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宵狐(三)

  睽違二十年的W稻荷神社裡,「宵狐」即將開始。

  我取下相機的鏡頭蓋,繞著層層人群的外圍走,尋找適合攝影的地點。我一心只想盡快完成工作回東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個缺口。於是,我停下腳步,細看取景窗。兩根青竹下方,戴著雄狐與雌狐面具的兩名年輕人配合傳統音樂跳著滑稽的舞蹈。他們總不會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動作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接著,兩人在彼此的頭頂拍手,結束在地面的舞蹈,然後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頂端展現種種特技。

  所謂的「宵狐」 (よい狐),擁有「醉狐」與「宵狐」的雙重含意,又與「好」諧音,因此成為這項傳統藝能的代稱。據說,內容是表現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於祭典樂曲而開心戲耍的模樣。

  拍完照後,我按預定計畫訪問神社的祭司。祭司髮際線倒退的額頭閃著汗光,輕鬆地逐一答覆,告訴我後繼無人、最近找不到優質的青竹而吃盡苦頭等事情。十五分鐘後,我向意猶未盡的祭司告辭,結束訪問。藉著三腳高油燈的亮光,簡單整理筆記便離開神社。

  趕快到車站。

  趕快回東京。

  然後,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擠滿攤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不知何處發出「沙……」的聲響。

  我認得那聲響,我記得那聲響。

  擦翅聲。

  當時的擦翅聲。

  景色劇烈搖動,道路左右攤子上的燈光,彷彿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後再次亮起,一股強烈的異樣感包圍我。發生什麼事?【現下我四周發生什麼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長褲、套著又髒又舊工作服的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進,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面具不停搖晃。我認得他,我認得他。我曉得,他心底馬上就會響起剛才聽到的兇猛擦翅聲。

  我跟著他離開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邊的人行道右轉。前方有座橋,那是連接黑暗對岸的橋,也是通往神轎倉的橋。

  他倏然停下腳步,回望這邊一眼。他似乎沒發現我,但那一刻,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浮現在暗夜中的臉。

  是我。

  在橋的前方駐足,肩膀不斷起伏喘息的年輕人,是我。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藍色浴衣背影。那是毫無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時邁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摀住女子的嘴,環抱住女子擄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魯地在地面上拖行,啪跶啪跶的腳步聲伴隨激烈的衣物摩擦聲,朝神轎倉前進。緊接著,鐵門打開,兩具身軀消失其中。雙斜屋頂上,一隻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啞聲叫喊,拖著打結的腳來到神轎倉入口,正想闖進鐵門……

  我卻及時煞住。

  我實在辦不到。

  我無法與自己的瘋狂對峙。

  雙膝一跪,兩手著地。鐵門內不斷傳出聲響,一開始相當猛烈,然後間隔愈拉愈長,我親耳聽見自己的罪行。那無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結束。

  接下來,神轎倉裡瞬間響起哀嚎。回過神的女子睜大雙眼,喉嚨深處發出彷彿要撕裂黑暗的尖叫。只是,她的叫聲如同遭美工刀切斷般忽然中斷。不是女子閉上嘴,而是我雙手按住她的喉頭。

  我跪在神轎倉旁,緊緊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聽到二十年前她臨死之際的聲音。

  不久,「我」發瘋似地奔出神轎倉,看也不看這裡一眼便急忙衝進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著在與人齊高的草叢中亂竄,尋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們坦承失手鑄成的大錯,向他們求救。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嘴裡不斷重複這句話,可是他們不在那邊。他們抽菸被老師逮到,在宿舍關禁閉。

  我無力跪倒地面,注視著下邊。「我」獨自在草叢中抱著頭,未幾便昂然抬頭,往右跑去。目標是鄰近的建築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運建材的單輪手推車和鏟子。「我」很快會帶著那些東西返回,然後拿大塊棉布包裹她的屍體,放上手推車,運下土堤,在遠處的河流上游附近挖個深穴埋入。拿來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蓋住種轎的那塊布。

  我起身打開冰涼的神轎倉鐵門,在背後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滿是塵埃的地面映入眼簾。只見棉布攤開,正中央突起一個人形。我踏進倉庫,戰戰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動彈,再過兩小時,這副軀體便會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覷著她的臉。她雙眼緊閉,毫無表情。我第一次這樣仔細觀察她的遺容。二十年前,拖著手推車和鏟子返回的我,在鐵門隔絕的黑暗中,完全沒看她,只顧包起她的身體,未再解開棉布檢查便直接丟進洞內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無血色的雙頰抽動一下。

  我放開手中的布,迅速後退。

  再次攤落地面的布下方傳出咳嗽聲。劇烈的咳嗽與痛苦的作嘔聲相繼而來,我不敢動彈,屏住氣息蹲在牆角。

  原來她還活著?

  【原來當時她還活著?】

  她挺起上半身,翻開覆蓋的布,在混凝土地上無聲爬行。痙攣般的呼吸一次接著一次,她拚命朝透著月光的出口前進。

  原來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來我沒殺人。

  那時,我並未殺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聲,她猝然轉過頭。我離開牆角向前,溫柔地笑著靠近她。

  「我以為妳死……」

  淒厲的慘叫打斷我的話。她一站直便露出狂亂的眼神,以驚人的力道撞向我胸口。伴隨「咚」地一陣衝擊,空氣驟然震出肺部,我的身體往後飛,後腦猛烈撞擊牆壁,雙腿彷彿瞬間消失。我渾身虛脫,踉蹌跌倒。

  「不是的……我……」

  我試圖站起卻無法如願,上身東倒西歪、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終於支撐不住,撲倒在地。我使勁抬頭,卻吐不出半句話。滿腦嗡嗡耳鳴,眼前的景物逐漸融入黑暗,緩緩淡出。

  「不是的……」

  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雙目圓睜、鼻翼顫抖,喃喃著聽不懂的話語,把棉布扔到我身上的她。下一秒,我感到後腦遭她雙手擊打,一次,又一次。

  然後,我便墜入毫無知覺的漆黑中。

  在持續的微幅震動中,我意識模糊地睜開眼。

  視野仍舊一片黑暗,但並非視力未恢復。依觸感及嗅覺判斷,我曉得自己被包裹在那塊布裡移動。

  身體使不上力,連聲音都發不出。

  不久,我被丟到地上,挖土聲隨即響起。意識恍惚中,我聽著這聲音好長一段時間。

  是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

  原來,當時我埋了我。

  揮鏟聲毫不間斷。未幾,包著布的我被粗暴地翻到一側。有那麼一瞬,身體彷若從空中落下,立刻又撞向一個堅硬的地方。上方再度傳來挖掘聲,泥土灑在我身上。

  或許這樣也好。

  總覺得,很像在做夢。

  我無視緊咬內臟般的罪惡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雖然弄清當初沒殺人,但等同殺人的那個罪行並不會從我心中抹去。

  這樣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閉上眼睛。壓迫感益發強烈,呼吸愈來愈困難,手腳完全無法動彈,揮鏟聲也愈來愈遠。終於,我什麼都聽不見。

  最後一絲意識消逝前,我忽然想到:

  現下動手掩埋我的,真的是我嗎?

  拿著鏟子往我身上蓋土的,真的是我嗎?

  莫非,他是繼承我灌注在她體內的瘋狂之血的青年?被壓制在神轎倉地上的她,左手戴著訂婚戒指。莫非,她清醒後,將那晚的經歷深藏心底出嫁,在無法表明遭強暴懷孕的情形下,生下孩子--生下男孩?而二十年後的今天,男孩內心的癲狂在秋季祭典中爆發?莫非,祭典之夜,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他,在一模一樣的地方,犯下一模一樣的罪?

  有這種可能嗎?有這種萬一嗎?果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那一晚,【我埋進土裡的究竟是什麼?】

  一切已不重要。

  不管怎樣,我殺死我的事實,都沒有改變。

  黑暗中,當時她那對玻璃般的瞳眸,忽然望向我。而後,她嘴角像狐狸面具般彎起,看著我無聲一笑。

  遠遠地,傳來烏鴉的拍翅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