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益在S市市中心的四星級酒店開了兩個房間。平安夜,房價貴得要命,龐倩很過意不去,想要房費自理吧,可這一晚的房費都要抵她一個月生活費了,她只能小小地提議能不能去住旁邊的錦江之星,被謝益一個眼刀就殺了回來。
他說:「說了是獎品,我獎勵你的,獎勵你過了這麼久還聽得出我的聲音。就當你陪我聖誕節出來玩嘍。」
龐倩小聲說:「你的聲音我都聽了十幾年了,還會聽不出呀。」
謝益伸手拍了下她的腦袋,拿起房卡說:「很晚了,上去睡覺吧,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去Z城找他。」
到了房裡,龐倩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做夢一樣,幾個小時前,她還在上海的寢室裡和楊璐吵架,在寢室樓下和盛峰尷尬地對望,幾個小時後,她居然在遙遠的S市了。
她洗了個澡,溫熱的水沖散了她一身的疲勞,她毫無睡意,站在窗邊看外面大雪紛飛。
原來北方的雪是這樣的啊,那麼乾燥,那麼凜冽,那麼潔白,打在人的臉上都有點兒疼。這樣的天氣,顧銘夕一定很難熬,不知道他腳上會不會長凍瘡,他可千萬不要再傻乎乎地穿著單鞋上街了啊。這裡室外的溫度真的要比E市低許多,剛才龐倩只是在冷風裡站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她難以想象顧銘夕在這裡的生活,他一定是很不適應的,所以才會瘦那麼多。
龐倩知道顧銘夕碰到了一些困難,他不喜歡他的專業,李涵又生了重病,但是他怎麼能因此而不再和她聯系呢?
龐水生告訴龐倩,顧銘夕回E市的時候找過他,是為了李涵的醫藥費報銷,龐倩知道李涵得了癌症,她很吃驚,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顧銘夕。
她知道他一定有著很大的壓力,雖然她不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她可以陪他說說話,幫他分擔一些。
她也可以過來見他。顧銘夕不知道,為了能夠去見他,龐倩一直在存錢,一趟遠途旅行對一個工薪家庭的孩子來說很是奢侈,可是龐倩還是勒緊褲腰帶存下了一些錢,但結果,她每次提議來Z城都被顧銘夕擋了回去。
龐倩心情復雜地上床睡覺,心想,她終於還是來了,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就可以找到顧銘夕。
第二天,龐倩和謝益一早就出發了,謝益為了節約時間,直接打了一輛出租車往Z城去,連價格都不講。龐倩徹底打消了費用AA的念頭,富家公子的消費理念是她怎麼都跟不上的,這種時候還是不要矯情了。
「回去要請我吃飯啊,聽說你們食堂的菜很好吃。」謝益說。
龐倩呵呵傻笑:「一定一定。」
「還要請我去打球。」謝益說,「你不知道啊,我在那幫美國佬面前打球,他們居然問我是不是奧運冠軍。」
龐倩:「……」
車子開了兩個多小時到了Z城,司機不認識路,謝益和龐倩下車後又打了一輛本地的出租車,龐倩報出了顧銘夕外婆家的地址,很快他們就到了那個小區。
走在樓梯上的時候,龐倩的心情無比激動,她無數次地設想過自己來到這裡,敲開那扇門,她就能找到顧銘夕。
可是結果卻是令她失望的,開門的是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她抱著一個小孩子,告訴龐倩,這是她在年初時買下的房子,原來的房主早就搬走了。
龐倩問:「您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嗎?」
老太太搖頭:「我哪知道啊,我也是找的中介買的房子。哦,對了。」她回了屋,拿出了一疊信,「都是B大寄給一個叫顧銘夕的小伙子的,你們要是找到原來的房主,幫我轉交一下,麻煩他去改下地址,別把信再寄過來了。」
龐倩拿著那些信,與謝益對視一眼,謝益當機立斷:「去B大。」
龐倩是真的很佩服謝益,到了B大,他也不找老師,直接打聽到了計算機專業大二年級的男生宿捨。龐倩在樓下等著,謝益跑到樓上去打聽,半小時後他下樓來,告訴了龐倩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顧銘夕大一結束時就已經辦理了休學手續。
龐倩懵了,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謝益說:「螃蟹,你先不要急,我問來他們班輔導員的電話了,咱們再打聽一下,休學而已,不至於斷了聯系。」
輔導員姓張,是個年輕又熱情的男老師,接到謝益的電話後,他從宿捨趕了過來,看到龐倩和謝益,三言兩語就問明了他們和顧銘夕的關系。張老師說:「我也一直在找顧銘夕,他入學時填的手機號已經銷號了,他媽媽的電話一直關機,我往他留的地址寄通知,也是從來都沒有回音。」
謝益問:「張老師,您再想想辦法,我們那麼遠趕過來,是真的很擔心顧銘夕。」
張老師撓了撓頭髮,突然說:「顧銘夕在B大念書時,是租的校外一間房子,我還去過幾回,他休學以後我去問過,房子一直都沒有退,他們的房租是交到農歷年底,但是這幾個月,他和他媽媽從來沒去住過。」
謝益和龐倩心裡立刻又燃起了希望,謝益說:「張老師,能麻煩您帶我們去看看嗎?」
張老師帶著他們去了B大邊上的那片農居點,找到了顧銘夕和李涵租住的出租屋,房門緊鎖,張老師去找了房東大爺,大爺聽明白了這三人的意圖,最終同意拿備用鑰匙開了出租屋的門。
門一打開,龐倩和謝益就愣住了,那麼簡陋的房子,家具都快舊得看不出顏色了,所有的東西上都蒙著一層灰,他們走進去看了一圈,心情越來越沉重。
謝益看到屋子角落裡的蜘蛛網,不禁說道:「顧銘夕家裡條件不是挺好的麼,他搞的什麼鬼,怎麼會住在這麼個鬼地方。」
龐倩看到了客廳裡的那張床,走進唯一的房間,她又看到了那張特別的寫字台。
顧銘夕沒有定做書桌,他買了一張兒童課桌,桌子的高度可以調節,他將桌腿降到最低,比正常的桌子矮了二、三十厘米。
龐倩走到桌邊,伸手拂過桌面,蒙灰的桌面上就留下了她的指印,她的顧銘夕曾經就坐在這裡,兩只腳擱在桌上,腳趾熟練地寫作業、看書、發短信、用電腦……可是現在,他究竟去了哪裡?
屋子裡還遺落著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但已經不多,龐倩找出一張紙,給顧銘夕寫了一張紙條,她告訴他,她來過這裡,希望他看到紙條可以和她聯系。
離開出租屋的時候,龐倩又回頭看了屋子一眼,她問謝益:「你說他能看到我的紙條嗎?」
謝益點頭:「能。」
「那他會給我打電話嗎?」
謝益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他是男人,男人了解男人,他不忍心告訴龐倩,從這一間屋子,就能知道顧銘夕過得很不好,所以,謝益覺得,顧銘夕也許會消失得更加徹底。
他只能安慰龐倩:「他是休學,只是休學,明年9月,也許他就回校上課了,我們有了張老師的電話,我也問顧銘夕的同學要了幾個號碼,到時候,我們再打電話來問問看。」
說到後來,他也沒了辦法,乾脆張開雙臂把龐倩擁在了懷裡,他說:「螃蟹,你不要哭了,他故意躲著你,咱們也沒有辦法。顧銘夕一定是碰到了什麼事,要不然,他肯定不捨得離開你。」
龐倩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承認自己很沒用,碰到這樣的事,她只能哭,這幾個月來,她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她多恨啊!但是心裡又是那麼牽掛,她只想要找到她的顧銘夕,那個陪著她一起長大的少年,她才不在乎他碰到了什麼困難呢,他沒有手,這個困難還不夠大嗎?她連這個都不在乎,還能在乎其他?
原來,當一個人決意要從另一個人的世界裡消失,竟是這樣容易的事。龐倩在謝益的懷裡痛哭失聲,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不是說找一個人很簡單的嗎?你這個人怎麼每次都說話不算話!上一次說來得及追上他!結果又沒追上!這一次又是這樣!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把顧銘夕還給我!謝益你把顧銘夕還給我!」
謝益真是比竇娥還冤,看著張老師和老大爺驚愕的神情,他只能柔聲安慰龐倩:「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總行了吧,哎呀,我答應你,下一回我一定幫你找到顧銘夕。」
「還有下一回!」龐倩在漫天的飛雪中哭得稀裡嘩啦,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和謝益的頭髮上、衣服上,她茫然地四顧,嘴裡念個不停,「顧銘夕不見了,嗚嗚嗚嗚……我的顧銘夕……嗚嗚嗚嗚……顧銘夕……」
回上海的飛機上,謝益又是給龐倩講笑話,又是給她變魔術,始終都無法令身邊的女孩露出笑臉,最後,謝益說:「小螃蟹,失戀的又不是你一個,我都失戀好幾年了,也沒像你這麼要死要活的啊。」
「誰要死要活了!」龐倩瞪著一雙腫腫的桃子眼,說,「你失戀,你什麼時候失過戀啊!鄭巧巧還說你在美國有找女朋友呢!」
謝益瞪大眼睛:「別胡說啊!我什麼時候找過女朋友了!」
「我也看到你和女孩子很親密的合影了。」
「……就拍了個照,不要以訛傳訛啊。」謝益撇嘴,「我可是很專情的。」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和肖郁靜還有聯系麼?」
「……」他原本張揚的神情暗了下來,低聲說,「很少聯系了,就是逢年過節,混在群發短信的大軍裡,給她發一條信息,說聲新年快樂,聖誕快樂,元宵快樂,端午快樂,國慶快樂……」
龐倩很無語,謝益突然轉頭看她,說:「小螃蟹,不如我倆湊一對兒吧,我倆同病相憐,難兄難妹,也有十多年交情了,保不准處著處著,就處出火花來了。」
就是這樣一句無厘頭的話,卻叫大半天沒有笑臉的龐倩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大聲,眼睛紅紅的,旁邊的旅客看她就像看瘋子一樣。
謝益莫名其妙,說:「你笑什麼,難道和我在一起,很好笑麼?」
龐倩使勁兒搖頭,卻什麼都不說。她不會去告訴謝益,有那麼些年,他存在在她的日記本裡,是王子,是明星,是偶像,她遠遠地看著他,羞澀又虔誠,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這樣並肩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
時光都從指縫裡溜走了,機艙舷窗外的夜空就像一個大大的黑洞,它吸走了時間,吸走了空間,吸走了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龐倩是那麼地想念顧銘夕,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絕望,感到痛心,感到深切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顧銘夕,如果這輩子,她都見不到他,她該怎麼辦?
這世上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人,會用那麼溫柔的眼神看她,能夠無條件地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無理,能夠在她開心的時候陪她笑,在她傷心的時候默默陪在她身邊,輕聲地說著安慰的話,忍受她的遷怒與發洩。
這世上,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人,會犧牲自己的時間來幫助她學習,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不是一年、兩年。他陪伴了她那麼多年,最終,將她送進了重點大學。
這個人,會在她想要逃課時,毫不猶豫地陪她去,會在知道她想去上海時,排除萬難帶著她去,他總是把最好玩、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她,他買她愛看的漫畫,搜集她喜歡的明星唱片,他總是說他不愛吃豬肉,把她愛吃的紅燒大排、糖醋裡脊都夾給她,其實,龐倩知道,他並沒有那麼討厭吃豬肉,他這樣做,只是因為他願意。
所以,她也願意,這樣子,他就會高興。能讓顧銘夕高興的事並不太多,但是龐倩知道,她吃掉他的大排,他就會高興。
哪怕她吃不下了,她也會努力地吃。
是的,這世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讓她這樣心甘情願地吃下更多的大排和裡脊,只因為,她喜歡看到他的眼睛裡浮現起一抹笑意,聽到他硬邦邦地說:「龐龐,你真會吃。」她就與他一樣,心裡就像是吃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