾燥嘴唇。
隨後滾來的許道宣,恢復人身還未站穩,又得忙著生無可戀地別開眼睛,做位對一切溫存都視而不見的正人君子。
清涼的水源源不斷地自嘴唇相貼處渡過來,起先還略有些抗拒的許長安很快變得不滿起來,他張開牙齒,主動將舌頭探進了薛雲深的嘴裡,企圖索取更多的水。
對王妃擁有的自覺喜不自勝,薛雲深含糊地笑了聲,配合地敞開了牙關。
熟悉的,喘不過氣的動靜響了起來,許道宣掃了眼四周,發現並沒有其他什麼可供藏身的石頭,只好冷漠地蹲下來,盯著地上一群搬家的螞蟻。
直蹲得腿麻到失去知覺了,那曖昧的喘息才謝天謝地地停了。許道宣猶如一位提前進入衰老的老頭子,扶著巨石的邊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偏生導致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要故作關切地問:「道宣你怎麼了?」
「我很不好,不僅膝蓋不好,身心也不好,長安你們下回還是——」
「找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卿卿我我」這後半句話,在墨王殿下飽含威脅的視線下,被迫嚥了回去。許道宣不得不屈辱地改口道:「還是先趕路吧。」
許道宣說完,在心裡唾棄了自己兩息,認為自己迄今得不到如意,不是沒有原因的。
緩過勁,許長安邊收拾被薛雲深揉亂的衣領,邊憤憤地鼓了他一眼。
薛雲深意猶未盡地摸了摸下巴,回之一笑。
距離回到塞雁門,約莫還有兩天的腳程。走得快的話,明天傍晚時分可以抵達。走得慢的話……那就看究竟有多慢了。
三位穿紅綠的、穿粉的以及穿紫的青年人,在荒郊野外露宿三晚後,終於快到了塞雁門。
進城門前,許長安強烈要求換回自己原先那件,因為某種難以啟齒的體位而導致皺巴巴的春衫。
「不行。」薛雲深早就知道,許長安執意要帶著那件該扔的袍子肯定沒好事。現在猜測得以證實,當即一口否決道:「你現在身上這件好看。」
「粉色哪裡好看了?!」緊緊扯著春衫衣角,許長安怒道,「再說粉的別人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薛雲深明知故問。他湊過來貼近了許長安的耳邊,收聲成線地追問道:「知道粉色是你花冠的顏色,還是知道我們同——哎長安!」
薛雲深話沒說完,就遭到了來自摯愛王妃的襲擊。
忍無可忍的許長安,將手裡的春衫劈頭蓋臉地砸在了薛雲深的腦門上,而後一甩袖,怒氣沖沖地大步走了。
只是怎麼看,怎麼覺得他背影頗有種落荒而逃的狼狽意味。
這會兒許長安因為惱羞成怒,而放棄了與薛雲深抗爭到底。等到進了城以後,已是追悔莫及。
收到消息前來迎接的查將軍倒還算克制,隨後趕來的段慈玨,簡直是當場報了許長安當日的點火之仇。
「衣衫都變了顏色,可見迫不及待的,不僅僅是殿下一人了。」段慈玨笑瞇瞇地開了口,緊接著話鋒一轉,突兀直白地問道:「不知授粉順利否?」
許長安微微一笑,正要反唇相譏,卻不知楚玉從哪裡角落裡冒了出來,紅著眼睛往他懷裡撲:「公子可算回來了,楚玉盼星盼月亮,想公子都想得吃不下飯了。」
段慈玨笑容登時一僵。
頂著段慈玨哀怨又仇恨的目光,許長安親切地揉了揉楚玉的毛茸茸的腦袋,故意問道:「有這麼想我,那有沒有給我繡錢袋?」
繡錢袋是楚玉的特殊嗜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跟誰學的,有一陣子熱愛得很,給府裡每個人都繡了,光是許長安,就得了梅蘭竹菊四君子,春夏秋冬四季外加繁簡易奢四類共十二隻。
再加上許長安少時身體不太好,每次他生病,桌子高的楚玉就搬來圓木凳,一邊看著他,一邊繡裝心意的錢袋,每落一針就要道一句公子平平安安。
故而這麼多年下來,許長安積攢了一大匣子錢袋同時,楚玉也養成了個惦記自家公子就開始繡錢袋的習慣。
先前四海波那回,許長安昏迷,有薛雲深守著,楚玉挨不到自家公子的邊,船上又不便,楚玉沒能繡成。這次得了空,另外綵線齊全,便全心全意地繡了兩隻嶄新的錢袋。
「嗯!」楚玉重重地點了下頭,認真道:「楚玉有繡哦。」
說完,他如視珍寶地打開了胸前的衣襟,掏出兩隻繡工精美的錢袋來。
那錢袋與以往的略有不同,精緻花紋不居正中,反倒各自偏安一隅。
許長安接過,將兩隻錢袋合到一起,發現恰好是一半是仙人球花,一半是牡丹花。兩種牛馬不相及的花,在這只小小的錢袋上,竟然相得益彰地彷彿本就是渾然一體。
「底下還有字?」許長安瞧見細小的繡樣,問道。
楚玉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本來想讓恩人寫幾個字,給楚玉照著臨的,但是恩人不肯。」
頓了頓,楚玉又頗為緊張道:「公子,王爺會不會嫌棄楚玉的字太醜?」
「當然不會。」許長安肯定道。
原本只想令段慈玨醋一醋,卻不料收到了這樣一份大禮。摸著精巧雅緻的錢袋,許長安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彈了彈楚玉的腦門,待楚玉吃痛驚呼,才接著道:「我書僮這樣淳樸的墨寶,可謂天上地下獨一份,歡喜還不及,怎麼會嫌棄?」
得了誇耀,楚玉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薛雲深追上來。許長安走到他身邊,親自替他將錢袋繫了上去。
「長安這是什麼——」薛雲深嫌棄的語氣,在瞧見錢袋上頭的字時,來了個天壤之別的轉折。他喜滋滋地摸了摸「白頭偕老」的字樣,而後又發現許長安的繡著是「兒孫滿堂」,當即眼笑眉飛道:「有勞楚玉,錢袋我很喜歡。」
「長安也很喜歡。」薛雲深緊跟著補充道。
得了禮物的人和送了禮物的人,皆歡天喜地地往城內走,只餘下個孤家寡人。
段慈玨神情淒慘地盯著遠去的主僕二人背影,嫉恨地險些掐斷了手裡的劍穗。
自從知道楚玉在繡錢袋,段慈玨著實悄悄樂了好幾天。哪成想今日美夢變噩耗,那兩隻錢袋,竟然全同他沒關係!
同段慈玨的抑鬱頗有點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許道宣的失落。
他前來接駕的在人群中搜索兩圈,都沒找著朝思夜想的小胖球,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如意還是氣我不辭而別了。」許道宣蔫頭巴腦地想著,過了片刻,復又重新振作起來。
他將錢袋倒了個遍,翻倒碩果僅存的一枚銀踝子,而後用這枚銀踝子買了撥浪鼓,虎頭帽並一些小孩子玩具,興沖沖地殺進了查將軍院子裡的廂房。
哪料到,不大的廂房裡,已是人去樓空了。
「執盞呢?」
許道宣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後知後覺地想起迎駕的人當中,也沒有執盞的身影。
「執盞在你出發去蓬頹漠的第三日,離開了。」段慈玨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
許道宣茫然地回過頭,嘴裡愣愣地問:「那如意呢?」
段慈玨避開了許道宣的目光,沒有接話。
熾熱的天氣好像剎那間涼了下來,許道宣感覺渾身上下連綿不斷地冒著寒氣。他手裡捏著撥浪鼓,不敢置信地顫聲道:「執盞將如意帶走了?」
依舊沒人說話。
許道宣張大了嘴,慌亂且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我要去找他。」
他聲音很輕,但面色十分堅毅,彷彿找居無定所的食人花下落,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菜一碟。
許道宣將手裡的小玩意,胡亂地往衣襟裡一塞,又狠狠擦了兩把炭黑的臉,就要氣勢洶洶地出門。
可惜下一刻,他整個人就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了。
那道分外熟悉,許道宣不久前還在夢裡聽到過的嗓音,懶洋洋地問:「你要哪兒去?」
聞言,許道宣毫無反應,若不是段慈玨見他嘴巴蠕動,特意湊過來,估計是聽不清他那輕若無聲的「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躺在屋頂上曬太陽的人,卻明顯不給許道宣逃避的機會。他輕巧地從房簷下躍下來,還未來得及拍一拍那個不告而別的慫包公子,就被猝不及防地摟住了。
許道宣緊緊抱住了如意,如同抱著失而復得地珍寶般,嘴裡無意識地重複道:「如意如意如意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