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前的校園裡,學生總是會比較多一點。
駱航悠閒地在樹蔭下走著,儘管已經三十幾個小時沒睡,但他才剛交了報告和作業,整個人看來非常輕鬆。
「小航航~」
一隻手臂搭上了駱航的肩膀,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他親愛的直系學弟兼酒肉朋友,馬國豪。駱航笑了笑,回道:
「小河馬~什麼事?要聯誼的話我沒空。」
「沒空?上次那幾個正妹都想要你的電話耶,你這樣她們會傷心哦。」
「拜託,一堆報告和作業要交,還要期中考耶,你還有空管別人傷不傷心?」
「少來,上次期末考前你明明還跟我們去玩通宵。」
「噢,我最近潛心修佛,無慾無求。」駱航雙手合十,一臉虔誠。
「靠腰!你要是無慾無求的話,我就去變性!」馬國豪覺得他聽不下去了。
「哈哈——」駱航忍不住笑了。「那你快去!我現在對聯誼沒興趣啦,我找到一個還不錯的MODEL,最近都待在畫室裡。」
馬國豪聞言有些驚訝。駱航的成績很好,但他同樣也玩得很凶很荒唐,打從認識以來還不曾看過他連玩樂都沒空。
「這個咩一定很正。」
「是男的。」駱航斜睨了心術不太正的學弟一眼。
「哇靠,男的有什麼好畫的?」
馬國豪說的也不無道理,女性的身體較能展現出多種風情,可濃可淡、可柔可悍。大多數的藝術家也偏好找女性模特兒,駱航卻比較喜歡陽剛的男體。
「超好畫的你都不知道!」
「我也想找MODEL來畫……你給他多少錢?」
「三個小時三千。」
「什麼!那麼高!在哪裡找的?」馬國豪大吃一驚。
人體模特兒的價碼通常在一小時六、七百元左右,沒想到駱航竟開到那麼高價,對方到底有多專業?
「路邊找的。其實是一時衝動沒想太多啦,嘿嘿嘿……」
「哇,你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路人要三個小時三千?」馬國豪忍不住這麼說。
駱航在心裡苦笑。他的父系是豪門沒錯,但他可不是什麼少爺,他也不想當少爺。
「我怕他不答應,一急之下就不小心開太高價啦。」
「噢~小航航,我願意脫光光讓你畫,只要這個價錢的一半就好了。」
馬國豪用力地向駱航拋媚眼,駱航只睨了他一眼,說:「可是那個人的手臂肌肉比你的好看好幾倍。」
「靠,竟敢嫌河馬大師我的手難看!你其實有戀手癖對吧?」
「想什麼啊你,臭河馬。」
「有人惱羞成怒啦!」
「你才惱羞成怒!」
校園一角,有兩個半斤八兩的青春大學生正在角力對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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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盛良腳傷好了回覆上班後,駱航只能在他休假時找他畫畫了。
因為身為服務業的關係,陳盛良的休假只能排在平常日,他會在休假日的下午自行來到駱航家中,工作結束後,因為正逢晚飯時間,懶得出門買飯的駱航總會自己弄頓簡單的晚飯,順便請他吃完再回去。
除了能現領到薪水、吃頓被招待的晚飯之外,陳盛良每回要從駱航家中離開時,都還會借幾本有趣的書回去看。在駱航這裡還算愉快,儘管心裡有股難以言喻的空虛,也不妨礙陳盛良總是很期待每週一次的打工。
而且他覺得當活雕像其實也不錯,安靜不動的時候,可以思考好多事,他的五感似乎更敏鋭了。
在浴室脫掉衣物後,浴巾圍上光裸肌膚的觸感讓陳盛良突然想問駱航一個問題——
「你如果沒有摸過我,怎麼能畫出皮膚的感覺?」
駱航愣了一下,掙扎著到底該說實話,或是順勢說畫不出來所以讓他摸幾下吧?
他真的好想摸摸陳盛良那象牙色又帶些泛紅的皮膚,也好想抓抓那頭蓬鬆得恰到好處的黒長髮,更想用指尖壓看看那直挺的鼻尖啊……
「用想像的。」駱航決定說實話,因為陳盛良不太可能會讓他摸。
「別的畫家也一樣?」
「大概吧,模特兒是不可以摸的。」駱航聳聳肩笑著說:「反正又不是沒摸過人,想像一下總是可以的。當然你要讓我摸更好嘿嘿嘿……」
「怎麼想像?」
沒料到陳盛良會無視他不正經的笑聲繼續追問,駱航又愣了一下後才回答:
「就是……想像啊。如果模特兒是年紀大一點的,皮膚可能乾燥粗糙、或是比較薄一點,年輕人的就比較有彈性。女人的皮膚觸感細膩、比較偏冷;男人的就比較熱又厚實——大概是這樣推斷吧。」
見陳盛良看來仍有些困惑,駱航繼續說道:「有些東西不一定要實際碰觸過才畫得出來那種感覺,像是刀鋒和火啊。雖然也是有些瘋狂的傢伙會去碰,嗯不不不,好像也不能說他們瘋狂,這種人在我們系裏還算正常,哈。」
陳盛良思索了幾秒後,淡淡說道:「我的想像力不夠好。」
「想像力是可以訓練的哦。」駱航笑了笑,似乎不覺得陳盛良的那句話可以拿來當結論。他抓著素描用的鉛筆晃了晃,問道:「看到這個你會想到什麼?」
「紙。」
「還有呢?」
「橡皮擦。」陳盛良答得慵懶又沒創意,看來是興趣缺缺。
「既然如此,那你接下來會不會想像橡皮擦在紙上追著鉛筆線跑的樣子?」
駱航也不笑他想像力真的很貧乏,反而笑嘻嘻地一邊說一邊擺動雙手做跑步狀,表演「不要跑我要消滅你!」的戲碼,讓陳盛良忍不住笑了。
「想像一點都不難哦,循序漸進,看得多、受到的刺激多,想到的就多。」
陳盛良突然發覺駱航說話的聲音很好聽。
清明又溫醇的聲音,再加上不疾不徐的節奏,讓人很容易能聽進他說話的內容。這樣的條件加上諄諄善誘的態度,陳盛良心想,駱航果然適合當老師。
「那你有幻想過把我切成好幾塊嗎?」
沒料到陳盛良會突然這麼問,駱航一愣,隨即擠出笑聲當作回答。
「啊哈哈哈……」
看這反應,一定有!
陳盛良想起曾在駱航的書櫃裡看見一本《藝用解剖學》,頓時覺得駱航腦袋裏裝的東西,果然不是他能輕易理解的。
「學藝術的人都像你這樣?」
「拜託,像我這麼和藹可親玉樹臨風聰明絶頂又謙沖自牧的文藝青年可不多!」
「要面不改色一口氣講出那麼多成語的,的確是不多。」
「證明我是不可多得貨真價實學富五車才高行潔的文藝好青年啊。」
看來某人的臉皮厚度不是簡單一句吐槽就可以推平的。陳盛良自認敗陣,只能搖頭笑著走向畫室正中央的沙發。
駱航突然出聲說:「今天可以跪著嗎?我有準備軟墊。」
「喔。」陳盛良沒有異議。
駱航快速地將沙發向後推、拖出似乎預謀已久的瑜伽墊,陳盛良便爽快地直接跪在上頭。
「我想要你這樣——」
駱航邊說邊跟著跪在旁邊沒有鋪軟墊的磁磚地板上,膝蓋撞擊地板的聲響讓陳盛良轉頭看了他一眼,但正興奮的駱航渾然未覺,只顧著趴跪在地上擺出他想要的樣子。
學著駱航擺出了他要求的姿態後,向來無所謂的陳盛良第一次想拒絶他。
那是個掙扎的姿勢,四肢撐在地上的施力點不平均,對肌肉和脊椎的負擔都很大,頭部又低於心臟的位置,陳盛良合理懷疑自己要是維持二十分鍾不動,大概會腦充血。
「不行,我沒辦法維持二十分鐘。」
知道駱航在打量自己的姿態,陳盛良只好維持原狀,有些無奈地低頭看著瑜伽墊說道。於是,他沒看見駱航嘴角微揚的滿意表情。
因為要維持這姿勢比較吃力,陳盛良又是門外漢,不懂得該怎麼讓自己輕鬆一點,因此他的背部和手臂肌肉條線條比平常更明顯,成功流露出掙扎時應有的憤怒與痛苦,駱航很喜歡這樣強烈的肢體線條與感覺。
感受到陳盛良的情緒,但又不想放棄捕捉眼前的軀體,駱航只好說:
「那我可以拍下來嗎?我保證照片不會外流。」
「嗯,拍吧。」陳盛良根本不在乎。
駱航興奮地立刻去挖出收在櫃子最裡頭的防潮箱,然後爆出慘叫——
「啊啊啊~」
駱航都忘記了,防潮箱裡的是傳統式單眼相機,他並沒有數位相機在手邊。
這下糗了,他的攝影技巧可沒多好,用著得裝底片的單眼相機拍照沒辦法立即看到拍攝成果,不知道最後開獎洗出來的影像能不能當參考照片?該不會還要找陳盛良拍第二次吧?
「呃……不好意思,你先坐下來吧,有點意外,我要弄一下相機。」
陳盛良依言轉過身,吐了口氣坐在瑜伽墊上舒展身體,順便看著駱航抓起單眼相機東摸西摸、看來不太熟練的模樣。
「嘿嘿……我有一陣子沒拍了,有點生疏。」駱航搔頭傻笑。
看得出來。陳盛良只是聳聳肩笑了笑,也沒想要拿浴巾披在赤裸的身上,只繼續悠閒地坐著,等著駱航給他下一步指示。
駱航便一邊低頭確認相機的狀態一邊說:「不好意思,給我幾分鐘,你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
「我不餓,坐著就好。」意思是別管他了,他想放空。
駱航點點頭,開始專注地檢查手中的單眼相機,然後又是一聲哀嚎。
「可惡,沒底片……」
「和你去買?」
「好啊。不好意思哦,麻煩你再穿一次衣服。」駱航抱歉地說道,陳盛良則搖搖頭毫不在意地走向浴室去穿衣。
陳盛良有自覺,他們還沒熟到可以獨留他一人在駱航家中,而駱航雖然生性體貼,也不至於對僅相識兩個多月的男人完全沒有戒心,所以一起出門買底片是最好的方式。
駱航騎機車載陳盛良往相館前進時,內心暗自覺得可惜。真該請陳盛良載他才對,這樣他就能仔細觀察陳盛良的背啦!
不過要是讓陳盛良知道,大概會吐槽說「這樣我騎車會心神不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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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起踏進相館時,可愛的櫃檯小姐反應先是一楞然後露出僵硬的微笑,讓駱航下意識想檢查自己是不是沒穿褲子出門?
長得俊俏的駱航很習慣陌生人看見他會先頓一下後再繼續動作的反應,稍微害羞一點的女孩還會慌張地低下頭……但不應該是這種僵硬的微笑啊。
買到了想要的底片後,見櫃檯小姐偷瞄身邊的陳盛良,駱航才意識到原來是他的異國臉孔讓對方感到緊張。大概是擔心不知該怎麼用外語應對吧?
駱航也跟著瞄了陳盛良一眼,他的表情很平常,仍然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像是渾然未覺。
兩人一同走出相館後,駱航本想對他開玩笑說:「喂,你知不知道剛才嚇到可愛的小姐了啊?」——話正要脫口,駱航便驚覺,也許不是這樣的。
陳盛良大概是早已麻木了吧?
駱航想起陳盛良當初開門見山說的話:他是道地的台灣人,只會講中文——駱航不禁好奇,為什麼陳盛良只會講中文?
駱航的腦袋裏閃過好幾種淒美的故事,不外乎是懷孕的女方被男方拋棄、或是男方發生了意外,所以女方只好在台灣獨自扶養孩子長大。
也或者陳盛良的父親是台灣人,因為傳統的家庭不能接受洋媳婦,異國情侶被迫拆散,所以他的父親只能帶著孩子黯然在台生活……駱航費了一番力氣才遏止住自己想開口發問的衝動。
他從不曾主動詢問朋友的家庭背景,因為那正是他最不想被別人探究的部份。
不用等到他長大意識到自己的家庭狀況有多怪異,從小,駱航就被母親告誡絶對不可以對別人提起「爸爸」的事。
當同學都知道自己父母親的全名時,駱航甚至還以為爸爸的名字就叫「爸爸」——因為怕不懂事的小駱航亂說話、怕他被問「為什麼你姓駱,你爸爸姓談?」這種問題,在駱航小時候根本沒有人告訴過他父親的姓名。
於是小時候的他也不知道,他的爸爸也是別人的爸爸——和非婚生的駱航不同,可以不需遮掩、驕傲地向別人炫耀的好爸爸。
更好笑的是,他連「爺爺奶奶」是什麼也不知道,因為父親那邊的長輩他小時候都不曾見過。當老師解釋「爺爺奶奶,就是爸爸的爸爸和媽媽啊」時,小小駱航非常天真的說「我都沒看過耶」——老師還誤以為駱航的爺爺奶奶已經不在人世了呢。
長大後駱航就明白了,難以解釋的事情不如一開始就別提。所以他從不碰觸家庭方面的話題。
不過……他還是好好奇啊。
陳盛良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成長的?怎麼會養成這樣的個性呢?駱航有點羡慕他那種不想搭理人時就真的能當做什麼也沒看見的性情呢。
回到駱航的租屋處後,陳盛良進浴室再一次脫掉全身的衣物,駱航則立刻將相機裝上底片,一副迫不及待想立刻拍照的樣子。
當陳盛良踏上瑜伽墊後,淡淡地對駱航說:
「說吧,你想幹嘛?」
「啊?」
「你剛才一直在偷瞄我。又想要我做什麼了?」
陳盛良誤會了,他以為駱航一直偷看他、又若有所思的模樣肯定是在想什麼奇怪的花招,於是露出一副「沒關係,現在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嚇到」的表情。
「喂喂,你對我誤會很深哦!」駱航抗議。
「有嗎?」
「就是有!」
駱航惱怒的表情讓陳盛良笑了,那雙綠色眼眸因為笑容而顯得比平常晶亮。駱航有股衝動想舉起相機拍下眼前的笑臉,還好理智仍在,他禮貌地開口問道:
「呃……剛才真的沒有想什麼,現在有了。讓我拍你的臉好不好?」
「喔。」陳盛良仍然是無所謂的反應。
「你先坐著,等一下讓我先試拍幾張你的全身,然後你把剛才我要的姿勢擺好我再繼續拍,拍完這部份,最後再讓我拍臉好嗎?」
「嗯。」陳盛良依言坐在瑜珈墊上,看著駱航拿起相機跪坐在他斜前方,一邊摸索著一邊對他按了快門。起初駱航看來不太熟練,但快門喀擦聲響了幾次後,那架勢倒也有模有樣了起來。
拿著相機的駱航看來又是另一副模樣,儘管隔著相機看不到駱航的眼睛,但陳盛良想應該仍是那種鋭利無比的眼神吧?
拍了幾張後,駱航覺得陳盛良就像個人偶似的,肢體雖不僵硬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連一般人面對鏡頭時的那種微微生澀羞怯的感覺也沒有,便放下相機笑著說道:
「說說話嘛?我還滿喜歡和被拍照的人聊天的,那種感覺和畫畫不太一樣。」
陳盛良心想,這可說是他聽過最正常的要求了。他忍不住笑了,開口問:
「真的?你都會和那些人聊天?」
「嗯,因為老師派的作業有規定要拍陌生人,總不能拿著相機在街上大喇喇的就一直『喀擦喀擦』吧?我怕相機被砸啊,都會和他們聊一下再拍。一開始會很害羞,但是後來就覺得還滿好玩的。當然他們也有可能是看我長得帥啦嘿嘿嘿……」
陳盛良自動忽略最後那句,笑著繼續問:「那為什麼剛才一開始要試拍?」
「測光,順便抓一下手感。」
「手感?」
「嗯,很難解釋的感覺啦,不過畫畫和拍照的手感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還以為差不多。」
「差很多,而且我對相機不太熟,不常練習拍,技巧不會太好。」
陳盛良有些困惑,他沒接觸過單眼相機,以往的拍照經驗也僅止於用傻瓜相機拍照而已,對他來說,拍照就是調好角度然後按下快門如此單純的事,他很難明白所謂的「手感」及「拍照也是需要練習的」這檔事。
「有興趣的話,等一下相機借你玩?」
「好啊,謝謝。」
「大恩不言謝,為了報答我,等一下拍臉的時候可不可以再笑一下?最好是笑得像看到初戀情人一樣的羞澀。」
「……」陳盛良好想對很容易得寸進尺的駱航說,對著他實在很難羞澀得起來,說是哭笑不得還比較恰當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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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閒聊及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下,拍照很快便結束了,這讓陳盛良覺得有些驚訝。
也許是他的身體已經開始習慣在這間畫室裡要間隔廿分鐘才能自由活動,當身體習慣的時間還沒到就聽見駱航說「拍完了」時,陳盛良不禁覺得輕鬆又訝異。
「我還以為你會拍很久。」
「因為我看起來對相機不熟?」駱航咧嘴笑了笑。「反正弄久一點好像也一樣,不如速戰速決拍我想要的就好啦。裡面還有一半的底片,等一下讓你玩。」
「如果是畫圖的話,你大概不會這麼說。」
陳盛良的回話讓駱航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對耶,如果是畫圖的話,我會一樣一樣慢慢試,試到我最喜歡的為止。」
提到畫畫,駱航的笑臉依然是那麼的燦爛,陳盛良忍不住盯著他發呆。
「怎麼了?」
「沒事……對拍照沒興趣的話,你怎麼會有相機?」陳盛良快速移開話題。
「去年要上攝影課,就跟同學一起買啦。」
「你們還要上攝影課?」
「對啊,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咧你都不知道?」
「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回話了。」
「哈哈……不好意思哦。」駱航笑嘻嘻地說道,倒也沒有難為情的模樣。將相機先擱在簡易防潮箱裡,他轉頭就去準備畫具了。
如同往常,凝固在駱航面前讓他作畫時,陳盛良反倒對那台單眼相機感興趣了。
拿著相機的駱航,散發出來的氣息比他拿著畫筆時感覺溫和多了。而且那種對機器不熟、微微生澀的感覺挺可愛的,很符合他不說話時讓人覺得靦腆親切的形象。
等到這天的工作結束,穿上衣服、領了薪水後,陳盛良便迫不及待地對駱航說想要摸相機。那模樣就像非常期待玩具的小男孩,駱航心想,陳盛良終於對他屋子裡的某件東西開始感興趣了。
簡單地教陳盛良如何使用單眼相機後,駱航就將相機交給他隨意使用,沒想到陳盛良拿起相機便瞄準駱航拍了一張,讓他嚇了一跳。
「唉唉……怎麼拍我?」
「很公平啊,我讓你畫,你讓我拍幾張。」
「那是不是還要感謝你沒叫我也脫光?」
「你要脫我絶對不反對。」
「我怎麼覺得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不就是他曾經對他說過的嗎?陳盛良咧嘴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舉起相機,又對著駱航再拍了幾張。駱航有些閃躲,不適應鏡頭的害羞模樣看來很可愛,讓陳盛良忍不住一直用鏡頭追逐著他。
「唉不要一直拍我,你找靜態的東西試試啊。」
「我比較喜歡活的東西。」
「……不要一直拿我說過的話堵我。」
「我還以為你沒發現,哈哈哈……」
+++++
照片洗出來了,成果讓駱航鬆了口氣接著又忍不住覺得得意。
陳盛良趴跪在瑜伽墊上擺出他指定姿勢的那幾張相片,四肢及背部隆起糾結的肌肉線條流露出一股吃力及微微憤怒的情緒,那正是駱航想要的,他非常滿意。
相片中的肢體線條看來美極了,陳盛良身上淡色毛髮泛著柔和的微光,在適當的光線下更加突顯了他恰到好處、不會過份粗壯的手臂肌肉,還有略寬的肩背,結實的腰臀及修長的腿……讓人很難從相紙上移開目光。
就連本人也是。
「這是我?」
「是啊,很好看吧?害我有心頭小鹿亂撞的感覺。我果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連拍照也是不錯的啊嘿嘿嘿……」
比起洋洋得意的駱航,陳盛良反而很狀況外。他看來極為困惑,一直盯著手中的相紙,彷彿那裡頭的人多長了一隻角。
趴跪在瑜伽墊上的那幾張相片都沒有拍到臉,不著片縷的軀體讓陳盛良第一眼見到時內心非常震撼,這真的是他的身體嗎?那皮膚,那肌理……
「好奇怪。這個人不是我吧?」
「就是你啦,不要否認!」駱航失笑說道:「很正常,自己看自己的照片都會覺得怪怪的,我看到你幫我拍的照片,也覺得那個人不像平常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
再往下翻,是駱航一開始試拍的照片。那些照片有拍到臉,陳盛良見了又是一愣。
前幾張照片裡他都面無表情,接下來,照片裡的他張開嘴巴似乎在說話,神態也較為生動,想必是駱航後來和他閒聊時拍下的。
駱航取的角度很巧妙,儘管鏡頭前隨性坐著的陳盛良全身光裸,卻也沒拍到私密部位,照片讓人看來只覺得相紙裡的男人毫無拘束,不會有其它聯想。
「真的好怪。」陳盛良忍不住又說了一次。
因為他鮮少拍照,於是也鮮少看過相片裡的自己。
小時候,是因為媽媽不像別人家的父母會幫孩子拍照紀錄成長過程,也很少帶他去哪裡玩過所以沒機會拍照留念。長大後就更別說了,除非是團體出遊時配合大家拍的合照,不然除了證件照之外,陳盛良還不曾主動拍過自己的樣子。
看相片又和看鏡子裡的自己的感覺不一樣。眼睛的顏色似乎更亮了點?臉和肩膀也比鏡子裡更大更寬了些?
陳盛良困惑地一張一張翻看著相片,翻到他為駱航拍的照片時,相紙裡的駱航才讓他相信前幾張照片裡的影像真的是他自己。
從困惑轉為好奇,陳盛良反覆翻看著每一張照片,覺得這實在太有趣了……
他這舉動讓駱航好想調侃他,這樣看起來很自戀——不過仔細想想,自戀總比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好,於是念頭一轉,駱航便誇獎起陳盛良的外表:
「很好看對吧?我就說嘛,你應該好好看一下自己的身體的。你的手臂看起來很有力道又不會讓人覺得有壓迫感,背也是,看起來像小山一樣堅強對吧?你把頭髮染黒真是太聰明了,黒髮真的很適合你——」
陳盛良忍不住側頭看了駱航一眼,似笑非笑地說: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的頭髮是染的。」想必是從其它部位觀察而來的吧?
駱航愣了一下,然後有些臉紅地駁辯:「我猜的啦!不用你脫光,當初看到你的眼睛就大概猜得到黒頭髮可能是染的。」
「這麼神?」
「之前有聽過一種說法,在基因上來說,黒髮綠眼是不太可能的事,嗯……正確的解釋我不太清楚,有找到再給你看好了。」駱航搔搔頭,隨即想到剛才的讚美被打斷了,立刻雙眼發亮地說:
「剛才還沒講到重點!你的眼睛很漂亮,在照片裡特別顯眼,這種綠色好美哦……當然我拍照的技巧也是不錯的啦。」
話尾「順便」誇獎了自己的話,讓陳盛良感到有些好笑,他忍住想笑的衝動,僅是抿唇「嗯」了一聲當回應,駱航因此歪了歪頭看著他。
陳盛良不喜歡被讚美身材或眼睛漂亮嗎?就算是吐槽駱航臭屁也行啊,但這樣不冷不熱的反應讓駱航感到很困惑。
「你不喜歡聽到我稱讚你的外表嗎?如果不喜歡就直說沒關係,我下次會注意。有時候別人羡慕或讚美我的話,其實我也覺得很討厭。」
陳盛良聞言一愣,忍不住反問:「比方說?」
「啊哈哈……人生嘛,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無法一一列舉啦!」駱航乾笑答道。
陳盛良聳聳肩,也就不追問了。他指著照片問道:「你還有自己拍的照片嗎?」
駱航沒料到陳盛良這麼問,也很猶豫是不是該再提醒他還沒回答剛才的問題?頓了幾秒後才答道:「呃……以前攝影課有拍一些作業。」
「可以讓我看嗎?」
比起畫,陳盛良竟對他拍的照片比較有興趣?駱航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但他還是把那些整理成冊、甚至做成作品集的照片從箱子裡挖了出來。陳盛良興緻勃勃地翻看著,眼裡偶爾流竄而過的光采讓駱航更加沮喪,卻又衝動地想畫出和這雙眸一樣的畫面。
「這是誰?」
陳盛良突然指著某張照片裡的人問道。
「喔……我直系學弟,綽號叫河馬。他很有天份哦,我很欣賞他。不過如果你是女生,我就會提醒你他很愛虧妹,要小心。」
照片上的大男孩模樣很邋遢,但感覺是個開朗又溫柔的好人。他的嘴巴微張、表情生動,像是正在說話時被拍下的,看來駱航果然很喜歡和被拍照的對象說話。
陳盛良笑了,繼續翻著照片。彩色的,黒白的……拍的多是日常生活裡的景象,就如同駱航繪畫時的喜好,人或動物的照片數量也比靜物多出許多。
突然,有一張照片吸引了陳盛良的目光。
那是用拍立得相機拍的,拍立得底片邊緣會偏暗的特有畫面讓場景看來有些模糊不清,卻更突顯了框紙裡的人物——
相片裡,一個女學生正專注地聽長者說話,看似年紀一大把的長者眼神非常清明,表情正經卻不凌厲。遠一點的地方有個大男孩側頭望向長者,似乎也在聽長者對女孩說了什麼話,兩個年輕人臉上都沒有不耐煩的表情。
長者看來嚴而有格,年輕的孩子因此對他敬而不懼。
相紙的白色邊框上寫了「春風化雨」,即使陳盛良不太清楚這四個字正確的意思,也能明白個大概了。
「我很喜歡這一張。」陳盛良指著相片說道。
駱航定睛一看,發現那其實不是他為了練習而拍的作業。而是忘了在什麼時候一時衝動拍下的照片。相片裡是駱航很尊敬的老師,他從不會對學生露出「怎麼連這個都不會」的表情,總是很有耐心地反覆教導,但老師也極有原則,作業報告絶對不准遲交。
「為什麼?」駱航忍不住問道。那只是用隨手拍的相片而已呢。
陳盛良困惑的歪頭想了許久後,決定說:「不知道,就是喜歡。」
駱航聽了只是微笑點頭,倒也沒取笑他連為什麼喜歡都說不清楚。駱航很能明白那種感覺,很多的喜歡和衝動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就像他讀了美術系後,每次要闡述自己的創作理念時都很煩躁,常常想直接說「沒有為什麼,我就是想畫這樣的畫面」。
陳盛良看著那些相片,覺得駱航拍的人物真是好看極了。
不,仔細看就知道不是人物好看,而是透過駱航拍的照片,能鮮明的感受到人與人之間那種若有似無、難以言喻的情感與連結。
駱航喜歡和拍照的對象互動,正好讓照片裡的人與後來看照片的人有了間接交流,看著照片,彷彿能感受到細碎輕語的聲響,不嘈雜地從眼前流進心中。
即使陳盛良個性淡漠,也會因那樣的畫面而莫名感動,覺得有股溫暖的氛圍包裹著自己……
明明駱航拍的人物景象都很平常,用肉眼看來是很普通的景色,為什麼透過鏡頭攝取下來後卻是如此美麗?
「好奇怪,為什麼拍下來的和眼睛看到的差那麼多?不過隔了一片玻璃而已。」陳盛良困惑說道。
駱航不禁失笑。才不只是玻璃呢,起碼玻璃上還有鍍膜,而且那片玻璃還是凸的。
「相機的構造和眼睛不太一樣,攝影可以玩的花招也不只是把看到的東西拍下來而已,像是……你翻到後面看看。」
陳盛良往後翻,看見了顏色詭異的照片——
「那個叫正片負沖。」駱航指著相片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拿原本不是用在那種底片上的藥劑沖洗它,洗出來的照片顏色就會有色偏、反差會增強,看起來雖然很詭異,但是顏色很濃艷,畫面上看來很有趣。算是學攝影時會接觸到的一個基本花招,不過我不太喜歡就是了。」
「為什麼?」雖然顏色詭異了點,但平常看習慣的東西換上了別種色彩,陳盛良覺得還挺有趣的。
「洗出來的顏色很難控制,不是想要什麼顏色就能洗得出來的。雖然很有趣,不過……如果要這種感覺的話,我用畫的就行啦。」
陳盛良聞言,本想問駱航,是不喜歡那種難以控制、不知道最後會開出什麼結果的感覺嗎?但念頭一轉,他猜駱航應該只是單純對攝影沒什麼興趣而已。如果繪畫方面也有這種難以捉摸的東西,想必駱航一定是愛不釋手吧?
「你真的很愛畫畫。」
「就說了,最喜歡了。」駱航又是咧嘴燦爛地笑。
陳盛良看著那張笑臉,忍不住又一愣。他突然問道:
「你第一次發現自己很有繪畫天份是在什麼時候?」
天份?駱航歪了歪頭,難得正經答道:「我從不認為自己有天份。」
而且他覺得,天份實在是一個很難捉摸的詞彙。
「別這樣,你太謙虛我會不習慣。」
「我靠!」駱航哭笑不得,繼續讓陳盛良不習慣地說道:「沒有啦,我真的沒有天份,我只是很喜歡畫圖而已。」
「那你第一次被大人稱讚畫得很棒是什麼時候?」
這問題讓駱航愣了好幾秒,然後在內心暗自苦笑。
是在畫他父親的時候。不算是個好回憶。
那是駱航讀幼稚園的事了,那時的老師要小朋友畫自己最愛的人,並且給小朋友提示「最愛的人就是像爸爸媽媽或爺爺奶奶這樣的親人哦~」——於是駱航毫不猶豫地畫了爸爸,並且被老師稱讚「看得出來小航的把拔很帥哦」。
駱航把在幼稚園裡畫的圖帶回家後,卻沒想到母親見了大發雷霆。一來是氣駱航居然沒畫她,二來是氣他忘了一直要求他的事——
「不准你跟任何人提到爸爸!聽到沒有!」
那天,說話語氣向來輕柔的母親,就像是被碰觸到的地雷似的大爆炸,小小的駱航被嚇得不輕。
諷刺的是,雖然母親不准他向外人提起自己的父親,但她自己後來卻很愛有意無意地透露駱航是「那個談家」在外頭的孩子。談這個姓氏很少見,一聽就知道是那個橫跨許多產業的有名大財團,駱航長大後,從沒和任何朋友說過自己的爸爸姓談。
談能在看到那張「爸爸的畫像」後,則大大誇讚了駱航一番、甚至鼓勵他去上兒童美術班,又用很懷念的語氣說道:「爸爸以前也很想當個畫家呢……」
於是,畫畫成為駱航發洩情緒的出口,父親用那麼溫柔飄渺的口氣所感嘆的事,則變成了駱航的憧憬與目標。
「呃呵呵……等我想到再告訴你。」想到個能騙人的故事再告訴你。駱航乾笑。
「這麼重要的事你會沒印象?」
「對啊,人生嘛,總是有一些想不起來的回憶咩……」
「噢,不好意思。」
不明白陳盛良為什麼突然道歉,駱航露出不解的眼神,陳盛良只好繼續說道:
「你要是講到無奈或是不想說的事情,口頭襌就是人生嘛。」
「是哦?對啊,就是人生嘛……哈哈哈。」駱航內心有些吃驚,但既然被發現了他也就不嘴硬,打哈哈笑著帶過即可。
為了轉移這種氣氛,陳盛良指著照片說道:
「你拍的照片真的很好看,應該多拍一點的。」
「順便稱讚一下我的畫嘛?」
「你的畫也很好看啊,應該很多人說過了吧?他們有看過你拍的照片嗎?」
陳盛良沒說出口,他覺得駱航的畫很美、看得出來技巧純熟,但就只是一幅畫而已。可是他拍的照片就不同了,每一張相紙裡,似乎有莫名的東西將滿溢而出,那就是所謂的情感嗎?
「喂喂,你這就不對了,要你講就真的講?你明明沒看過幾張我的畫……」
駱航哀怨的樣子讓陳盛良笑了,他只好繼續安慰他:「我有看過啊,客廳不就掛了好幾幅有表框的?而且畫室裡也到處都是你的畫。」
「聽起來好像我很自戀的樣子。」
「你不是嗎?」
「唉唉你愈來愈過份哦!」
「哈哈哈!」
陳盛良大笑的表情讓駱航看得有些呆了,他今天露出了許多平常少見的模樣,駱航驚喜的同時,內心也盤算著要誘導陳盛良多去接觸一些他平常不會注意的藝文活動。
這樣的個性和軀體,能在駱航的作品上延展出什麼模樣?能激出他多少衝動和靈感?駱航真的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