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這位公子你肚子裡有只球

  蕪城情勢不明,派兵馳援一事迫在眉睫。

  回去的路上,簡單寒暄過後,薛雲深立即同宮將軍說了途中遭遇,並勒令宮將軍連夜派兵。

  按理,薛雲深一介沒有任何官職在身的閒散王爺,宮將軍完全可以無視他的命令。

  奈何宮將軍做錯事在先,不僅一時口快痛罵了薛雲深,還自稱是他早已駕鶴仙去的皇祖父。薛雲深若想追究此事,一個大不敬之罪扣下來,宮將軍閤府上下一個都跑不了。

  因而深諳夾著尾巴做人道理的宮將軍,二話不說拍著胸脯就答應了。等到要點兵點將時,才發現手底下無人可派。

  兩位副將,一位捐軀報國了,一位正上吐下瀉地躺在醫館裡,剩下幾位校尉,要麼是被倉促提拔上來,作戰經驗欠妥的泥腿子,要麼是又老又衰,上馬奔騰二十里就得嘎嘣的脆骨頭。

  少的難擔大任,老的無力回天,青黃不接到宮將軍險些潸然淚下。

  宮將軍思前想後,發現此事非他親自領兵不可,於是招了招手,喚來僕從:「去請夫人過來。」

  那廂,坐於明亮廳堂內的許長安,見宮將軍面色來回轉換,終於察覺到了宮將軍的窘迫。他心思轉了轉,出聲問道:「將軍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宮將軍掂了掂量,覺得好心請副將吃釀豆腐,反倒害得副將腹瀉不止,實在算不上什麼難言之隱。

  為了避免講出去壞了自己在墨王殿下那裡的好印象,宮將軍索性打著哈哈道:「小公子說哪裡話,我請拙荊過來不過是有事情交代。」

  宮將軍不敢稱本官,自有一番道理。

  他雖然消息不夠靈敏,平時也不是特別好打聽,但是對墨王殿下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風韻事蹟,還是有所耳聞的。更何況親眼目睹了墨王殿下對許長安的殷殷關切,他若是還猜不出許長安就是傳說中欽定的墨王妃,那他這數十年的眼力,可真白練了。

  許長安聽了宮將軍的話,並不太信。他伸出藏在狐裘底下的手指,悄悄拽了下薛雲深的袖子,又朝段慈玨幾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薛雲深與自家王妃向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先前聽聞曹副將的慘事時,薛雲深心底便存了幾分擔憂,現下又得了許長安的暗示,當即反手擒住許長安意欲鬆開的手指,大義凜然道:「宮將軍,我這裡有兩人可助你一臂之力。」

  「段慈玨與薄暮,」薛雲深另外隻手五指併攏,朝著兩人方向示意道:「一位乃是當朝驃騎大將軍的獨子,虎父無犬子,這點將軍大可放心。另一位是我親隨,自幼跟在我身邊,一身箭術可謂是百里穿楊,今日這二人暫且借與你調遣。

  「待破了蕪城危局,你再將二人帶回即可。」

  薛雲深的這番安排,看是是倉促間做的決定,事實上,卻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段慈玨出身在武將世家,將來肯定是要子承父業。想要棄筆從戎,眼下馳援蕪城,便是個機會。

  至於薄暮,他是代替薛雲深去的。

  宮將軍壓根沒想到薛雲深短短幾息內,就看穿了風都人手不夠的尷尬處境。他張了張嘴,想要婉拒好意,哪料話一出口,便是本能的謝恩:「謝殿下援手。」

  企圖打腫臉充胖子但失敗的宮將軍:「……」

  此刻,宮將軍心情很有些複雜。他一面暗自唾罵自己管不住嘴,一面不由自主地以審視目光打量段慈玨與薄暮二人。

  「嗯叫段慈玨的年輕人目光堅韌,四肢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練家子,不知道有沒有練得他爹那身好本事……」宮將軍滿意地點了頭,視線往旁邊挪了挪,充滿懷疑地想:「這個隨從瘦骨嶙峋的,手指看起來一折就斷,真的能拉開弓?」

  薄暮完全不知道宮將軍在腹誹什麼,察覺到宮將軍的目光,遂禮數週到地拱了拱手。

  宮將軍看著薄暮雞爪子似的手指,內心的憂慮情不自禁地更重了。

  然而數日後,正是宮將軍眼中雞爪般的手指,挽弓如滿月,在生死瞬間的危難時刻,救了他一命。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了。

  「楚玉。」段慈玨朝楚玉做了個細微的小動作。他得了薛雲深的調遣,難免要同楚玉分離小段時間,故而有些話想同楚玉說。

  看懂小動作的含義,楚玉期期艾艾地望向了許長安:「公子……」

  這時恰逢宮將軍年過半百的夫人過來,許長安便揮了揮手,讓楚玉段慈玨兩個到一邊說話去。

  「長安,」在宮將軍低聲叮囑夫人的聲音裡,薛雲深亦開了口。他側過頭來,好似煙霧朦朧般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許長安,嘴裡緩聲道:「我仍然覺得不夠妥當。」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尾,許長安卻一聽就明白了:「你想親自領兵去蕪城?」

  薛雲深沒接話,他眼睛盯著許長安依舊平坦的腹部,過了好一會兒,才猶疑不決道:「不說日後襲承皇位,身為王爺,在百姓水深火熱之時,我理當身先士卒。可是……」

  許長安從未見過薛雲深如此為難,忍不住回握住了他的手指,溫言道:「你若想去,去就是了,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頓了頓,許長安又安撫道:「楚玉道宣他們都在,不必擔心我,照顧好你自己才是正經。」

  聞言,薛雲深猛地搭住許長安手腕,使力一拉。

  許長安猝不及防,連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薛雲深拉坐到他膝上了。

  「長安,」薛雲深埋頭於許長安頸間,近乎呢喃道:「若是你身體不舒服請了大夫,一定要將診脈結果告訴我。」

  薛雲深說話聲音太小,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坐在他腿上的許長安,光顧著困窘去了,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就滿口答應了:「好好好,但是你先讓我起來。」

  許長安連著推了好幾下,薛雲深總算鬆開了手。

  下一刻,倉皇站起身,還沒得及將染紅的耳尖降溫的許長安,倏地讓人堵住了嘴唇。

  不小心瞥見兩人舉止的許道宣,掩飾地乾咳一聲,拉扯著探頭探腦的如意轉過了身。

  等那令人耳紅心跳的動靜停了,宮將軍也囑咐完妻子,點好了士兵,隨時可以出發了。

  「等我回來。」薛雲深說著,又低頭惡狠狠地啃了口許長安的嘴唇。

  有道是分別再難,終究還是要分別的。

  薛雲深不再看許長安,他朝段慈玨與薄暮打了個手勢,言簡意賅道:「跟上。」

  頂著宮將軍詫異的目光,薛雲深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了。夜風掀起他墨紫色的袍裾,在空中翻轉出擲地有聲的痕跡。

  出征的人走了,剩下來人讓宮將軍夫人招待著用過宵夜,也各自準備就寢了。

  楚玉自段慈玨走後,一直沒說話,等到服侍許長安洗漱好,才再也忍不住似的悶悶不樂道:「公子,您說人們為什麼要打仗呢?快快樂樂的活著不好麼?」

  許長安看著滿臉困惑不解的楚玉,知道他是的確不理解這個問題,不由笑了下,克制住好為人師的衝動,儘量淺顯地解釋道:「人們打仗,有些是為了更多的領土,財物,人口和糧食,也有些是只是單純為了實現稱霸彩雲間的慾望。」

  「有句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惡之爭,同樣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權欲之奪,這是無法避免的。」

  楚玉皺著眉頭,努力思考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楚玉不懂。」

  「沒有財物沒有糧食,我們植物人依然可以變回原形,靠日光與土壤活著。公子說的那些,」楚玉偷偷覷了眼許長安的臉色,小聲道:「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楚玉不明白有什麼好哎喲!」

  許長安禁不住屈指彈了楚玉一個腦袋瓜,他靠在床頭,眼睛望著陌生的床幃,心裡想著的卻是連夜又往蕪城趕的薛雲深。

  「你說的固然沒錯。」良久,就在楚玉以為自家公子被問住的時候,聽到了淡淡的嗓音。

  「植物人是可以只依靠日光、土壤與水源生活,但是以原形活久了,就會忘記很多事情。霸王花會忘記自己可以一躍三丈,睡蓮會忘記自己能以身化囚籠,曼珠沙華不再記得自己有迷惑人心的能力,罌粟花也不清楚除了上癮自己還另有催情作用。」

  「甚至於魔鬼仙人球,牡丹花,捕蠅草,吊鐘海棠……所有你認識的,見過的人,都會忘記他們原有的,血脈遺傳的能力。」

  「不僅如此,他們還會遺忘舉炊、織布、煉銅、釀酒、製鹽、馴養牲畜……所有你現在用到的,都將被遺忘地徹徹底底,到那時,他們甚至連肉不能生吃都不知道。」

  「等時間再過的久一點,植物人就會忘記最重要的一點——他們可以變成人。」

  「楚玉,」許長安收回目光,看向已經呆愣住的自家書僮,「你告訴我,不會變人的植物人,是什麼?」

  「是……是植物。」楚玉低聲道。

  許長安讚許地笑了笑,接著道:「沒錯,就是植物,最普通的植物,不會變人,不會說話,也不會思考。他們和路邊的任何植物,都沒有區別。」

  「這個時候,植物人便真真正正地消亡了。」

  沒去看如遭重擊而魂不守舍的楚玉,許長安自顧自繼續道:「所以你剛剛問我,人們為什麼要打仗。打仗是強者吞併弱者,是合適取代不合適,是整個彩雲間在向更高層次的文明邁進。」

  「為了長長久久地將植物人的文明延續下去,衝突必不可少。我們的確無法阻止戰爭,但在我們的努力下,或許終有一天可以實現天下太平。」

  「儘管那時,我們的國家依然可能不是最強大的。」

  許長安說完,伸手揉了揉楚玉的腦袋:「這些你現在還不明白,等過幾年,你再長大些,就會懂了。」

  楚玉懵懵懂懂點了點頭,他仍有許多不明白,但是見自家公子一臉倦色,便也沒再多問。

  待伺候許長安睡下了,楚玉躺在外間自己的小床上,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這個夜裡,同樣沒睡著的,還有策馬疾馳的薛雲深。

  翌日,用過早膳,許長安向宮將軍夫人問了路,著如意與楚玉抬著失血昏迷的遲硯上了馬車,前往風都最大的醫館。

  昨夜薄暮特地向宮將軍討了些傷藥,重新給遲硯上了才走,因而遲硯現今臉色固然帶著失血後的蒼白,氣息卻仍是平穩的。

  許是經歷過戰火,風都不像大周朝內的城池,整座城內充溢著一股無由來的惶惶不安,幾乎每個過往行人的臉上都無法避免地帶著縷焦躁。

  這些行人原本是大梁的子民,一夜之間,因為風都被納入大周,而搖身一變成了大周的百姓。

  看見軲轆駛來,帶有明顯大周特色的馬車,他們雖不曾憤恨地瞪著,但目光之中也並無多少善意。

  許長安望著這些人,心裡忽然瀰漫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感覺。

  兩國交戰,最無辜最受牽連的便是百姓。想讓原大梁國的百姓放下芥蒂,與陸陸續續遷來的大周子民和睦共處,首屈一指要安排的事情就是戰後重建,好安撫民心。

  但顯然,大周朝這點做的不盡如人意。

  馬車平穩又快速地駛遠了,如意駕著馬車,在一家掛著望子的醫館門口停了下來。

  醫館的青衫小童站在屋簷下,啃著粒紅豔豔的山楂果,他眼尖地掃見被抬下馬車的遲硯後頸處有血跡,當即把嘴裡的果核一唾,大呼小叫地嚷嚷道:「爹!爹外頭有位重傷的病人!」

  一位年過四十的中年男人,聞聲匆忙自醫館內間趕出來,招呼道:「快快快,快抬進去!」

  被若隱若無的血腥氣惹得喉嚨翻湧,許長安見藍布簾子垂著,楚玉有些施展不開,便強壓住噁心,上前兩步,伸手撩開了簾子。

  大夫跟在如意後頭,與許長安擦肩而過。

  「這位公子……」正要踏進內間的時候,大夫突然毫無預兆地停下了腳步。

  與此同時,內間裡頭轉出來一道頗有些熟悉的人影。

  許長安一愣,當場又驚又喜地叫出聲:「林大哥?」

  腹瀉一整晚,好不容才止住的林見羽,摀著乾癟的肚子,詫異道:「小公子?」

  大夫看了看許長安,又看了看林見羽,疑惑道:「林將軍同這位公子是舊識?」

  「正是,陳大夫您——」

  林見羽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讓陳大夫打斷了:「那正好,既然將軍認識,便不必擔心小人被疑信口雌黃了。」

  說著,陳大夫扭頭對許長安道:「這位公子,您有滑胎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