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不過在駱航預謀的計劃之前,他衝動之下為陳盛良畫的T恤,反倒在無意間引起了陳盛良不小的興趣與好奇。

  那真的只是一時衝動,起因於當天陳盛良在畫室的打工結束後,駱航突然懶得煮晚餐,便帶著陳盛良去附近巷子裡新發現的美味小吃店吃飯,便宜又好吃的餐點,那一頓卻讓駱航吃得不痛快。

  陳盛良那異於黃種人的臉孔,在非鬧區的寧靜小巷內吸引了周圍許多好奇的目光。站在白皮膚、綠眼珠的高大男人身旁,俊美的駱航竟難得沒得到多少注目。

  異國面孔是很顯眼沒錯,在這一帶鮮少有外國人出入也沒錯,但也不需要這樣吧?小吃店的老闆娘一見到陳盛良走進店裡就緊張,盯著他身邊的駱航的眼神,如同溺水的人見到浮木一般,那表情明顯就是在說「你帶他進來的你要負責翻譯!」。

  點菜時,陳盛良一開口也驚嚇了不少人,因為他是用台語點菜的。駱航大概猜得到,想必他們都在暗自震驚「這個外國人連台語都會講!?」

  給菜時也是,忙著炒菜的老闆娘吩咐女兒幫忙上菜時,是說給「阿豆啊那桌的」。(阿豆啊,台語「外國人」的意思)

  還有人張望著陳盛良盤裡的食物,似乎對這個異國長相的男人會點什麼樣的台灣小吃感到非常好奇,就連陳盛良拿起竹筷也能得到許多驚奇的目光……

  駱航都忘了,在幾個月以前,他大概也是這樣看待陳盛良的。

  沒有接觸的話,當然就只能憑外表做判斷,當初他開口對陳盛良說的第一句話不也是英文嗎?

  一思及此,他實在很想跳上桌子幫陳盛良宣佈「他才不是阿豆啊」——然後呢?接下來就會被問「那怎麼長這樣子」了吧?再接著呢?每回遇到這種狀況就要聲明一次?

  左思右想,最後他也只能跟陳盛良一樣,若無其事地吃飯。

  「你怎麼受得了?」

  走出小吃店後,駱航終於忍不住對陳盛良這麼說道。

  「習慣就好了。」知道駱航沒頭沒尾的在說什麼,陳盛良淡淡答道。

  「這要怎麼習慣?」

  「每天遇到就會習慣了,而且這又沒什麼。」

  「你的意思是,還有」有什麼「的情況?」

  「會有小孩子自己過來一直說Hello或How are you,不然就是有人以為可以跟我練習英語就靠過來一直講英文,最莫名其妙的是被當成來台灣撈錢又愛玩台灣妹的臭老外,然後一開始就對我很不客氣……」這種老外在夜店裡其實很常見,讓有些人連帶的對所有外國男人觀感都不好。

  陳盛良歪頭看了一眼皺眉的駱航,聳聳肩繼續說道:「不理他們就好了。不然我不早就被搞瘋了?」

  「真的可以想不理就不理嗎?那有時候不是很尷尬?」駱航搖搖頭。

  「為什麼不行?難道我真的要假裝是外國人,還要跟他們講英文?」

  駱航沉默一陣子,然後苦笑。是啊,說的也是,如果不習慣然後當作沒看到,不早就把自己搞成躁鬱症患者了?

  就像駱航自己也是,父母親兩邊的長輩都對他們母子明嘲暗諷的惡毒話語,從小聽到大,也就麻木了。

  「是啊,人生嘛,這就是人生……」駱航忍不住又逸出了這一句,隨即說道:「要是可以在臉上寫『我不是阿豆啊我會講國語不要當我是阿豆啊』就好了。」

  「太長了,我的臉寫不下。」陳盛良忍笑說道。

  「我已經很努力把標點符號都去掉了。」

  「真是辛苦了。」

  「我決定了!幫你做幾件衣服,上面畫『嘎拎北共鈎異』(給老子講國語)吧?」

  「蛤?」

  「不能寫在臉上,當然就寫在衣服上啊!」

  「……」陳盛良實在招架不住不按牌理出牌的駱航,所以他無言了。

  +++++

  原以為駱航只是開玩笑,沒想到隔了一週再到他家中時,陳盛良真的看見三件T恤平攤在客廳的沙發上。

  黒白灰三色的T恤各有不同的圖案,見到陳盛良的目光停留在T恤上頭,駱航立刻笑咪咪地抓起T恤遞給陳盛良。

  「你看,我挑XL的尺寸買的,你應該穿得下。」

  獻寶似的語氣讓陳盛良嘴角微揚,他低頭看著手中的衣服,然後忍不住微微發楞。

  長袖的棉質T恤摸來布料厚實但柔軟,圖樣設計很簡單,黒色那件甚至只用墨綠色的顏料寫了「講中文」三個字,但文字的勁道及在T恤上的位置設計得恰到好處,看來顯眼卻不刺眼。

  白色和灰色T恤上則是駱航貫用的鮮艷色調,簡約的設計更加突顯了艷麗的顏色,連帶讓「嘎拎北講國語」這句話帶著些微活潑淘氣的感覺,而非囂張狂妄的氣焰。

  「很好看,謝謝你。」陳盛良由衷地讚美。

  「嘿嘿嘿~」駱航得意地笑,下巴抬得快跟鼻子一樣高了。「衣服我有先洗過熨過了,先試穿看看?」

  「嗯。」陳盛良直接脫下外套和上身衣物,套上了灰色的那件。

  但寬肩窄腰的他似乎不太適合穿長袖T恤,駱航皺眉盯著陳盛良看了許久,覺得就是有哪裡怪了點?袖子和腰部剪裁都太寬鬆了,不貼身的衣服版型反而讓陳盛良看來沒什麼精神,而且整個身材比例都變差了。

  「我想已經冬天了,所以才買厚的T恤來畫,沒想到你還是穿合身的『吊嘎』(汗衫)最好看。」駱航搖頭笑著說道,心裡盤算再去買其它版型的長袖衣物來試試。

  所以觸感厚實柔軟的棉質T恤,是駱航考量季節變化後刻意挑選的?陳盛良突然覺得胸口湧入一股莫名的暖意。

  「我還以為是因為厚一點的比較好吸墨。」

  「不是啦!」駱航失笑。「那倒沒什麼關係,最近會有寒流要來吧?這種天氣就該穿這種衣服嘛。不過這些衣服不能和別的衣物混在一起洗倒是真的,顏料可能會掉,可能會染到別的衣服。」

  「你用什麼畫的?」

  「毛筆和布料用的染料。不然用壓克力顏料也可以,而且壓克力顏料的覆蓋力比較強,在深色衣服上比較顯色,只是乾了會有一點硬硬的。不管用哪一種來畫,顏料乾了之後都要隔層布熨一下來固色……」

  見陳盛良很好奇,駱航便詳細地解釋了用具及過程。

  「很有趣的樣子。」陳盛良撫著手上的T恤,若有所思。

  「我買的染料還剩很多,等一下我們結束後,你要不要自己試看看?」

  「好啊,你可以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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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陳盛良真的覺得很開心。

  當駱航把一瓶瓶的染料拿出來時,陳盛良對這一切充滿了好奇,卻又不知該從何下手,駱航便簡單地教他一些基礎的色彩學,並從調顏料開始教起,連在衣服內要多墊一層布以防顏料滲透到底下另一層布的事都提到了。

  「好像在教小朋友喔。」駱航忍不住笑著這麼說,隨即驚覺這話容易讓人誤會,又補充說道:「唉我的意思是,你像白紙一樣,教起來很有趣。」

  陳盛良其實不介意,聳聳肩說:「對,我是很大隻的小朋友。」

  「哈哈,是,我看過最大隻的小朋友就是你。」駱航大笑,右頰露出甜甜的酒窩。

  然後,駱航還握著這位「小朋友」的手,帶他拿毛筆在布料上涂畫,讓他直接感受下筆的力道與手指和腕部微微轉動畫筆的感覺。

  當駱航握著他的手讓筆尖觸到布料時,陳盛良覺得一切都有趣極了,心跳的頻率甚至比平常稍快,那是興奮的感覺,他很久沒有過了。

  就連在工作上第一次練習做有趣的咖啡拉花時,也沒有這種心跳稍快、又期待又有些害怕搞砸的情緒。

  陳盛良畫完了駱航提供的乾淨舊衣後仍是興緻盎然,駱航便送了他一些顏料及一本素描本,告訴他可以在上頭練習配色、也可以隨手塗鴉。

  於是,陳盛良把那本素描本畫滿了。

  光是練習調色,在素描紙上畫著一格一格的顏色,並且讓它們排列看起來有漸層的感覺就好有趣。陳盛良迷上了這種看似簡單卻極富變化的用色練習,畫上癮後,他也學著駱航幫他畫在T恤上的配色和圖案畫了好幾張圖,不知不覺間,在短短一週內那本子就被填滿了。

  陳盛良也開始留意光影、注意起週遭各種物品的顏色,然後發現許多以前自己都不覺得有趣的事物。

  在工作上,他甚至玩起了咖啡拉花。以前只是照著前輩教的方式勾勒圖案,但陳盛良現在也會自己思索該怎麼做出更有趣的拉花。當雕出可愛的拉花時,除了成就感外,客人驚喜的表情也讓陳盛良覺得很開心。

  這樣的轉變,陳盛良自己很驚訝,駱航更是驚訝。

  「早知道就早點送你畫具,我還以為你對畫畫沒興趣咧。」

  「本來是沒有,可是看你畫衣服就覺得好像很好玩的樣子……」

  「畫畫本來就很好玩啊。」駱航又笑得燦爛,陳盛良看得有些失神。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麼一天,也能像駱航這樣,開心地笑著訴說自己很喜歡很喜歡的事物?

  「是啊,你當初應該逼我跟著你一起畫畫的。」

  「不行,每個人的喜好都不一樣,這要講緣份的,不能強求啦。」

  「可是你當初在路邊搭訕我的時候,好像不是這種態度。」

  「你真的很愛吐槽我耶!」駱航哭笑不得,在陳盛良肩上捶了一拳。

  「哪有,我正準備要讚美你。」

  「快點快點!大師我準備好要接受讚美了!」

  「自己開始畫畫以後,才知道原來你很厲害啊。」

  「什麼……你原本以為我不怎麼樣嗎?」駱航捂著胸口,一臉受傷的表情。

  「不是這個意思。」陳盛良失笑,指著駱航送給他的素描本說道:「要自己試過以後才知道,原來不是想調什麼顏色就調得出來的,不是腦袋裏想畫什麼圖案,手就可以畫出來的。」

  駱航沒有繼續臭屁自己很厲害,反而是笑著鼓勵他:「多練習就會愈來愈好啦。」

  「練習聽起來好像很無聊。」

  「你把它當作沒有變化的事情當然會覺得無聊,如果每天都換點不一樣的新花樣,就不會了吧?」

  駱航的話讓陳盛良愣了。

  說得有道理,沒有變化的事情當然會覺得無聊,就像生活一樣,每天都過差不多的日子,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所以,其實自己並不無趣嗎?

  「啊,對了!」駱航像想到了什麼好東西,從書櫃裡挖出了一盒DVD,非常興奮地塞進陳盛良手裡。

  「這個很好看哦!回去找時間看一下,你一定會覺得畫畫和美術很有趣。」

  看來是教人作畫的DVD影片,外盒上有一個爆炸頭的鬍子大叔,笑著的模樣看來非常逗趣,陳盛良不禁也跟著笑了。

  「我住的地方沒有DVD機可以看片子。」

  「什麼?」駱航有些驚訝,「你都不租片子回家看?那你下班都在做什麼?」

  「看電視啊,有第四台就夠了。還有看一點書,我最近想要再讀夜間部。」

  「哦?夜四技?」

  陳盛良困惑地歪了歪頭,那還離他很遙遠哪。

  「是高職。」

  駱航忍不住「咦」了一聲。在他的生活圈裡,還沒有遇過比他年長卻連高中都沒畢業的人,他實在很難不為此感到驚訝。

  但他隨即察覺到自己的反應很失禮,正想道歉,陳盛良卻非常自在地說:「對啊,我高職還沒唸完就休學了,現在想回去再來一次。」

  那一副與平常無異的模樣,讓駱航瞬間非常佩服又羡慕。

  人很難不去跟別人做比較。學歷,家世,工作,外貌……可以比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難免也會有不如人而覺得自卑、畏縮的時候。

  在同學們聊到自己的家庭時,駱航這種感觸特別深刻,他甚至覺得那些父母離婚的同學都比他「正常」。但陳盛良卻不會有這種反應?

  實在是……好羡慕啊。

  駱航忍不住輕嘆了一聲,見陳盛良更困惑地望著他,這才回過神來笑著說話掩飾。

  「那DVD你要不要在我這裡看?每次看個一兩集再回家?真的很好看哦你一定要看啦!」詢問到後來變成強迫推銷。

  陳盛良忍笑,點頭說道:「好好,大師推薦的我一定會看。」

  「唉,你在他面前叫我大師,我真的會很羞愧。」

  指著DVD外盒上的鬍子大叔,駱航真的臉紅了。那難為情的模樣讓陳盛良有些傻眼,他突然覺得駱航很可愛。

  難以捉摸,時常令人哭笑不得,在許多小地方卻又讓人覺得溫暖……

  他其實也很羡慕駱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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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駱航也不總是一副溫和的模樣。

  兩人小聊了一會兒後,如同往常,陳盛良進浴室脫下身上的衣物,駱航則排好待會要用的畫具。每回陳盛良來時,駱航不一定都是用鉛筆炭筆素描,有時視心情而定也會用到顏料,甚至畫的是很抽象的畫面,端看那天陳盛良給他的靈感而定。

  這次他興緻勃勃地說想試試壓克力顏料,陳盛良對顏料開始感興趣,便笑著說「畫完給我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駱航說要看他畫自己的模樣,這天也是駱航第一次在閒聊時開口問他平常私生活的瑣事,之前他們的談話大多止於畫室裡接觸到的東西而已。

  畫了兩個多小時後,駱航的手機響了,一聽到鈴聲是〈大黃蜂的飛行〉,他的臉便垮下來了。

  駱航走出畫室去接電話,陳盛良聽不清內容,只隱約聽見駱航講電話時雖然用比平常更輕柔的音調說話,卻像是在壓抑什麼情緒似的。

  一陣子後,客廳傳來東西被砸碎的聲響,陳盛良忍不住朝外頭看了一眼。

  講電話講到摔東西出氣?他默不作聲地伸展了身體,換了個姿勢席地而坐。

  自從陳盛良的腳完全傷好了以後,駱航便把那組占了許多空間的大沙發拖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素雅的木椅,有時則是瑜伽墊。

  陳盛良比較喜歡瑜伽墊,做了幾個月的人體模特兒後他也漸漸有些心得,總覺得站在軟墊上比坐在椅子上好,對腰部和脊椎的負擔都比較小,身體會比較輕鬆。

  駱航面無表情地進了畫室,見到陳盛良換了姿勢坐在地上時微微擰了眉頭,但仍不發一語地坐回椅子上確認自己離開前畫到哪裡。

  到底在生什麼氣?陳盛良有些困惑,也不說話地擺回剛才的姿勢讓駱航繼續作畫。

  空氣有些凝滯,就連比較鈍感的陳盛良都能察覺到駱航的心情很不好。

  休息時間一到,陳盛良便自行把電暖氣調小一點,以為溫度低一點的話,或許那種煩悶感應該會減少些。

  寒冬已到,因為陳盛良必須裸身的關係,駱航早就幫他準備了電暖器。即使寒流來襲時光裸著身體,在緊閉窗戶再加上電暖爐運轉的室內,陳盛良仍然能自在舒適地展現軀體。

  溫度調低一點後,那種凝滯感卻仍未散去,陳盛良走到駱航背後看著他的畫,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駱航愣了一下,以為陳盛良從畫裡看出了他的心情煩躁,錯愕之外,更多的是對自己不夠成熟到足以掩飾壞心情的畫技而感到沮喪。

  他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掩不住一臉煩躁地說:「不好意思,今天先到這邊吧?我沒心情畫。」

  「……嗯。」不知該說什麼,陳盛良只能點頭答應。

  進浴室穿上衣服時,聽到外面又「碰」了一聲,陳盛良忍不住心想:原來駱航心情不好時也是會摔東西的。果然,人不可能一直維持著溫和柔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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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航的確不是個脾氣好的人,他其實有點神經質,又暴躁易怒,但他平常總能用一慣溫和的笑容掩飾得很好——除非遇上了母親,他的母親總是能讓他瞬間狂暴化。

  「寶貝,你詳姨的店裡缺了幾幅畫,媽咪想問你有沒有作品能借詳姨擺呢?」

  方才的電話一接通,母親劈頭就來了這一句,駱航錯愕之餘也覺得憤怒至極。

  說畫圖沒前途的是她,說讀美術系是辜負了父母的栽培與期望的也是她,現在要拿他的畫去炫耀做人情的還是她!

  要不是母親的那群貴婦朋友團聊到了藝術品的話題,駱航心想,他的母親想必不願面對自己處心積慮栽培的兒子目前居然是念美術系的這個事實吧?

  但駱航又能如何?要是賭氣不給作品,肯定會被責備,花父親的錢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過舒服的日子,卻連一點成果都交不出來?

  但給了自己滿意、又能在商業空間展出的作品,就稱了母親的心,駱航又不甘願。

  那些畫都是他的心血,卻被拿去做廉價的炫耀,還要他陪著笑臉謙虛說「求之不得」、「是詳姨不嫌棄」這樣的應酬話?

  駱航氣得摔碎了眼前的杯子。陳盛良問他的話,則讓他摔了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他自知後來的反應有點失控,但一想到那通電話,實在無法冷靜下來。

  陳盛良穿好衣服從浴室出來後,駱航遞上了這回的酬勞,滿懷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雖然提早結束,但是你要不要看一下我剛才說的DVD再回去?」

  陳盛良低頭看著他,那雙綠色眼眸讓駱航有些失神,墨綠眼瞳裡似乎還流竄過一些莫名情緒,駱航還來不及意會,肩膀就被輕拍了兩下。

  「不了,下次再借我看吧?我先回去了。」

  駱航楞楞地想,這是在安慰他嗎?他忍不住撫著自己被輕拍過的肩膀,心想,陳盛良的手真大,比單純用眼睛估算的感覺還大又厚實。果然,還是實際接觸過最好。

  送陳盛良離開後,駱航嘆了口氣,面對現實,開始整理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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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之後,陳盛良每回去駱航家中時總覺得他似乎有些改變,變得比較不在意在陳盛良面前露出負面情緒。

  雖然駱航在產生厭惡或不耐煩的情緒時仍然會試圖收斂,但也不再像一開始認識時,總是溫和親切、一副模範好學生的模樣了。

  這樣比較像個年輕人。陳盛良點點頭,覺得露出一點真面目的駱航比較可愛。

  跨個年後,隨著期末的到來,駱航也被學業、系展逼到了將近極限,但更讓他心煩氣悶的,是接著學期結束後而來的農曆新年。

  過年就得回家,回家就得和母親相處,還會被逼著陪她去國外渡假……

  農曆年間出國渡假,以避開大年夜的圍爐、親戚間的拜年與交際問題,向來是他們母子倆的慣例——不,應該說是駱航的母親的慣例。

  駱航直到上學了以後,才在課堂上得知原來農曆過年是「全家」團圓的重要日子。

  他曾困惑地問父親,為什麼他們卻沒有一起吃年夜飯?父親只回以「傷腦筋啊」的笑容,母親則是淡淡地說:「不要拿普通人來和你爹地比。小航你也是,不要什麼事都跟你同學看齊,要學著當個特別一點的人,就像你爹地一樣。」

  他的父親的確很厲害,能與四房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爭權奪利、在勾心鬥角的豪門裡站得穩當,自然有一番本事在。但駱航就是不像他的父親,不論是性格或志向。

  幸好他也不像母親……

  駱航用力搖了搖頭,想將那些煩躁感通通甩出腦袋。

  「哪裡不對嗎?」

  休息時,陳盛良裹了浴巾後走近他開口問道。他以為駱航一臉煩躁是因為覺得他擺的姿勢不太對、或是畫不出想要的感覺,最近駱航似乎常常這樣。

  「沒有,不是你的問題。」駱航搖頭笑了笑,推起眼鏡揉揉鏡架下的鼻梁後,又嘆口氣說:「快死掉了啦,系展還有比賽還有期末考通通撞在一起……」

  「辛苦了。」陳盛良忍笑,伸手摸摸駱航的頭,用哄小孩似的語氣說道。

  「吼~幫我畫作業!」

  「你是認真的嗎?」

  「真的!這時候只要是活人,有手可以用的就行了!」駱航用力點頭。

  「沒時間的話,可以叫我不用過來,這樣你不就多了三小時可以做作業了?」

  「不行!你現在是我唯一的快樂泉源啊!不可以拋棄我,要是沒有你,我的人生真的沒歡樂沒希望了!」

  陳盛良本想笑他到底在瞎扯什麼?但駱航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抬手繞過他的背後勾住脖子,讓陳盛良愣了一下。

  很少人會對他做這種勾肩搭背的肢體接觸。一來是因為陳盛良的外表讓人有距離感,二來是因為他長得很高,能這麼自然地將手臂勾在他肩上的人實在不多。

  陳盛良低頭看著駱航,他正愈湊愈近,似乎打算把下巴都擱上陳盛良的肩膀。

  這個角度從上往下看,少了眼鏡鏡片的阻隔,駱航那對有著內雙眼皮的眼睛似乎更好看了些。陳盛良有些呆了,一時之間沒有反應,只是傻傻地盯著駱航的臉。

  就像別人羡慕他的輪廓深邃一樣,陳盛良偶爾也會羡慕別人。羡慕他們有內雙或單眼皮、不是那麼挺的鼻子,還有偏厚的嘴唇……

  小時候他還想要有不白的皮膚,以為太陽曬久一點就能像別人一樣呢。

  駱航拍拍他光裸的背,看似無意其實是趁機摸了一把後,才問道:「幹麼發呆?」

  「我很喜歡你的眼睛。」

  駱航聞言抬頭看著陳盛良,笑著說:「謝謝,你的也很好看。」綠色的眼珠好美。

  「我喜歡眼皮是內雙的。」

  駱航愣了一下,突然不知該怎麼回話,整個人就靠在陳盛良身上動也不動。

  聽得出來陳盛良的語氣裡有絲羡慕,他很厭倦自己與週遭人們迥異的長相嗎?所以才會把頭髮染成黒色的?可是他的長相很好看呢,尤其是那雙綠色眼睛,不冷不熱的,會讓人忍不住一直盯著移不開目光……

  兩個大男人靠得這麼近互相凝視,回過神來後彼此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陳盛良輕輕推開駱航,開玩笑地說:「不要以為我沒發現你偷摸我。」

  「啊,被發現了,剛才應該多摸幾下的。」駱航笑嘻嘻地聳肩說道。

  那張露出單邊酒窩的臉龐,讓陳盛良忍不住眯眼多望了一秒,才撇開視線找別的話題繼續聊。

  「你什麼時候放寒假?」

  駱航聽見這話題卻垮了臉,悶悶不樂的說:「最好永遠都不要放。」

  「學生不都喜歡放假嗎?」

  「是啊,但不包括我。過年很煩哪。」

  以為駱航是覺得大掃除或過年和不熟的親戚應酬很煩,陳盛良只能聳聳肩,「喔」了一聲當作回應。

  陳盛良沒有這種問題,所以他不知該如何回話。從小他就不怎麼在過農曆年。母親頂多在過年前意思一下,抓著陳盛良一起把她男友收留他們的住所打掃乾淨而已,其他什麼圍爐發紅包的,通通都沒有。

  至於所謂的「拜年」,因為母親生下他以後就愈來愈少和不齒她賺皮肉錢維生的家裡來往,自然也不會像一般人一樣,在過年時會見到許多平常沒聯絡的親戚,需要應酬說場面話了。

  是不是過年,對陳盛良來說根本不重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可以天天都過同樣的日子。

  「看來你不覺得過年很煩。」駱航的表情變得更悶。

  「我不太過農曆年的。」

  聽來真好!駱航一時忘了自己的規矩,忍不住問:「你家沒有過農曆年的習慣?」

  「我家?」陳盛良無意識地重複了這個詞。

  他租來的「家」裡現在只有他一人,母親則是和男友同居住在宜蘭。陳盛良的母親年輕時真的很可憐又荒唐,現在遇到可以和她互相照顧、一起過下半輩子的男人自然會特別珍惜,於是他和母親也就少聯絡了,只有每個月會定期匯生活費給她。

  陳盛良扯開嘴角笑了,坦白地說:「我只有媽媽,現在我自己一個人住。」

  駱航聞言愣了,一時之間也能只學陳盛良剛才的反應——「喔」一聲當作回應。

  該接著問陳盛良為什麼只有媽媽嗎?如果他們才剛認識不久,駱航就能像上次一樣,立刻面不改色地找別的話題帶過,但現在不問似乎感覺不關心他,太冷漠了;問了會不會又觸及到他不想回答的隱私、讓他覺得反感?

  駱航懊惱地想,所以他之前才儘量不和人聊到家庭背景嘛,這下尷尬了吧?總不可能說「真巧,我也是,家裡也只有我和媽媽」這樣吧?

  陳盛良察覺到駱航的反應有些奇怪,剛好計時器嗶嗶作響提醒休息時間已到,他轉身將那嗶嗶聲按掉,然後若無其事地對駱航說:

  「我是想確認你什麼時候放寒假要回老家?我下禮拜四休假,還要我過來嗎?」

  「喔……我看看,等我一下哦。」駱航鬆了一口氣,趕緊去書房拿記事本,確認一下自己的行程表。

  「那天有一科要考期末考。再下個禮拜也不行,幾乎天天都有期末考,不然就是要交報告,再下個禮拜……我就得回台北了。」駱航瞪著記事本,看來有些煩躁。

  陳盛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正想接著問駱航「那你開學後呢?」——但有個念頭竄入他腦中讓他愣住了。

  駱航怎麼可能一直畫他?總有一天會膩的,膩了就該換了……

  所以該和駱航確定開學後的行程嗎?他什麼時候會覺得膩?

  陳盛良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慌。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纏繞在心頭的慌亂是因何而生?他其實常被這樣對待。時常有人因為他的外表而好奇接近他,一發現陳盛良不是想像中的樣子、或是覺得膩了便快速離去,但陳盛良向來也不在乎,只要自己過得好就好了。

  但現在……他卻突然不想離開駱航。

  是因為從駱航身上能接觸到許多新鮮事物的關係嗎?還是駱航那難以捉摸的個性讓他覺得有趣?

  要怎麼做,才能不用煩惱遲早有一天會被駱航嫌膩而說「下次不用來了」?

  把兩人的關係轉成為朋友?還是創造出更多自己的價值?

  陳盛良陷入沉思,沒聽見駱航對他說了什麼。

  「哈囉,哈囉~」駱航輕拍著陳盛良的肩膀,喚他回神。

  「嗯?」陳盛良望向駱航,沒發現剛才沉默思索時,駱航其實一直盯著他的眼睛觀察那眼瞳裡的微妙變化。

  「我剛才說,二月底開學前我大概就能回來,我們到時候再繼續好嗎?」

  「好啊。」陳盛良點頭,心裡莫名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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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回工作結束了,穿上衣服後,陳盛良才又想起要和駱航暫別了。

  駱航寒假時在老家裡也會畫圖嗎?一定會吧,因為他是畫痴啊。一想到這點,陳盛良忍不住就笑了。

  「怎麼了?」駱航困惑地歪頭問道。

  「沒事。你放假時除了畫畫,也會拍照嗎?」

  「應該不會吧。」駱航苦笑。

  他一回家就會被母親抓著陪她去逛街、和一群阿姨們喝下午茶。有人陪,又能炫耀自己把兒子教養成彬彬有禮的俊美青年,這種事情母親是永遠不會覺得疲倦的。

  在過年前,駱航也會在父親有空見他時去找父親,父子倆會一起吃頓飯,天南地北的聊著,這算是假期裡最讓駱航開心的事了。然後,在小年夜時他就會和母親一起搭飛機出國,在國外繼續陪母親購物逛街個幾天後再回台灣——謝天謝地,痛苦的假期在此終於告個段落!然後他就可以藉口學期要開始了,他得回高雄了。

  寒假很短,回到家都不一定能好好靜心畫畫了,更何況是到處閒晃拍照?

  陳盛良不明白駱航的想法,以為他是對拍照沒興趣,便又再稱讚他:「你拍的照片真的很好看,應該多拍一點才對。」

  駱航聞言只是微笑說謝謝。

  他不懂,為什麼比起畫,陳盛良反而比較常讚美他拍的照片?

  當初教攝影的老師的確也曾誇獎過他很會取景、光影拿捏得很好,但照片拍得比他好看、洗出來的色彩既鮮艷又飽合又有創意的同學可多著呢。

  「是不是因為我不是專業的,所以你不當一回事?」

  陳盛良突然這麼說讓駱航愣了,他望著那雙深綠色眼眸,有好幾秒都反應不過來。

  「呃……對不起,我的確是沒有很認真在聽,但並不是因為你不專業。有很多所謂的專業人士,其實我也覺得他們並不怎麼樣。」駱航搔了搔頭,很認真的道歉。「應該是說……你要不要比較一下真正的專業攝影師和我的差別?」

  駱航去書房裡抽出幾本攝影集遞給陳盛良,說:「這些都是我很喜歡的攝影師。」

  接過那幾本頗有重量的精裝書籍,陳盛良將書擱在一旁的櫃子上翻閲了起來。他看著攝影集裡的照片,駱航看著他。

  剛才陳盛良拿著極重的精裝書時,手臂肌肉隆起的弧度真是好看得沒話說。還有現正翻著書頁的手指也是,纖長的手指指骨分明,輕輕刷過紙張的樣子好看極了……

  不過比起沉醉於眼前美景的駱航,陳盛良就沒那麼愉悅了。

  就算他對藝術很鈍感也看得出來,駱航喜歡的攝影師的作品,和他自己拍的照片根本就是不同調性。

  那些攝影師的照片色彩都極為艷麗,飽合度高,光用繽紛色調就能組成一篇故事。但駱航拍的照片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色彩,也不是那些高超技巧,而是相片裡那股遠比畫面更強烈,彷彿著能穿透人心、清明又溫潤的情感。

  如果駱航覺得要這樣才能當大師,難怪他認為自己不怎麼樣。陳盛良抿著唇,不知道該不該把心裡想的話說出口。

  想想還是算了吧。也許駱航只是志不在此,如果是在繪畫上,他大概不會這麼輕易就甘拜下風吧?

  陳盛良搖了搖頭,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苦笑。

  他的臉上鮮少有這樣的表情,那可以說是溫柔的笑容,讓駱航心臟突然多跳了好幾下,一時之間只能傻傻地看著他移不開目光。

  就像當初第一眼見到陳盛良時一樣,駱航心中突然有股騷動,讓他瘋狂的想觸摸眼前的男人。

  為什麼會露出那麼柔軟的笑容?原來他平常看似八風吹不動的臉上,也會有這麼溫和的表情?讓人乍見覺得有些暈眩……

  直到抬起手後駱航才清醒過來,他迅速收回手,對困惑看著他的陳盛良感到有些尷尬。駱航暗罵自己亂來也要有個限度,陳盛良是他畫圖用的模特兒,可不能隨便沾惹。

  「哈哈……沒事,我突然覺得鼻子好癢。」用力揉了揉鼻子,駱航又在內心裡罵自己笨。這也轉得太硬了吧?

  但陳盛良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還很認真的要他保重,天氣冷彆著涼了。

  然後,他們暫別了將近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