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一放暑假,駱航就比較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是理論上。實際上,他仍然陷於低潮的谷底爬不上來,什麼事也不想做,轉眼間暑假已過了兩週了。

  駱航的母親曾經很生氣的打電話來又訓了駱航幾次,要他再仔細規畫自己的未來,但駱航總是淡淡地敷衍,幾天後她就不再打電話了。也許是覺得駱航只是在鬧脾氣所以想過陣子再說吧?駱航樂得清靜。

  駱航提不起勁畫圖,只有看到陳盛良時才能變得興奮一點。但陳盛良一週只來打工一次,其餘時間裡駱航刻意避免與他往來。

  駱航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他被很多人告白過,也傷過很多人的心,但沒有一次這麼想逃避一個人望著他的眼神。

  那明顯是愛慕的眼神,如同陳盛良一貫的落落大方,深綠色的眼眸清楚明白地傳達出陳盛良的心意,卻不痴纏,也不幽怨……駱航無法直視這樣的眼睛。

  但陳盛良的態度並沒有改變,駱航已經說了不想談感情的事,他就不提,兩人在畫室裡時仍然是和之前一樣,畫圖,或被畫,各做各的事,偶爾閒聊……

  除了和陳盛良相處的時間以外,在空閒的暑假裡,駱航反而愈會胡思亂想。

  他要升大四了,即將來臨的畢業展具體內容要做些什麼?畢業展當真代表這四年在大學裡成長的軌跡嗎?對於這種要審視自己的事,他突然膽怯了起來。

  會不會……自己原來什麼都不是?原來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原來父親這麼放任他、支持他也錯了?駱航心想,面對重要的關卡時他居然會猶豫退卻,他果然不像父親,不是那種能做大事的料。只要一這麼想,駱航就忍不住更覺得焦躁沮喪。

  和同學一起拉廠商贊助也很煩。雖然駱航很低調,但他有車、沒有打工、不愁吃穿是相處久了就會察覺出來的事,猜測駱航家境不錯的同學會很期待地問駱航要不要回家詢問父母,是否能從父母親的周邊關係拉到更多贊助?

  找廠商贊助通常都是從身邊的對象開始下手這點是可以理解的,駱航當然會去找父親談,想必父親也不會願意在兒子重要的畢展贊助中缺席。但贊助企業要怎麼冠名就很傷腦筋了。最好和「那個談家」有關聯的企業都不要掛上名,免得衍生出駱航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只是個低調的私生子,不想為自己還有父親帶來這種麻煩。

  看著有些同學開心地說父母親願意幫忙去公司裡詢問贊助時,駱航心裡很難不感到苦澀。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問題,這點駱航知道,但他還是很羡慕那些可以在字句裡光明正大地提到父親的人。炫耀也好,抱怨也好,總比他好。

  不想要自己陷入這種近乎無病呻吟的深谷裡,七月中旬,駱航決定帶著新買的單眼數位相機,和學弟馬國豪去花蓮待一週。

  +++++

  馬國豪是駱航的酒肉朋友,也是他很欣賞又有些嫉妒的學弟。不同於駱航喜好鮮艷的用色方式,言行吊兒郎當的馬國豪畫出來的圖卻是意外的溫柔,總能讓人莫名覺得感動,他的繪畫技巧成熟卻不帶匠氣,這點讓駱航最欣賞。

  馬國豪主要的目的其實是去當志工。他和一群大學生用自己的專長輪流教導一些當地社區裡隔代教養的孩子們,陪他們唸書或玩耍,閒暇時就到處走走拍照。

  於是駱航也和馬國豪一起帶小朋友畫畫、捏陶或雕刻。教小朋友很有趣,總能聽到許多天馬行空的話,但現實生活裡,這些小朋友背後的家庭都有各自難以解決的問題,和那些大人或早熟的孩子接觸就不有趣了。

  與他們交手時,駱航才驚覺自己其實早被母親訓練得很油條世故。和別的大學生比起來,在應對進退間,駱航顯得有禮卻狡猾多了。

  因為暫時不想碰畫,於是當熱愛攝影的馬國豪在拍照時,駱航就跟他一起拍照,順便討教一下相機的使用心得;馬國豪在寫生練習時,駱航還是在拍照。

  馬國豪比較偏好裝底片的傳統相機,原本看駱航帶數位單眼時還很受不了,但後來馬國豪抗議數位相機「這種連快門聲都是偽裝的」聲音就愈來愈小。每種機器都有它的優點和特色,數位單眼相機在不方便洗照片的部落裡,最明顯的長處就是能方便快速地看到所拍攝的影像。最後連馬國豪都很愛借駱航的相機去玩。

  交換著相機拍,雙方存取在同個機器裡的影像就很容易被比較。

  駱航拍了許多風景照,更多的是小朋友的容貌,還有一些當地的現實生活百態。

  馬國豪愈看駱航拍的照片,愈是無法按捺心頭那股激動——

  駱航只帶了兩個鏡頭出門,但馬國豪卻不太能察覺出他看到的,是被侷限在標準或廣角鏡頭間的影像。

  如果駱航習慣的上色方式會暴露出他平時隱藏得極好的激烈性格,那照片就能讓人感覺到完整又真實的他。

  駱航很溫柔,所以有些照片讓人覺得好舒服,好像疼痛都被撫慰了;但卻也偏激,有些照片景色或光影的反差太大,很清楚能看到他想批判什麼。駱航似乎對想要的東西很執著,所以同一個景可以連拍幾十張,看來非得要拍到讓他覺得滿意的照片不可……

  「哇靠!你應該把時間都拿去拍照才對嘛!」

  馬國豪忍不住激動的對駱航這麼說。從一個熱愛攝影的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其實是一種稱讚,但駱航卻忍不住心情低落了起來。

  意思是,把時間拿去畫畫就不對嗎?

  像給陳盛良的反應一樣,駱航只是對馬國豪淡淡笑了笑。沒想到馬國豪又誇張地讚美了駱航一大篇,還說他有「攝影師之眼」……

  「我比較想要達文西之眼啦。」駱航忍不住沒好氣地回話。

  「沒有那種東西!大師我在稱讚你耶!快點磕頭謝恩!」馬國豪氣得捶了他一拳。

  「好啦好啦,晚餐賞河馬兩桶魚,乖~」

  「河馬是吃草的啦!」

  +++++

  幾天後告別了馬國豪回到高雄的住處,駱航又忍不住想起馬國豪跟他說的那些話。

  被自己欣賞又有些嫉妒的學弟也用嫉妒的口吻稱讚時,駱航一點都不開心。因為馬國豪讚美的不是他的畫。

  帶著點不甘心再去檢視自己的作品時,駱航就更加煩躁了。畫圖對他來說,似乎漸漸變成不是那麼純粹的快樂了,揉和著痛苦、掙扎、煩躁、甚至會懷疑自己……他知道自己這一趟出門其實得到許多寶貴的東西,但以他現在的狀態真的沒辦法消化。

  因為去花蓮的關係,他有將近兩週沒看到陳盛良了。

  駱航突然好想陳盛良。想看看他的眼睛,那雙不冷不熱的綠色眼睛有股魔力,會讓駱航看得目不轉睛,忘了這樣盯著人看實在不太禮貌。駱航也好想陳盛良的身體,那副軀體總能激起他拿筆的慾望……

  即使他們已經約好週四下午見,他也忍不住在週二的早晨就打電話給陳盛良。

  「喂……」陳盛良那濃重的鼻音聽來明顯就是被吵醒的。

  「呃……早安。」駱航只好乾笑著道早。電話一接通他就後悔了,該說什麼?做事果然不能太衝動,他都忘了陳盛良因為上晚班的關係,平常的起床時間是中午。

  「駱航?怎麼了?」陳盛良清醒了些,抬頭看看床頭鬧鐘,早上八點四十分?

  「那個……我想問你禮拜四要早點來嗎?我這次出去拍了很多照片,你要看嗎?」

  駱航說話的同時心跳得好快,他難得心虛了起來,因為這藉口真的很爛。

  「你回來了?到家了嗎?」

  「嗯,昨天回來的。」

  「玩得愉快嗎?」

  「還好啦,大部份時間都和小朋友在一起比較多。每天生活作息都很健康,哈哈!我拍了很多照片,想說你可能有興趣想看……不好意思,忘了你還在睡覺。」

  「沒關係,那你好好休息吧。禮拜四我大概下午兩點左右到,可以吧?」

  「好啊,到時候見。」

  「嗯,拜拜。」

  然後陳盛良非常乾脆地掛了電話,駱航愣了,忍不住盯著手機發呆。

  這傢伙……該說他太沒心機嗎?在奇怪的時間打電話過去,他都沒有曖昧的聯想?他真的很想睡嗎?或者是他以前談戀愛時就這麼單純?更或者他沒什麼戀愛經驗?

  駱航搔搔頭,又失落又慶幸陳盛良沒多做聯想,甚至想到陳盛良也許沒什麼戀愛經驗時更是莫名地覺得開心,這感覺實在複雜極了……

  +++++

  陳盛良把駱航拍的照片看了兩遍。

  他在電腦螢幕前看照片的時候,駱航在看他。那雙摺射著光線的眼珠真的讓駱航百看不厭。

  照片全看完後眼睛有些酸澀,陳盛良揉了揉眼,轉頭才發現駱航還盯著他看。

  他知道駱航很喜歡他的外貌和身體,常常看著看著就呆了,他也習慣了,只是輕輕佻了挑眉,動也不動地任對方看個夠。

  「呃……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駱航終於回過神,一時之間也只能這麼說。

  陳盛良揚起嘴角笑著說「謝謝」,綠色的眼眸看來更加溫柔了些。

  之前駱航讚美他的外表時,陳盛良都沒什麼感覺,是因為當時他並不在意「單純的朋友」對他身體的觀感。現在不一樣了,被駱航讚美他會覺得很開心。

  那種心情從笑容裡就能看得出來。駱航忍不住撇開頭,他無法直視這樣的笑臉。於是駱航沒有看到,陳盛良眼裡的神采也隨之暗了下來。

  還是聊照片吧?陳盛良指著螢幕說:「照片拍得很好看,數位的看起來好鮮艷。」

  駱航忍不住苦笑,他又想起了馬國豪說的話。真該把時間拿去拍照才對?

  「你不喜歡聽到這種話?」

  「也不是。只是……」駱航似乎在猶豫是否要說出口。

  「不要勉強,你不一定要回答我。」

  聽來淡漠乾脆,但實則溫柔。駱航在沉默許久後終於忍不住向他傾訴:

  「我只是低潮啦,最近畫圖都沒什麼勁。拍的照片被讚美當然好,可是我學弟說我真該把時間拿去拍照,這就讓我很憂鬱了耶。難道畫畫就不對嗎?」

  陳盛良真的有些驚訝。他知道駱航已經好一陣子看來都無精打采的,但沒想到連畫圖都覺得沒勁?那真的很嚴重了,駱航之前可是常常畫到廢寢忘食的地步。

  「你的畫很好看啊,而且光看你畫畫就會覺得很快樂。」

  「真的嗎?」

  「真的。」

  駱航聞言安靜了一陣子,突然覺得很憤怒,他刷地站起來走出書房,這舉動讓陳盛良感到錯愕,立刻追上正要走往陽台的駱航。

  「怎麼了?」

  「可不可以不要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討好我?」

  陳盛良沉默了,弄巧成拙了嗎?他真的不知道駱航為什麼生氣,也不知該說什麼話為自己辯解,更不知該如何讓駱航心情好一點……

  氣氛變得好僵,灑在陽台上的陽光好刺眼。駱航深呼吸了好幾次,還是無法壓下這股莫名爆發的情緒,他有些挫敗地說:「我從來沒有這麼沮喪過……」

  「我的確是在安慰你,可是我真的沒有刻意討好你。」陳盛良走近駱航,看他抿著唇低下頭,不自覺將語氣放軟哄道:「你的畫真的好看,你自己不清楚嗎?之前不是陸續得了一些獎?如果不好,怎麼會得獎?」

  「獎盃有時又不能證明什麼。」駱航還是抿著唇,看起來像極了在耍任性的孩子。

  「那你想證明什麼?」

  陳盛良的反問讓駱航徹底愣了。好問題,他到底想證明什麼?到底為何而沮喪?為什麼要這樣一直陰晴不定的?

  看著駱航的表情,陳盛良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語氣裡帶些憐惜地說道:

  「你真的很愛畫畫。如果不喜歡,才不會這麼痛苦。」這件事陳盛良真的沒有辦法為他做什麼,只能一直安慰他。

  駱航抬起頭,有些迷茫地看著陳盛良。那帶著一絲脆弱的眼神讓陳盛良無法移開目光,有股衝動讓他忍不住低頭靠近駱航,他想親吻駱航的嘴唇……

  感受到溫熱的呼息貼近,駱航下意識地把陳盛良推開了。他的心跳突然很快,因為那雙綠眸剛才靠得太近了,還有陳盛良身上的氣息也是,全都近得讓他心慌。更讓駱航內心翻騰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對陳盛良發脾氣。

  當駱航覺得脆弱迷惘的時候,會希望在乎的人不要像其他人一樣,只會說些好聽的話哄人。因為他完全信賴這個人,所以不希望連這個人都讓他不清醒……

  陳盛良明明是個門外漢,他為什麼這麼在意陳盛良的想法?

  駱航不知所措,他連抬頭看陳盛良都不敢。

  而陳盛良以為是自己無禮的舉動讓駱航更加生氣了,他對自己的衝動感到懊惱,只能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

  ——他真的是根木頭。

  原本心慌意亂的駱航,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覺得好笑。要是換作駱航,可能會察言觀色然後伺機再突襲一次吧?哪有人這麼乾脆道歉的?反而把氣氛搞僵了。

  輕嘆了口氣,駱航只能扯開嘴角笑著說:「呃……別這樣啦,我——」

  「不要勉強自己笑。」陳盛良淡淡地截斷了駱航的話。

  至少在他面前不用勉強。

  知道那句話裡的含意,駱航愣了一下,突然覺得臉好熱,心跳得更快了。

  「我沒有勉強自己,也沒有生氣啦……」駱航小小聲地咕噥著。他是真的覺得陳盛良認真道歉很可愛又很好笑。避開陳盛良的視線走回客廳裡,駱航也向他道歉:

  「對不起,我剛才太失控了,不應該亂發脾氣的。你說的沒錯,如果不喜歡,才不會這麼痛苦……我要想辦法轉移一下這種情緒。」

  「沒關係。那今天就別畫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嗯,也好,順便吃飯?我想吃炸雞。」

  「炸雞?」

  「嗯。那邊的生活實在太健康了!害我好懷念垃圾食物哈哈哈……」

  會說笑的駱航,看來似乎是好多了。陳盛良輕呼了口氣,放心了許多。

  +++++

  然後,他們仍然還是這樣相處過日子。

  駱航當然還是要畫圖,藝術家的心情本來就是起起伏伏喜怒無常,他想,自己該學著克服。陳盛良也照舊是他的模特兒,全裸地展現在駱航面前,毫不彆扭。

  駱航也還是像往常一樣,喜歡找陳盛良去看展,有時一起吃飯,或到戶外走走。他也繼續為陳盛良彩繪衣服,陳盛良身上穿的,不論是無袖汗衫、長短袖T恤或襯衫上頭的文字圖案,幾乎都是駱航為他畫的。

  他們不談感情,像是很親密的朋友,偶爾卻又有些曖昧。駱航在陳盛良面前愈來愈會耍脾氣,那些在別人面前不會流露出來的負面情緒或沮喪,駱航卻完全不在意讓陳盛良看見。有時別人惹了他,他甚至會把氣出在陳盛良身上。

  陳盛良不會容忍別人這樣對他,但他在乎駱航,於是他會摸摸駱航的頭安撫他。

  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時陳盛良也會這樣自嘲。但是沒辦法,他就是喜歡駱航,他太久沒有喜歡的對象了,於是只能把他知道的、能做的通通貢獻出來,希望對方不要嫌他笨拙。

  每當駱航因為陳盛良關心他而感動、甚至眼裡有絲動搖時,陳盛良總會進一步試探,但駱航立刻就會退縮,甚至會生氣……

  追求這種事,真的很難拿捏啊。陳盛良常常會在心裡如此感嘆。

  駱航在大學的最後一個暑假很快就過去了。

  開學後的駱航變得更忙,畢業展如火如荼地開始籌備,駱航要讀書、做作業報告、準備作品、還要和同學討論畢展細節……他又陷入了老是睡眠不足的地獄。

  陳盛良則考上了高職夜校的餐飲管理科,雖然對烹飪沒什麼興趣,但為了學調酒也就將就著讀了。

  開學後,陳盛良將班別調到早班,雖然早上五點就得起床,但下午兩點下班時還能偶爾去駱航那裡,先借浴室沖個澡然後讓他畫圖,或是回家練習課堂上學過的東西。

  駱航為了畢展很需要陳盛良的幫助。一方面是實質上的當他的模特兒,一方面則是精神上的安慰,畢展對藝術或設計類科的學生來說,真的是一道很難熬又痛苦的關卡。

  只要陳盛良有做到模特兒的部份,即使只有一點時間,駱航也會堅持給他薪資。陳盛良知道駱航以前就是如此,該算的一定會算清楚,但他還是忍不住覺得失落。有些事情,不是錢的問題……

  為了學業,陳盛良想要存更多的錢,駱航便幫忙介紹他給學弟妹當模特兒。

  這時陳盛良才知道原來駱航一直給他高於行情的時薪。當他要駱航像學弟妹一樣,把他的時薪調到每小時六百即可時,駱航卻堅持不肯,只說「如果他們約你的時間和我的相撞,你要以我為優先」。

  陳盛良總覺得駱航一開始把他介紹給學妹時看來有些不甘願,那模樣像是想把自己發現的好東西藏著不想和別人分享似的,很可愛,陳盛良又很難不自作多情的想,駱航對他是有佔有慾的……吧?

  駱航總是這麼若即若離。

  他們兩人的性格完全相反,陳盛良看起來我行我素,但他不傷人,因為如果他不願意,一開始就不會讓人有所期待;而駱航則總是保持禮貌,有時甚至會溫柔過頭,等到對方對他表現得很親昵時,他又覺得這樣很煩。

  這點陳盛良也知道,但……他就是喜歡駱航。即使開始覺得疲憊,仍然無法抗拒。

  +++++

  即使兩人之間沒什麼進展,駱航的畢展準備得也不怎麼順利,但時序仍在慢慢往前推進。

  當陳盛良收起夏秋季慣穿的無袖汗衫,換上了冬季的衣物時,駱航臉上儘是懷念又悵然若失的表情。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穿『吊嘎』超帥氣的。下次要看到你這樣穿又是好久以後的事了喔……」

  光是這麼簡單一句話,就能讓陳盛良暗自覺得開心。駱航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也有想到「以後」的事呢。

  上學期轉眼間已經結束,接著就是寒假及駱航最討厭的過年。

  不過這次拜畢展所賜,他實在沒時間陪母親出國玩,只需要在小年夜之前回去和父母親吃個飯即可。駱航打算寒假繼續窩在高雄瘋狂趕作品,沒想到父親一通電話打來,語氣嚴肅地希望他早點回家。

  「爸爸想跟你好好談談。」

  然後,駱航才明白母親在半年前為何如此乾脆地放棄說服他。

  +++++

  原來駱航還是低估了母親的野心。沒料到她居然說動了駱航的父親,打算開家畫廊給駱航經營。

  開畫廊可不是件小事,姑且不論要事先投入及後續維持經營的金錢,更要有相當良好的人脈才行,這種事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就算是在藝文界也不例外。

  所以他還是得學著當善於應酬的商人兼藝術家嗎?駱航知道母親圖的是什麼,只要畫廊一開,談能一定會為駱航引介所有能給兒子的人脈,想必駱航的母親會非常樂意為他打理這一切。

  更讓駱航憤怒的是,其實談家早就有類似的企業,更有基金會定期贊助藝文活動,那個企業還是駱航的「叔叔」在管理的。談能不顧同父異母的兄弟,竟然為自己的私生子砸錢開畫廊,這件事即使沒有實質的利益衝突,將來在談家想必也會引起不小風波。母親明明就知道,居然還去遊說父親?

  駱航也因此覺得驚訝,他的父親以前從沒有這麼豪邁的舉動,這次為什麼居然被母親說服了,很認真地和駱航討論要開畫廊的事?而且看來是勢在必行,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說到底,還是擔心駱航真的變成落魄畫家吧?

  駱航可以感受到父親對他的愛,駱航不可能繼承父親的任何事業,既然他喜歡畫,就讓他浸淫在這樣的環境裡吧,畫廊還能展示、販賣駱航自己的畫,要是真慘烈到都沒有人購買,至少會賣出別的畫家的作品吧?總是有錢能生活的。

  駱航知道自己該感謝該惜福,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有個富裕的父親能如此支持他的。他沒有辦法拒絶父親的提議,只能好好思考自己接下來的步調。

  當個單純的畫家,駱航還能保有一點幼稚,說好聽點是天真。做個畫廊經營者,除了熱愛藝術外,卻又得拿捏好現實分寸,否則不是搞垮父親資助他的畫廊、餓死自己,就是過了頭的市儈。

  駱航好茫然,但是他告訴自己不能退縮。

  他已經是個大人了,早就該好好地學習面對這個即將隻身獨處的現實世界。

  +++++

  陳盛良看見手機來電顯示上的名字,立刻按了通話鍵。

  「喂?駱航?」

  「嗯,是我。你方便講電話嗎?」

  「可以啊,你忘了我也放寒假了?等我一下……」

  陳盛良正和朋友在吃晚飯,一聽駱航這麼說,立刻站起身往外頭走去。

  「快點講話給我聽。」

  「什麼啊,是你打來的耶。」陳盛良失笑。

  「說的也是,哈哈……」

  「怎麼了?家裡還好嗎?」

  他們本來都約定好一些行程了,沒想到駱航突然說得回家一趟,隔天就收好行李回台北了。陳盛良除了擔心之外不免也有些寂寞,駱航這趟回家,大概又要一個月後才能見到他了吧?

  「嗯嗯……」駱航模糊地回應,然後把憋在心裡的問題說了出來:「問你哦,你覺得我適合當商人嗎?」

  「商人?怎麼會這麼問?」

  「或者是當經紀人?」

  「經紀人?這個聽起來好一點。什麼樣的經紀人?」

  「……」畫家經紀人。駱航突然說不出口。

  即使在藝術這個領域也是有經紀制度的,但在台灣並沒有很普遍就是了。當駱航和父親長談完後,他輾轉反側了一晚,思考了許多事,如果真的要開畫廊,他會比較傾向和畫家簽經紀約、與畫家互相扶持成長……

  想了這麼多事以後,不禁覺得更茫然。

  他真的適合做商人嗎?就連畫家經紀人也有些諷刺,駱航怎麼想都覺得很悶,拿起手機便直覺地撥給了陳盛良。陳盛良聽到會很意外嗎?

  「先回答我的問題嘛。你覺得我適合做商人嗎?」

  「商人哦?很難想像你當商人的樣子。要穿西裝的那種嗎?」

  「哈。」駱航苦笑,他自己也很難想像啊。現在可沒心情臭屁自己穿西裝很帥了。

  「可是如果非做不可,套句你說過的,多練習就會愈來愈好了,不是嗎?不過……我覺得你當經紀人可能會更好一點。」

  「為什麼?」

  「因為你很能發現別人的優點。」

  「是嗎?」駱航第一次聽說。

  「嗯。比方說……我很喜歡你看完展覽後的評論。一般人看畫老是會看到缺點,這畫裡沒有靈魂、技巧不好、這裡不好那裡不好……可是你都會看到它們有趣的地方。而且你很會鼓勵人,我很喜歡你這點。」

  駱航沉默著,這番話似乎給了他一些力量。

  「你知為我為什麼一直稱讚你的照片很好看嗎?」陳盛良突然這麼說。

  「為什麼?」

  「因為你的眼睛很鋭利,可以拍到現實生活裡很普通又很感人的畫面。高超的技巧也許很讓人佩服,但是我覺得讓人感動更重要,那種照片更少……不要再說我看的照片不多了,我最近也看了很多攝影集。」

  最後那句話讓駱航笑了,原來陳盛良還記恨他曾經指他看過的東西不夠多啊。

  「好啦好啦,對不起嘛,謝謝阿良大師的開釋。」

  「免禮。」陳盛良也笑了。

  「好吧……沒事了。我後天中午就回高雄了,你有空嗎?上次那幅畫還要改。」

  「這麼快?我以為你要待到過年後。」

  「留到過年後再回來,我的畢展就直接開天窗了啦。」

  「那我下班就過去?大概三點之前會到吧。」陳盛良的語氣裡有著難以察覺的溫柔與欣喜。

  「好啊,到時候見。」

  結束通話後,駱航深吸了口氣,覺得自己的眉頭稍微舒展開了。

  +++++

  兩天後駱航回到高雄,陳盛良覺得他看來又有些變了。

  感覺他似乎很疲憊,要煩惱的事情更多了嗎?

  陳盛良不禁心想,駱航的家庭很複雜嗎?為什麼駱航只要回家、隔了一陣子不見,當他再次見到駱航時,都會覺得駱航看來有些微改變?

  沒察覺到陳盛良的心思,駱航笑著遞了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給他。

  「送你。雖然沒有出去玩,可是有人給我很多酒糖,借花獻佛送你一點。」

  「謝謝。」收下禮物後猶豫了一陣子,陳盛良還是用詞保守地問:

  「你……好點了嗎?」

  沒想到陳盛良還惦記著他打的那通電話?駱航心想,雖然當時電話上沒有明說,但想必是他說話的語氣讓陳盛良察覺出不太對勁吧?被關心的感覺溫暖了胸口,駱航扯開嘴角笑著說:「嗯,好多了,謝謝。」

  右頰上那淺淺的酒窩證明他的心情的確開朗了許多,陳盛良終於放心地點點頭,也跟著笑了。

  駱航忍不住望著那樣的表情發呆了起來。

  陳盛良也漸漸變了,和初見面當時的感覺比起來不一樣了。變得更有男人味,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氣質,看來卻更內斂。那張淺淺微笑的臉看來好溫柔好迷人……

  陳盛良是因為他而露出了這樣的笑容。一意識到這點,駱航的臉頰就忍不住發熱。回過神後,才發現陳盛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深綠色眼眸裡有抹促狹。

  「看呆了?」

  「你怎麼跟我一樣臭屁。」駱航移開視線,鎮定地說道。

  「駱航,我很想你。」

  駱航愣了,沒料到陳盛良會突然這麼說。

  「呃……我們好像才一個禮拜沒見。」

  陳盛良往前靠近了一步,駱航立刻退了一步。

  「嗯,不過我還是很想你。你那天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這問題太鋭利了,觸到駱航最不願面對的那一點,他立刻怒道:「別這樣!」

  屋裡瞬間安靜,陳盛良不再往前逼進,也不說話了,氣氛有點僵。

  這是陳盛良在坦白說喜歡駱航之後,再次把自己的心情表示得最明白的一次。也許是因為隔了幾天不見的關係,也許是因為那通電話還有駱航發呆的模樣給了陳盛良再度試探的勇氣……但駱航實在很害怕這樣的場面。

  兩個人都沒動作,過了好幾秒後駱航受不了,只好開口委婉說道:

  「對不起,我剛剛太激動了。可是……你得實際一點想想,不覺得這個時間點我們不太適合嗎?再半年我就要畢業了,然後要回台北等當兵。而且我打算要出國讀書……這樣根本就沒什麼時間相處。」

  陳盛良沉默了幾秒後,居然點點頭說:「這麼說來,好像也對。」

  駱航愣了一下,突然覺得陳盛良這句話讓他很悶。他居然同意?

  「嗯……所以還是早點放棄比較好,對不起。」

  「說的也是,放棄比較好……」陳盛良看著駱航,頓了一下後接著說:「才怪。你的表情明明就怪怪的。」

  駱航下意識想轉頭,陳盛良立刻向前握住他的肩膀。

  「你要我想得實際一點?如果是這樣的話,駱航,那我會更早說我喜歡你。因為你雖然沒有說,但是家裡應該很有錢。所以這根本不是現實的問題,當然,如果你覺得我跟你的身家背景差太多的話,這點我倒是沒話說。」

  「我沒有這麼想過!」駱航急忙反駁。

  「那你在想什麼?」

  駱航抿著唇不回答,因為他發現陳盛良在套他話。

  「你在怕什麼?」陳盛良繼續追問。

  「我沒有!你夠了沒!」

  「好吧,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不能逼你。」

  陳盛良放鬆了手上的力道,不再給駱航壓力。退離他身邊前,只淡淡地說:

  「我只知道,對我來說現在最實際的做法就是告訴你,我真的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