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搭的新幹線,是倒數第二班車。
車廂內仍多是攜家帶眷的乘客。我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繼母懷孕時,S是怎樣的心情?儘管為兩人的關係煩惱、痛苦,但她肚子裡懷的畢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會感到一絲喜悅吧?心中某處藏著那份喜悅,豈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腦部有缺陷,S不禁認為這是不祥的印記……所以,S才會發瘋嗎?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無從知曉。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是不幸到極點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獸咬破S的肋膜飛出。然而,那不是什麼稀奇的野獸。無論以前或現在,每個人心中都棲息著這樣一隻野獸。野獸躲在人們心底,平時像胎兒般蜷縮著身子棲息,不會成長,靜靜等候生命走到盡頭。只是,偶爾會有名為不幸的飼餌掉到嘴邊,野獸於是猛然睜眼,張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渾身長滿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內心經歷的異變。
鼻腔深處隱隱刺痛,眼前的夜色逐漸模糊。
S應該重新來過的。對,應該要重新來過。在失去理智前、在毀掉一切前、在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前,應該面對家人的。因為,或許還有救。不,總會有救的。雖無法殲滅野獸,至少能遏止牠的成長。S當然難以擁有幸福的結局,但結果應該會遠比現況樂觀。
我忍不住感慨,自身的問題是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升學、考試、自卑感,為這類事情煩惱的自己是多麼無聊啊。其實,在真正的意義上,我的確是個沒用的人。
腦袋感受著電車的搖晃,我不停地想著家人。
走進房間,打開燈,把空無一物的背包往地板一扔,便感覺身邊微幅的空氣流動。轉頭的同時,白色翅膀翩然飛落我肩頭。
奇妙的是,竟是那隻白粉蝶。今天早上從天花板俯看我,揚動翅膀催促我行動的白粉蝶,慫恿我的白粉蝶。我房門沒關就離開,牠卻一直待在這裡?是在等我回來嗎?
我輕輕伸出右手,以指尖夾住停在左盾上的白粉蝶翅膀。輕輕一拉,白粉蝶毫不抵抗,順從地被我夾起,小小的黑眸望著我。我們對視一會兒,白粉蝶的嘴捲成一圈圈的形狀,偶爾微微顫動,像在向我傾吐秘密。
我用左手捏扁白粉蝶柔軟的身軀。攤開手心一瞧,還有一隻腳在抽搐,所以我又扔到地上,隔著襪子踩踏。由於牠太小、太無力,腳底甚至沒任何觸感。
今天早上,我在白粉蝶的勸誘下走出房間,一心以為在網絡上得知的S這個人物,及他犯下的案件,對自己有什麼命中注定的重大意義。
然而,那是錯覺。
根本沒有意義。
應該重來,應該面對家人。這是我經歷漫長的一天後找到的結論。但是,這毫無價值。對我而言,不過是空口白話。
我低頭盯著地板。眼前是離開房間前脫下的沾滿血跡的運動服和牛仔褲,缺少一腳的椅子就倒在旁邊。視線直接往上,看得到垂下燈罩的塑料繩,為防止斷裂,還重迭了三條。
沒有地方能讓我重新來過,沒有家人能讓我面對。祖母的脖子回不去割開前的狀態,爸爸胸前的眾多刺傷不會消失,媽媽不成形的喉嚨也不可能恢復呼吸,妹妹支離破碎的頭顱更是回天乏術。
一樓的電視又傳來笑聲。無聲的吼叫、野獸的吼叫,從我體內像無數根針般刺向胸口和喉嚨。我坐在地上,雙手環住膝蓋,把頭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