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夕真的脫了鞋襪和龐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龐倩負責去捧來雪塊,顧銘夕則負責堆砌。他坐在雪地裡,身體後仰,上身和腿形成一個「V」字形,抬起兩只腳不停地按壓著龐倩丟過來的雪塊,漸漸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來,只是並不太高,樣子呈圓錐形。
堆腦袋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左腳踩地,右腳抬起和龐倩一起「圓潤」著雪人的頭,他的腳時不時地會和她的手碰在一起,龐倩嘴裡雖然會叫:「拿開你的臭腳!」但顧銘夕知道,她其實不介意。
好不容易堆完一個只到他倆腰部位置的雪人,龐倩一邊搓著手,一邊嫌棄地撇嘴:「好難看。」
雪人的確很難看,兩片葉子做眼睛,一根樹枝做鼻子,連著腦袋都是耷拉著的。顧銘夕站在龐倩身邊,動動肩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龐倩意興闌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乾雙手,拖起兩人的書包,說:「回家了,真沒勁。」
顧銘夕眨眨眼睛,張了張嘴,又一聲不吭地坐回地上開始穿襪、穿鞋。
龐倩不知道,因為長時間地席地而坐,他的褲子都被雪水浸濕了,此時冰得刺骨,又因為一直光腳踩在雪地裡,他的兩只腳都凍得麻木了,皮膚紅紅一片,腳趾頭都不聽使喚了。
龐倩在邊上晃了一會兒,聽到顧銘夕喊她:「龐龐!」
她回頭瞪他:「不許叫我胖胖!」
「不是胖胖,是龐龐。」顧銘夕放軟語氣,「你來幫我一下,我腳趾頭凍僵了,穿不了鞋。」
龐倩心裡叫一聲糟糕,丟下書包跑去他身邊,一看他濕漉漉的屁股和褲腳,還有紅通通的雙腳,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媽媽一定會告訴我媽媽的,我媽媽一定會打死我的!」
顧銘夕:「……」
龐倩苦著一張臉蹲在他身邊幫他穿了鞋襪,發現連襪子都濕了,她更想哭了。顧銘夕悶了一會兒,說:「我不告訴我媽媽就行了,你怕什麼。」
「那你媽媽要是問你褲子為什麼濕了,你怎麼說啊?」
顧銘夕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要麼,我就說我放學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你媽媽也會告訴我媽媽!我媽媽一樣會揍我的!」
見龐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顧銘夕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說:「好啦,我保證不告訴我媽媽,行了吧。」
「真的嗎?」龐倩歪著頭看他。
「真的。」顧銘夕湊到她身邊,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哦!」
兩個孩子背上書包,把那個醜醜的雪人丟在身後,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回到大院時,他們正巧碰到顧國祥下班回家。
他在自行車棚裡停好車,提著公文包出來時便看到了剛走進大門的龐倩和顧銘夕。
「爸爸。」
「叔叔。」
兩個孩子開口喊他,顧國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拍了拍顧銘夕的肩:「放學了?」
「嗯。」顧銘夕點點頭,隨著父親一起上樓。
顧國祥這年38歲,身高體瘦,面容英俊,有一頭濃密的黑髮,戴一副近視眼鏡,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
樓道裡,顧銘夕走在最前面,顧國祥走中間,龐倩則走在最後。從一樓到五樓,顧國祥和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顧銘夕的步子邁得特別穩健,兩只空袖子靜靜垂在身邊,整個人一點也不復平時和龐倩一起走樓梯時連蹦帶跳的樣子。
龐倩知道顧銘夕有點害怕他的父親,盡管在龐倩眼裡,顧國祥是一個溫和有禮的人,他從來不會大聲說話,更不會像她的父母那樣,在她調皮搗蛋時還會罵她揍她。而且,顧國祥工資高,顧銘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龐倩來得高檔,因此,龐倩很羨慕顧銘夕有一個這麼優秀的爸爸,所以一點都不理解顧銘夕在顧國祥面前的謹慎矜持。
她總覺得,在自己爸爸面前,應該是可以隨便撒野的。
走到五樓時,顧國祥突然開了口:「銘夕,你的褲子怎麼濕了?」
顧銘夕:「……」
龐倩嚇壞了,說了聲「叔叔再見」就拿鑰匙開了門,閃進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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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國祥開了502的門,李涵聽到聲音迎了出來,笑著說:「咦,你倆怎麼一起回來了?」
「樓下碰到的。」顧國祥把包交給李涵,又脫掉大衣,看著自己的兒子坐在凳子上換鞋,他走過去摸了把他的褲子,很濕,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濕冰冷的雙腳。
他壓低聲音問:「你尿褲子了?」
「沒有!」顧銘夕連忙搖頭,又小聲說,「爸爸,這是水,外面的雪水。我剛才和龐倩玩了一會兒雪,不小心把褲子弄濕了。」
顧國祥沉吟了一下,說:「先把濕褲子換下來,這樣會感冒的。」
「哦。」顧銘夕點點頭,乖乖地跟著父親去了房間,又加了一句,「爸爸,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媽媽。」
顧國祥回頭看他一眼,最終還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點了點頭。
吃晚飯的時候,顧銘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幫他端來一盆熱水放在他腳下,他自己洗了腳,洗完後,李涵又給他盛了飯,拿了筷子,把臉盆端去倒掉。
顧國祥一直坐在餐桌邊,眼神復雜地看著這一切。
顧銘夕吃飯用右腳。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顧銘夕右腳擱在桌子上,伏著身子,腳趾夾著筷子扒拉著飯往嘴裡送,李涵時不時地把菜夾到他碗裡,還幫他盛來一碗湯。
顧國祥始終不說話,直到李涵幫兒子剝了幾只蝦,顧國祥才開口:「有些事,你該叫銘夕自己做。」
李涵愣了愣,顧銘夕也抬頭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我知道盛飯、盛湯、端臉盆之類的事的確比較困難,但是剝蝦、夾菜這種事,他不能依賴別人一輩子,應該要學著自己做。」顧國祥一邊吃飯,一邊淡淡地說著,「銘夕現在還小,但他以後總要長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學,還要找工作,找對象。是不是我們不在,他就沒菜吃了?阿涵,難道你要照顧他一輩子?」
顧銘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頭去,長而密的眼睫毛低垂著,視線只定格在自己面前那碗米飯上。
李涵沉默了一會兒,說:「慢慢來麼,我們都不要急,銘夕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了,天熱時他都學會自己穿衣服了,他才11歲,你不要對他要求太高。」
顧國祥看了她一會兒,轉頭看向了顧銘夕,說:「銘夕,不是爸爸對你要求高,而是這個社會對你要求高。外面的世界很公平,也很殘酷,你沒有手臂,不管是念書還是找工作,起跑線就和別人不一樣。你想要達到和別人一樣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你要是想著偷懶、享福,那你最後就會被甩在絕大多數人的身後,別說成就,也許連個工作都不會有。你明白嗎?」
顧銘夕緊緊地抿著嘴,臉色都有些白,他點了點頭,李涵心疼極了,有些生氣地說:「國祥,吃飯呢!你和孩子說這些幹什麼,咱們銘夕已經很努力了,成績一直都是班裡前三名的,畫畫也畫得那麼好,你還有哪裡不滿意啊。」
聽她這樣說,顧國祥突然笑出了聲,他搖著頭說:「呵呵,我對銘夕很滿意,非常滿意,行了吧?好了別說了,吃飯。」
他再也不說話,李涵也沉默下來,顧銘夕默默地吃著飯,李涵不再往他碗裡夾菜,他自己又夾不到,索性咽下了大半碗白米飯。
飯後,顧國祥惦記著顧銘夕被雪水弄濕了的身體,就讓李涵給他洗個澡。顧銘夕紅著臉著急地說:「我不用媽媽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夏天的時候,顧銘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只能讓父母幫忙。但是即便要媽媽幫著洗,他也一定會穿著小短褲。而這一天,因為晚飯顧國祥說的話,顧銘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顧國祥看穿了兒子的意圖,他歎口氣,說:「你自己又洗不乾淨的,這樣吧,今天爸爸幫你洗澡。」
他帶著兒子去了衛生間,幫他脫掉了所有的衣褲,顧銘夕清瘦的身體便完全袒露出來。小小的男孩兒,身子還未發育,皮膚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雙肩以下,卻是什麼都沒有了。
那一場意外,使他稚嫩的雙臂齊根而斷,一點殘肢都沒留下,只余下兩個圓圓的肩膀,還有肩膀上及腋下的位置那幾道猙獰的粉色傷疤。
顧銘夕低著頭,雙腳互扯脫著自己的褲子,顧國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邊殘肩,小男孩嚇了一跳,身子一抖,回頭看爸爸,他的眼神黝黑清亮,還帶著些警惕。
顧國祥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很久沒看到兒子的傷處了,他收起自己的失態,問:「現在還疼不疼了?」
顧銘夕抿著嘴搖搖頭,說:「不疼了。」
「唔。」顧國祥點點頭,「來,爸爸幫你脫褲子,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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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倩吃完飯後不肯去做作業,賴在爸媽房裡看馬景濤、葉童版本的《倚天屠龍記》。這一年家裡剛裝有線電視,一下子可以多看許多港台連續劇,龐倩根本就受不了誘惑,好在龐水生和金愛華管女兒沒那麼嚴格,她想看也就讓她看了。
一家人正看得入神時,敲門聲響了,金愛華去開門,發現來的是李涵。
龐倩在房裡聽到李涵的聲音嚇得頭皮都要炸了,生怕她是來找媽媽告狀。她做賊心虛地對爸爸說不看電視了,要回房做作業,然後就快速地回了房,路過客廳時還有禮貌地對李涵喊:「阿姨好。」
李涵笑得有些苦澀,眼睛居然紅紅的,她說:「你好,倩倩。」
龐倩不懂是怎麼回事,回房後她關了門,就好奇地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李涵是來找金愛華聊天的,她說顧國祥在幫顧銘夕洗澡,她心裡不大舒服,所以過來坐坐。
龐倩聽到自己的媽媽問:「怎麼了?你和國祥又吵架了?」
「也沒吵。」李涵的語氣很低落,「就是剛才,我洗碗的時候,他又提那件事了。」
兩個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會兒後,金愛華說:「其實,國祥的心思可以理解的。他現在都是工程師了,在廠子裡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說下一屆選領導班子,他是很有可能上去的。他工作這麼好,養孩子就沒壓力,而銘夕……銘夕是個好孩子,但他畢竟……那樣了,趁著你們現在年紀輕,銘夕殘疾了還能拿一個生育指標,再生一個也是挺好的嘛,等孩子長大,還能照顧銘夕啊。」
龐倩嚇了一跳,她雖然只有10歲,但「再生一個」還是聽得懂的,這是說顧銘夕的爸爸媽媽要給他生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嗎?
那!那顧銘夕怎麼辦啊?
正胡思亂想著,李涵說話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愛華,只是我有自己的顧慮。銘夕現在這樣了,照顧他是很費力氣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操心。他現在讀書是離得近,還沒什麼,以後萬一念高中念大學,住宿捨的話,說不定我都要陪讀的。我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哪裡還能顧得了他。而且,銘夕現在雖然很乖,可是小孩子發育以後會到青春叛逆期的。他身子殘得這麼厲害,以後……以後長大一點,我怕他心裡不痛快。我本來都和國祥說好了不再要孩子的,就好好培養銘夕,畢竟他也就是沒了兩只手,其他都很健康,而且很聰明的。可現在……國祥老是提這個事,說想在40歲前再生一個。今天吃飯還當著銘夕的面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我,我真是……」
李涵的聲音帶了些哭腔,金愛華不停地安慰她。
最後,李涵哽咽地說:「其實,銘夕截肢後的第二年,我也起過這個念頭的。我當時問他,要不要媽媽給他生個弟弟或妹妹,但是,他很明確地表示不要。」
金愛華說:「小孩子說的話,你怎麼能當真,咱們這一輩哪個沒有兄弟姐妹,我家老頭老太給我生弟弟妹妹時,可從來不會來問我意見。」
李涵說:「但是銘夕和別人不一樣啊,他當時都有點兒懂事了,每天都要纏著我一起睡,不讓我和他爸爸睡一起,每天都能和我說無數遍『媽媽,你會不會不要我啊』、『媽媽,我會很乖的,我會學著用腳吃飯、寫字的』,愛華啊,我當時聽著,眼淚就不停往下掉,但是銘夕卻一點兒也沒有哭。就算我讓他練壓腿、拉筋,他疼得厲害,我在邊上看著都能哭,他都沒有哭過。」
龐倩在門後聽得愣愣的,心裡堵堵的十分難受。那時候的事,她是有點兒印象的。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一樣。
李涵坐了半個小時後回家去了。龐倩借著喝水的機會又溜去了客廳。龐水生和金愛華在房裡聊天,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龐倩聽到媽媽說:「你說阿涵到底是什麼意思啊,總是來和我們說銘夕有多好多乖。她不會是還惦記著我們家倩倩,想讓倩倩做銘夕的媳婦兒吧。」
龐倩躲在客廳,一口水都差點噴出來,然後就聽到龐水生說:「你別胡說,阿涵根本沒這個意思。再說了,銘夕會變成這樣,我們倩倩也是有責任的。」
金愛華急了:「倩倩有什麼責任啊,她那個時候才5歲!她懂個屁啊!」
「你說話文明一點。」龐水生說,「其實吧,我真覺得阿涵和國祥還是再生一個的好。大家平時在廠子裡,總是會說到自己家小孩兒的事,像我啊,我也會說我家倩倩要跳舞啦,考試考100分啦,周末帶她去公園啦,就只有國祥,他從來不講銘夕。」
龐倩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澀澀的,心裡特別不痛快。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水杯,回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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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
路上的雪還沒化,只是變得很髒很滑,龐倩再也沒有興致玩雪,低著頭默默走路。
走到半道上,她實在憋不住,問身邊的男孩兒:「顧銘夕,你爸爸媽媽是不是要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啊?」
顧銘夕站住了腳步,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搖頭說:「我不知道。」
龐倩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你怎麼會不知道,你是不想要弟弟妹妹吧?」
顧銘夕瞥她一眼:「誰說的!誰說我不想要了。」
「我猜的。」龐倩不敢說她偷聽到什麼,只是說著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媽媽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後,就不喜歡你了?」
顧銘夕又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抬腳往前走,兩只空袖子無精打采地垂在身邊,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平靜得都不像一個11歲的孩子,他說:「我知道我爸爸媽媽是喜歡我的,只是……我沒了手以後,我爸爸大概覺得有些丟臉吧。」
龐倩愣住了。
顧銘夕回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兩顆小虎牙顯得特別可愛,他問:「龐龐,你覺得我丟臉嗎?」
龐倩把頭搖成撥浪鼓,顧銘夕笑得更開心了,說:「我自己也沒覺得我有哪兒丟臉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