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會吃昆蟲嗎?
春天的星期日,我一手放在椅背上,從二樓房間向外望。一個漆黑突兀的東西,鎮坐在朝陽映照的玻璃窗中央 …停在屋頂上,不叫,甚至連動也不動,一直盯著我這邊。那是只體型頗為碩大的烏鴉。是因為距離很近,才這樣覺得嗎?
那烏鴉和我之間有只白粉蝶飄飄飛舞著,已有一陣子。以為牠會飛走,它卻又上又下地晃動,笨拙地轉換方向,以不牢靠的飛法回到原處。要是烏鴉突然張開翅膀,衝過來用黝黑的喙夾住白粉蝶小小的身體怎麼辦?牠們會吃昆蟲嗎?我看過烏鴉吃死貓和活老鼠,肚子一餓,難保不會吃蝴蝶。就像人類,除了牛肉和豬肉,也會吃吻仔魚。
我走離椅旁,解鎖打開窗戶。本打算揮動雙手威嚇一下,把白粉蝶趕走,但牠不知怎地竟身子一轉,筆直朝我飛來。我連忙縮頭,卻已太遲。白粉蝶撞上我的左頰,我大吃一驚,上半身失去平衡,踉蹌後退好幾步。椅子恰巧就在後面,於是,彷彿椅子使出德式翻摔,我翻了半圈,後腦杓著地。頭部受到猛力撞擊會眼冒金星原來是真的--還能這麼想,可見撞擊的力道尚不至於讓我昏迷。
白粉蝶肆意在房內翩然飛舞。這傢伙是怎樣?
我揉著後頸爬起來。我沒事,但椅子可沒這麼幸運。精雕的四隻椅腳中,有一隻解體,滾落在地上。我想起祖母提過這張椅子相當昂貴。
「這是女校時代的朋友讓給我的。雖然有點老舊,但雕工非常精美,我一眼就喜歡上。」
這張椅子宅配到家裡,剛好也是在兩年前的星期日早上。
「據說是監獄自營產品。」
在一樓的客廳裡,祖母一下遠觀一下近看,滿意地向我們說明。
「你知道這類產品吧?」
祖母望著我,嘴角帶笑,目光卻像考官一樣冰冷。爸爸和媽媽在祖母身後,宛如靜待實驗結果的科學家般等我回答。小我一歲、當時才剛上高一的妹妹,也略略抬起下巴,儘管身在較矮處,卻露出高高在上俯視我的眼神。
「知道啊。」
我不禁撒謊。只是,這個謊似乎騙不了人,祖母和爸媽的面孔頓時蒙上一層陰影。即使如此,爸爸可能還懷著一絲希望,於是開口:
「那你講講看,那是怎樣的東西。」
我當然沒辦法回答。監獄自營產品,監獄自營產品,監獄自營產品。我沒聽過,不,或許聽過,但我想不起來。從字面猜得出大致的意思,可是在這個家裡,模棱兩可的答案不算答案。我還在支支吾吾,妹妹便故意嘆一口氣讓大家都聽到,然後主動扮演起解釋的角色。
「就是受刑人在監獄裡做的東西。目的是要建立規律,讓受刑人對本身的義務和責任有所自覺。而且,學習技藝有助於回歸社會。」
祖母和父母流露出「一點也沒錯」的態度,神情逐漸緩和。妹妹微微揚眉,補充一句:
「之前我讀的課外書上寫的。」
在這個家,我是無可救藥的廢人。我不會唸書,無知無識。我就是記不住,再怎麼努力都記不住,從小學起便是如此。我沒辦法像逝世的祖父,或祖母、爸媽、妹妹那樣,只要看過、聽過一遍就絕對不會忘記,需要的時候即能隨口引用。
祖父當了一輩子警官。祖母原本在大學教法律,結婚後就專心當家庭主婦,尊敬丈夫,在尊敬中為他送終,送終之後仍一直尊敬他。爸爸是法院的事務官,媽媽是大學醫院的值班醫生,妹妹是以東大法律係為目標的高一生。只有我,是一無是處的米蟲。只有我,算不上家中一員。
然而,今年若能考上水平令大家滿意的大學,或許還有資格重返家人的行列,但我不幸失敗。我總是失敗,腦海裡沒任何一則回憶與成功這字眼有關。
我看榜回來報告結果,祖母率先瞥開視線,悄悄嘆口氣。爸媽眉頭深鎖,無言地注視我。妹妹小小嘖一聲,便上樓回房間。三個月後,現下我是補習班的重考生。祖母和爸爸有事沒事就把「丟臉」掛在嘴上,媽媽變成只幫我煮飯的人,妹妹瞧都不屑瞧我一眼。看來我的失敗,等於是全家的失敗。
這些每天扔往我身上的無形小石子,老實說,已讓我傷痕纍纍。即使有塊大石頭從哪個屋頂掉下恰巧直接砸在我頭上,想必也不會這麼痛。可是,帶著明確意圖丟過來的小石子真的很痛,居然沒流血,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我隨手拾起滾落在地板上的椅腳,不曉得是不是選用好木材的關係,相當沉重。一樓傳來微弱的笑聲。那不是家人發出的,是電視的聲響。這個家已沒有笑聲。
椅腳不是用釘子之類組裝的,這種工法似乎叫「木軸」?腳的斷面和椅子本體各開一個四角形的洞,再以木塊連接固定。眼下那塊木頭斷成兩截,分別留在椅子和椅腳上。不曉得工具修不修得好?我低頭看右手中的椅腳,不由得心生疑惑。
「嗯……」
這是什麼?
椅腳的斷面上雕有東西。沒涂亮光漆的白木紋理上,刻著極細的文字,感覺是匆促而就,筆跡凌亂。不,或許不叫筆跡,而是形成文字的刀痕。由於光照的角度不佳,看不清楚,我拿著椅腳到窗邊,變換各種方向觀察。此時,身邊響起沉重的拍翅聲。定睛一瞧,剛才那隻烏鴉正要飛離屋頂。大大的翅膀才拍動四下還五下,黑色身軀便轉眼變小,消失在薄雲籠罩的天空盡頭。
視線移回椅腳,我仔細檢視斷面。那是直寫的日文,字不是很漂亮,共有四行。第一行是「父」……「は」……「尾」?不,是「屍」嗎?「母は」……「大」?似乎是這樣。「屍」和「母」之間有一點空隙,所以是「父は屍、母は大」(父為屍,母為大)。「大」是什麼意思?是句子沒寫完嗎?因為空間不夠,沒辦法寫完嗎?「大好き」(好喜歡)?「大嫌い」(好討厭)?「大きい」(好大)?不會吧。第二行應該是「我妹」沒錯。第三行是「後」……「海」,不對,是「悔」……「はない」……「後悔はない」(我不後悔)。對,看起來是這樣。第四行是人名,刻著「S口口」的全名。當然是我沒聽過的名字。
我低頭盯著椅腳斷面足足二十秒。S是誰?他在何時、何處,又為什麼要刻這幾句話?我馬上推想出一半的答案:這是身為受刑人的S在監獄裡刻的,這是唯一的可能。至於他的動機,就不太容易猜了。是要給「妹妹」的留言嗎?果真如此,文句怎會辭不達意,況且為什麼刻在這種地方?即使在監獄裡,若有話想說可以寫信,只要辦妥規定的手續,應該也能會面。
實在令人好奇。
我拿著椅腳,走到唸書用的矮桌前,把堆在上面的考古題、參考書、補習班課表等雜物推到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網絡,輸入S的全名搜尋。
「噢……」
找到了。
好幾個網站都有S的名字。我湊近屏幕,依序打開網頁。
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冬。
福島縣湯湖村。
無期徒刑。
妹妹。
我仔細閱讀每個網站的內容。全看完後,又回頭重看第一個,並將打印出來的數據重點畫線,不知不覺花費很多時間。說是很多,其實也頂多一小時。但能專注在某件事上整整一小時,對我而言是相當難得的。
我雙手插在後褲袋,仰望天花板,肚子底部隱約有股莫名的情感翻騰。我轉動脖子,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響,方才的白粉蝶映入眼簾 …倒停在天花板上,以黑點般的雙眼盯著我,一搧一搧地拍著單邊翅膀。原來蝴蝶會這樣動?那片翅膀朝著房門,簡直像在勸我「去啊、去啊」。
至今,我獨自做過很多事皆以失敗告終。從小到大都失敗,或許偶爾聽聽昆蟲的話也不壞。既然牠叫我去,我就去吧。縱使等著我的不是好結果,也不是我的錯,要怪只能怪白粉蝶。
「嗯,就這麼決定。」
我雙手一拍,起身走向衣櫃,換了運動服、換了牛仔褲,拿出抽屜裡的皮夾確認有錢,塞進後褲袋。接著,我抓起背包,把印出來的A4紙和椅腳扔進去,往肩上一背,踏出房門。步下樓梯,便聽見電視傳出熱鬧的聲音。爸爸、祖母、妹妹在客廳,廚房露出媽媽的背影,沒人回頭看我。這個家,已沒有關心我的親人。我穿上運動鞋,靜靜走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