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安向來耳目過人,即使在這種雙方特地壓低嗓音的情況下,依舊將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
「此事當真與你沒關係?」薛雲深沉沉的語氣傳了過來。
不遠處,被墨紫色花瓣抵住致命處的青年遲硯,聞言似乎笑了下,聲音聽不出喜怒地道:「自我曾祖父退位讓賢,率領雪蓮一族退回雪山,至今已過了兩百年。」
「三皇子殿下,不瞞您說,雪蓮一族延續到今日,只剩下我一人了。」遲硯說著,停頓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以一種異常輕鬆地口吻繼續道:「我若是真的圖謀不軌,哪怕有幸打下了這江山,又傳給誰呢?」
「您貴為皇子,自幼有天賦異稟的美名,總不會看不出來,我是株開了花也沒有生育能力的雪蓮吧?」
約莫是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薛雲深,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衣裳汙髒的遲硯,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我暫且信了你這回。」
「我不管你去簌都有什麼目的,」指尖微錯,薛雲深把玩著墨紫色花瓣,頗含警告的意味地道:「只希望你好自為之。」
知道多說無益,遲硯並沒有再過多解釋。他端著副彷彿理應如此的神情,面色坦然地朝薛雲深行了個禮:「謝過殿下。」
對話到此結束,薛雲深似乎是心情不佳地揮了揮手,打發遲硯走了。
遲硯折身往回走,見到小路正中許不避不讓的許長安,略略錯了下神,倒也沒說什麼,只拱手朝許長安打了個無聲的招呼。
許長安頷了頷首,以作為回應。
待遲硯身影遠去,讓楚玉小心翼翼扶著的許長安走到了薛雲深身邊,他沒急著問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心疼地挾來了薛雲深指間的花瓣。
「誰?!」
正在沉思的薛雲深,彷彿被突然冒出來的冰涼手指嚇了跳,好懸沒做出什麼有辱斯文的事情來。等他眼尾餘光瞥見熟悉的雪白狐裘,確定身側之人不是什麼孤魂野鬼,整個人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道:「天寒地凍,你不好好在馬車裡待著,怎麼過來了?」
語氣頗為責備,宛如訓誡妻子孕中不知愛惜身子的丈夫。
許長安讓這麼一提,登時又想起出來的目的。
奈何十分懂得察言觀色的楚玉,此時為了避嫌,早已躲得遠遠的了,唯剩下一位墨王殿下,還能施以援手。
無奈之下,許長安只好勞煩薛雲深大駕,請他幫忙攏著狐裘,好讓自己解決下三急之一。
嘩譁的水聲響起,許長安舒坦地出了口氣,還沒來得及抖抖,斜裡就伸出來一塊素潔的手巾。
大概是心裡想著事,薛雲深難得沒有逮著機會就打蛇隨棍上,他微微低著頭,側對許長安的側臉認真又溫柔。
動作輕柔地用手巾擦乾淨小長安,薛雲深示意許長安提起褲子:「好了。」
回過神來的許長安,當即又是慌亂又是赧顏地整理好了衣裳。
「這有什麼好害羞的,」處理完手巾回來的薛雲深,見許長安耳尖都紅了,邊拉著他往就近的河流走,邊自然而然地道:「更深的我都碰過。」
許長安被他理所應當的態度堵得有點說不出話,又不想繼續糾纏此問題,只好見機不對先明哲保身地轉移話題:「方才你找遲硯做什麼?」
「你腰部痠痛,便別彎腰了,站著就好。」薛雲深阻止了許長安企圖蹲下身子夠河流的舉動,只准他幹伸出手。
河水冰冷,薛雲深卻似乎毫無感覺,他先洗淨了手,而後才從袖子裡另外摸出條潔淨手巾,拿水打濕了又擰的半乾。
細緻又快速地替許長安擦著手,薛雲深道:「那隊騎兵有問題。」
許長安一點就透,當即反問道:「你懷疑與遲硯有關?」
「嗯,」薛雲深應了聲,「我原本以為跟他有關,但現在看來應該不是。」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是株開過花成了年,卻無法有後代的雪蓮。」
沒看出遲硯額間花樣有任何不同的許長安,忍不住微微折了下眉頭。他聯想到某些無法授粉的植物,試探地問道:「遲硯是不是無花蕊?」
空有花冠,而無花蕊,則此生絕無後代可能。
薛雲深漫不經心地嗯了聲,並沒把此事往心裡去。他來來回回擦了好幾遍,連許長安的指縫都沒放過。直到確定擦乾淨了,他才握著許長安的手指搭進溫暖的玄色斗篷內。
許長安卻想得更深些。
以薛雲深見怪不怪的態度來看,像遲硯那樣天生無法擁有孩子的植物人,要麼隨處可見,要麼就是種族特性。
可片刻前,遲硯的自我剖白言猶在耳。從他的話裡,可以輕易分析出雪蓮原本也是龐大的種族。
那麼,是什麼害他們人數銳減,又是什麼導致他們失去生育能力?這種未知的東西如果蔓延開來,會不會影響其它種族的植物人?
許長安心裡揣著個無比沉重的疑問,連什麼時候回了營地也不知道。
被派來互送的一隊騎兵,與他們眼中游手好閒的公子哥們,涇渭分明地分散在兩處。
許道宣熱情洋溢地招呼了幾次對方,無一例外得到了拒絕。這會兒正頗為受傷地蔫在如意身上。
難為如意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又要看著火上的烤雪兔,又要照顧自家公子情緒,順便還得剝掉烤熟的地瓜皮,好吹涼了餵自家公子。
這麼多繁雜而交錯的事物,如意處理得很是得心應手,一時之間竟也沒有手忙腳亂。
見到與薛雲深相攜而來的許長安,許道宣三兩口吃掉如意餵他的地瓜,嘴裡哈著熱氣地道:「長安你快來!我給你和殿下——」
話說到一半,又讓如意塞來的一口香氣四溢的金黃地瓜堵住了嘴。
許長安仔細辨了辨,依稀聽出含糊不清的後半句是「留了份大的。」
拉著薛雲深在眾人之間落了座,許長安接過許道宣特意預留的,一個足有碟子大小的地瓜,分成了大小兩份,將大的遞給了薛雲深。
薛雲深下午奮力討好王妃,恨不得將圖冊上學來的十八般武藝,都在狹仄逼人的馬車內上演個遍,故而的確是耗費了不少體力,此時也飢腸轆轆得很。
薄暮瞧了眼自家王爺吃東西的速度,知道王爺是餓著了,忙不迭將蒸好的甜糯八寶飯端來了。
那八寶飯甜得膩人,許長安嘗了兩口,就不肯再吃了,反倒是對裡頭作料的酸葡萄乾很喜歡。
薛雲深見許長安挑來挑去的費勁模樣,忍不住躍躍欲試道:「你放下筷子,我來挑。」
頗有眼力勁的薄暮,手裡攢著袋剛從馬車裡拿出來的葡萄乾,轉身就看見兩位主子腦袋挨在一起,正聚精會神地挑著酸葡萄乾。他默默了站了會兒,又把袋子放回去了。
今夜唯一的肉食是段慈玨與楚玉的功勞,他們二人一位負責打野物,一位負責跟在屁股後頭撿,分工明確,效率高超。
地瓜是薄暮早先預備的,除此之外,他甚至還帶了鍋碗瓢盆,以及不少自己的「同類」——大米。
至於許道宣出了什麼力……
雄心壯志想要再去打一頭黑熊的許道宣,被如意押著,老老實實撿了夠不眠不休燒兩天兩夜的柴火。
這樣看來,什麼都沒做就乾等著吃的,只有許長安薛雲深與遲硯三人了。
薛雲深與許長安,不說身份,在帶了三位書僮隨從的情況下,理所應當是不用再像之前那樣親力親為的。
想通這層的遲硯,一面狼吞虎嚥烤雪兔,一面信誓旦旦地保證明天他去狩獵。
段慈玨質疑地看了兩眼遲硯的小身板,在楚玉鼓著臉的瞪視下,摸了摸鼻子,把到嘴邊的刻薄話嚥了回去。
「那我就先謝過遲兄了。」段慈玨臨時轉了話鋒,言不由衷地客套道。
身側的楚玉聞言,當即喜笑顏開,親手餵了段慈玨一口地瓜。
「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遲硯擺了擺油乎乎的五指,說完發現沒人應他,不由暫時停下了風捲殘雲。
哪知不掃視一週還好,一掃視就發現孤家寡人的,竟然只有自己與那位叫薄暮的隨從。
遲硯與薄暮兩人,隔著三對人,兩個火堆,遙遙交換了一個惺惺相惜的眼神。
趁用膳的功夫,許長安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騎兵,發現對方雖然做的隱祕,但時不時望過來的視線,卻帶著毋庸置疑的監視。
這群騎兵,並不如那個參將所說那般,僅僅是保護他們。
許長安想起薛雲深先前說的這群騎兵不對勁,心裡隱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群騎兵,是敵國大梁派來的。
倘若真是這樣,那蕪城的參將,恐怕也有問題。
許長安不動聲色,只在眾人紛紛回了馬車,準備就寢時,才跟薛雲深提了提。
「他們的外貌看不出來有絲毫不妥,大梁子民與我周朝百姓,有沒有什麼可供辨認區分之處?」許長安問。
薛雲深搖了搖頭,道:「大梁國內節氣與我國雖然略有不同,但植物都是相同的,並沒有任何差異。」
「他們眉心處的花樣也看不出別的不對……」許長安喃喃說著,慢慢在薛雲深懷裡,滿腹心事地睡著了。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午後。
騎兵副隊在許長安刻意接觸下,也不再前幾日那樣態度恭敬而冷硬。
許長安藉著送熱茶的機會,同副隊攀談起來。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他倒也沒講別的,只圍繞著蕪城的一些民俗風情說來說去。
「冬日竟然比現在還要冷?」許長安裝作詫異無比的樣子,驚呼道:「那你們冬日可要怎麼熬過去?」
副隊見這位皇城裡來的公子哥露出吃驚表情,心裡很有些得意洋洋。故而順著原本打算到此為止的話題,又說了下去。
「您那是不知道,冬天我們都往地下住的,地面太冷……」
副隊興頭起了,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許長安饒有興致地聽著,可惜沒聽多久,就讓另外一位騎兵打斷了。
那位是領隊的騎兵似乎對副隊的行為頗為不滿,大聲喊了句副隊的名字。
「哎就來!」副隊邊應邊扭過頭,因為動作匆忙,隱在盔甲底下的一道黑線露了出來。
倉促之間,捕捉到黑線的許長安,當即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