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祭典終於來臨,當晚我們照約定先在黑暗的土堤集合。然後,我留下S等三人,獨自走過附近的橋,前往攤販羅列的熱鬧對岸。
W稻荷神社的「宵狐」正進行到高潮。超過十公尺的兩根青竹上,全身白色裝束的兩名年輕人分別戴著公狐與母狐的面具,表演著危險的特技。只要他們展現特別驚險的動作,落後一拍後,四周便會響起盛大的歡呼。我雙手插在學生褲的口袋裡,靜靜穿越其間,右手腕上掛著向攤販買的塑料狐狸面具。真要實行計畫時,我準備戴上,以免暴露長相。而且,由於不能讓對方看到我一身學生制服,我在白襯衫外套上一件又髒又舊的工作服。那是我事前從神轎倉附近的建築工地偷來的。
搞不好,這件工作服的主人會碰巧在人群中看見我而前來質問,視情況或許還會揍我一頓,如此我就不得不放棄實行計畫的念頭。我怯懦的心仍在尋求逃避之道。
我忽然停下腳步。
視線前方有一名少女。
少女穿著蝴蝶圖案的紅浴衣,遠離人群之外,百無聊賴地站在神社一角。我肋骨內側的心臟怦怦作響,耳朵彷彿能聽見心跳聲。少女驀地抬起頭,我立刻移開視線,仰望「宵狐」的演員。然而,在我轉移目光前--也在她望見我的眼眸前,我已將她可愛的臉蛋一覽無遺。她鼻子很挺,有雙大眼睛,外表雖然成熟,但應該才十四、五歲吧。齊肩的黑髮、正紅色的腰帶,及襯托裸足的同色木屐帶,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腦海。我凝睇著青竹上使出渾身解數的白衣狐狸,察覺自己的雙腿冷得發抖。將那名少女壓倒在神轎倉的地上,鼻尖嗅聞柔軟的馨香,我的軀體撥開少女纖細的雙腿,手掌粗暴地按住她想呼救的嘴……猛然回神,我的視線已重返少女身上。
她並未注意到這邊,也沒觀賞「宵狐」的特技,只任由秋夜晚風吹拂髮絲,一直盯著腳尖。她在看什麼?她在想什麼?不久,她忽然抬起頭,望向右方。一個身穿橙色浴衣的同齡女孩笑著走近。少女天真無邪地報以微笑,兩人快活地交談幾句,便一同離開神社,消失在攤販林立的街道上。
我滿身大汗。
辦不到,我暗想。
我辦不到。
辦不到。
學校裡無聊的授課,與宿舍餐廳盛牛肉燉飯的阿姨,不知為何讓我感到無比懷念、無比遙遠。我不要做這種事,我好害怕。
我飛也似地離開神社,推開人群,掠過一家又一家攤販。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中,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向等在土堤的那三人吐實吧!明白告訴他們我辦不到,坦誠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沒必要撒謊,虛張聲勢根本沒意義。這一天,我初次領悟到有條不能跨越的線。
然而,至今我依然深深感慨,多麼希望人類的感情能如此單純。
知曉有道不能跨越的線,於是及時煞車,沒幹下壞事。我多麼希望這般順理成章、潔身自好的童話,那一夜真能發生。
不能跨越的線。那一道線,對剛滿十八歲的我而言,具有另一種意義。返回幽暗對岸的途中,我明確意識到,隨著每一秒過去,方才在神社內興起的幻想,正於汗濕的蒼白腹部最深處蠢蠢欲動。我實在遏抑不住這股騷動,即使努力不去憶起、即使努力遺忘,依舊無能為力。將少女纖細的軀體壓在身下,柔嫩的香氣、微弱的悲鳴,這些非分之想,像一大群黑色小蟲在我心中無聲擴散,不久便密密麻麻爬滿整個表面。儘管如此,無處可去的黑蟲仍繼續增殖,終於咬破一層薄膜,從內側一湧而出。
我在橋的前方驟然停下腳步。
耳朵深處,血管汩汩作響。
視野亦隨之一明一滅。
祭典的喧囂在身後遠處,四周人影全無。
除卻唯一走在我眼前的藍色浴衣背影。
那是女人。一道女人細瘦的背影正朝黑暗前進,輕微的木屐聲緩緩過橋。不要到那邊,我在心中呼喊。不能單獨過去,【不能走在我前面】。妳要前往何方?橋對岸什麼也沒有,連行人都沒有,只有那座不吉利的種轎倉。女人並未停步,略垂著頭徐徐向前。她不曉得,背後有個流著瘋狂鮮血的小夥子已睜大雙眼。
她一頭長髮、身形纖瘦,年紀似乎比我大,但仍十分年輕。
我很快地回過頭。沒有人,【沒有人在看】。
體內的黑蟲群起張開翅膀。彷若雪花干擾的電視音量一口氣轉大,蟲子的沙沙擦翅聲震耳欲聾。我咬牙奔跑,沉聲低吼著奔跑,邊以掛在右腕的狐狸面具罩住臉,透過兩個細小的孔,女子穿著浴衣的身影迅速變大。等她察覺逼近的腳步聲,猛一回頭,那驚愕的表情已然在我眼前。她欲大叫的紅唇遭我使勁摀住,她想逃走的一雙細腿,迫於我的蠻力在柏油路上拖行。她脆弱的骨頭,在我懷中嘎嘎擠壓。
神轎倉就在旁邊。我完全不管在漆黑土堤觀望的S他們,只一心一意地將她推進鐵門內。停在屋頂上的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衝進倉庫。
她被壓在塵埃密佈的水泥地上,途中便停止抵抗,腦袋隨著我的動作無力搖晃,猶如玻璃般失去表情的雙眼一味盯著半空,意識飛往別處。即使如此,她仍一心想殺了在肚腹上方不斷抽動的瘋狂男子。月光透進入口的鐵門縫隙,淡淡照著她虛脫的上半身。她左手無名指上,鑲著小寶石的戒指微微發亮。
當晚回到宿舍後,我才曉得一件事。
我在神轎倉裡犯下可怕的罪時,S一夥人沒待在土堤。早在我襲擊女子前,
他們就不巧被巡邏的老師發現,帶回宿舍。
我撒了謊,騙他們我辦不到,說因為沒膽量,什麼都沒做。
S他們揚起嘴角,無言地取笑我。
直到畢業前,我們都沒再提起此事。
半年後,我考進東京一所私立大學,畢業便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
於是,二十年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