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夕成為了徐雙華的第四個學生,徐雙華很忙,顧銘夕不能天天去見他,兩個人就約定了每周見兩次,每次一個下午,徐雙華一對一地指導他畫畫。
顧銘夕聽過徐雙華在美院上課,他不熱情,講得中規中矩,但在指導學生畫畫時還是很耐心仔細。可是,當畫室裡只剩下顧銘夕和徐雙華時,這位大師竟會變得分外嚴厲。
徐雙華從來不會顧慮到顧銘夕是用腳作畫,在他看來,用腳、用手、用嘴畫畫,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會毫不留情地批評顧銘夕,把他的畫貶得一文不值,顧銘夕低著頭不吭聲,徐雙華罵完了,又會冷著一張臉一處一處地點出顧銘夕的不足。
徐雙華的脾氣有點怪,凶的時候很凶,脾氣降下來後,他對待顧銘夕又變得很和藹。在外人面前,徐雙華一直是個冷情的人,一如他疏淡的眉眼,但是顧銘夕發現,這位老師對他,有著一種父親般的關愛。
不去學畫、又不用去醫院時,顧銘夕依舊去天橋擺攤,他的心情明朗了一些,總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走。李涵的病情很穩定,手術後三個月去復查,腫瘤沒有再長,她的精神也好了許多,最後一次化療結束,她打算回Z城休養。
顧銘夕有些忐忑地對徐雙華說,他得陪著母親回Z城了,等到母親病情穩定一些,他再回S市找徐雙華學畫。
顧銘夕擔心徐雙華會覺得他麻煩,沒想到,徐雙華只是笑笑,說:「不急,你媽媽的病比較重要。」
他留顧銘夕在家裡吃飯,徐雙華一個人住著一套躍層的大房子,樓上住人,樓下作為他的工作室。他沒有讓保姆做菜,而是親自下廚做了三菜一湯,和顧銘夕一起吃了起來。
顧銘夕是頭一回和徐雙華一起吃飯,他低著頭默默地扒飯,徐雙華已經為他盛了一碗湯過來。
「嘗嘗我煲的菌菇湯。」他說。
顧銘夕腳趾夾起湯勺舀著湯喝了一口,說:「好鮮啊。」
徐雙華臉上現出了溫和的神情,他說:「我兒子也喜歡喝這個湯,不過,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他了。」
顧銘夕驚訝地抬頭看他,徐雙華知道他誤會了,立刻解釋:「我兒子和你同年,現在在英國生活,他是84年5月初生的,你呢?」
「我是84年8月,七夕那天。」
徐雙華笑了:「我說我和你有緣分,就是因為,我第一次見你的那天,是我兒子21歲的生日。」他歎了一口氣,說,「我和他媽媽十年前離婚了,他媽媽帶著他去了英國,中間,我只見過他三次。」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比了個高度,說:「他走的時候,11歲,個子才這麼高。再見到的時候他已經14歲了,個子竄了一大截,相貌都變了許多。後來一次見到,他16,呵,也不知在英國怎麼吃的,胖了許多,我說你該減肥了,他說你戒煙,我就減肥。然後,我就戒了煙。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18歲生日時,我飛過去看他,他真的減了肥,變成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很帥氣,很陽光。和他走在一起,我都要抬頭看他了。」
徐雙華呵呵一笑,說:「今年暑假他會回來一趟,三年了,也不知道他變得什麼樣了。銘夕——」他歎一口氣,拍拍顧銘夕的肩,「我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有怎樣的矛盾,我只知道,看到你,我就會想到我的兒子。你的父親在外地,並不知道他的兒子在這裡過著怎樣的生活,但是我想,他心裡應該是掛念你的。有些事,老天爺知道,我盡可能地多照顧你一些,也許就有更多的人在英國對我兒子好。我希望你能過得健康、順利、開心,就像我兒子那樣,成天都笑嘻嘻的。」
顧銘夕怔怔地看著他,徐雙華又說:「銘夕,回Z城後,你不要再去外面賣畫了,我知道你是想賺錢,但是說實話,你的畫可不止這點兒錢。這樣子,到時候我給你介紹一份工作,我有認得出版社的編輯,是關系很好的朋友,他上次找我,說讓我介紹一個學生幫他畫一套兒童繪本,只是不能署名,是給別的知名畫手當槍手。一套6本,工作量很大,錢不多,畫完大概只有3萬多塊錢,你畫小動物很傳神,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勝任。」
2005年的夏天,顧銘夕和李涵結束了在S市的治療,一起回到了Z城,徐雙華信守承諾,真的為顧銘夕介紹了畫兒童繪本的工作。
顧銘夕和出版社的編輯聊過以後,添置了一批更優質的紙張、畫筆和顏料,他去新華書店翻看了許多兒童畫冊,依據自己的理解,動了筆。
李涵不用再去醫院,每個月只余下了吃中藥的開銷,雖然數目還是不小,但顧銘夕覺得,生活真是寬裕了不少。
背著雙肩包去買菜時,他偶爾會為母親買一條活魚、買一點蝦,他把這些菜都留給母親,自己只吃米飯配蔬菜。
炎炎夏日,為了節約空調用電,李涵就睡在顧銘夕的房裡,顧銘夕則坐在寫字台前,夜以繼日地畫畫。他畢竟沒有經驗,一開始畫出的樣稿被編輯否決,來來回回修改了好多次,最後才約定了風格,一路畫了下去。
秋天時,徐雙華開車來Z城看望顧銘夕和李涵,他到他們家做客,給了顧銘夕2萬塊錢,說是首筆稿費。
顧銘夕和李涵一定要留他吃飯,徐雙華驚訝地看著顧銘夕在廚房裡忙碌,用腳洗菜、切菜、炒菜,他身上穿著一條圍裙,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好像少了兩只手臂,對他來說於生活根本就沒有影響似的。
吃飯的時候,徐雙華打開手機相冊,給顧銘夕看暑假裡他和兒子的合影,顧銘夕看到照片上那個與他同年的陌生男孩,染著一頭黃毛,笑得意氣風發,陽光燦爛。
他突然就想到了謝益,想到了周楠中、汪松,想到了簡哲、劉翰林,甚至想到了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盛峰。顧銘夕有片刻的怔忪,那樣的生活已經離他太久太久了,他的生活軌跡已經變得與他們完全不同。
他的火車正轟隆隆地朝著前方慢慢駛去,身後的另一個方向,是他曾經的同學、朋友,還有他的龐龐。
生活慢慢地變得平靜,幾個月裡,顧銘夕做過一件蠢事,在他21歲生日那天,他走了很遠的路,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撥出了龐倩的號碼。
這是Z城的固定電話,龐倩不用猜就知道是誰,她第一時間接起了電話,輕聲說:「顧銘夕,生日快樂。」
顧銘夕覺得自己很傻,他歪著腦袋夾著話筒,不捨得放下電話。龐倩知道他不會開口,乾脆就自言自語起來。
「顧銘夕,我們搬家了,大院馬上就要拆了,現在已經貼了封條,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我爸爸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大概明年春天可以交房,我們家的電話不會改,你要是哪一天回來了,可以給我打電話。」
「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我和謝益去Z城找你了,我給你在出租屋裡留了紙條,你看到了麼?」
「肖郁靜出國了,謝益告訴我的,大二結束,她就去美國了,但是她在美東,謝益在美西,他倆還是很難見面的。謝益這兩年居然一直都沒有交過女朋友,真是太稀奇了,我和肖郁靜不熟,其實我真想問問你,念高中的時候,她有沒有和你說過,她到底對謝益是什麼意思?」
「顧銘夕,我也一直沒談戀愛,上次你見到的那個盛峰,他和我的室友在一起了,就是楊璐。盛峰說他和楊璐打算一起讀研,我想來想去,還是打算畢業了先工作兩年。」
「顧銘夕,你現在好不好?你媽媽的病好一點了嗎?我知道你在聽,你為什麼不和我說句話呢。」龐倩的眼淚掉了下來,「後天就是我生日了,我20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的生日願望就是能找到你,只要你不回來,以後我每一年的生日願望都是要找到你。」
「顧銘夕,今天你許願了嗎?你的生日願望是什麼呢?」
顧銘夕在心裡回答——我的生日願望是,希望你能忘了我。
那一套兒童繪本,顧銘夕從夏天一直畫到了冬天,交全稿的那天,他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陪著母親去醫院復查時,等待的時候,他興奮地說:「媽媽,我一共能拿到3萬6千塊錢!而且,編輯說我畫得很好,以後,說不定有其他的本子交給我畫!」
他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李涵也為他高興:「這真的要謝謝徐老師,你下次再去S市,給他帶份禮物去。」
顧銘夕點頭應下,坐在母親身邊,他絮絮地對她講著他的計劃。
「我現在畫的畫,不能署我的名,以後,我要爭取把自己的名字印到書上。明年,我的目標是賺10萬塊錢,媽媽,這樣的話,我就能自己養活自己了。」
「那你得多辛苦啊,沒日沒夜地畫,腳都要抽筋了。」李涵慈愛地順著顧銘夕的背,「兒子,你現在太瘦了,還那麼黑,哪個女孩子能看上你啊。」
顧銘夕笑道:「我幹嗎要女孩子看上啊。」
「你大了,該談朋友了。」李涵說,「到時候,媽媽找你姨媽給你介紹姑娘認識。」
「媽,我……」
正說著,李涵的醫生拿著片子走了過來,他的臉色很差,顧銘夕看著他,心裡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醫生說,李涵的肝部又長出腫瘤了。
因為進行過兩次切除手術,李涵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第三次手術,醫生為她進行保守治療,並且悄悄地對顧銘夕說,這一次的腫瘤長得很快,並且有擴散到其他臟器的趨勢,最壞的可能,李涵的壽命不會超過三個月了。
顧銘夕的天塌了,他不信醫生的話,依舊給李涵用最好的藥,吃昂貴的中藥,連著醫生都說已經沒有必要了,最後的幾個月,讓李涵吃好喝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人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顧銘夕不聽,家裡的錢不夠了,他就開始借,親戚們借遍了,他又打給鯊魚和徐雙華,鯊魚給他匯了3萬塊錢來,徐雙華聽完顧銘夕的敘述後,說:「銘夕,你冷靜一點,有些事你不要勉強,這些錢投下去,幾乎算是沒意義的了。」
顧銘夕對著電話喊起來:「怎麼會沒有意義!她是我媽媽!」
徐雙華也不再和他多說,直接給他匯來了5萬塊錢。
李涵在S市住了兩個月的院,她真的撐過了醫生判定的三個月,顧銘夕高興極了,可就在這時,醫生勸他們出院回家。
他對顧銘夕說:「已經沒有必要治療了,真的。」
顧銘夕陪著李涵回到Z城時,李涵已經沒有人樣了。
她瘦得皮包骨頭,頭髮因為化療掉光了,眼眶深深地凹陷著,連著上下嘴唇都合不攏,一排牙始終露在外面。
她的皮膚蠟黃蠟黃,肚子卻脹得老大老大,她疼痛難忍,什麼都吃不下,夜裡又睡不著,只能一顆接一顆地吞止痛藥。
黃伶俐不願意來照顧她了,李世宇來看過姑媽一次就再也不敢來了,因為李涵變得太嚇人,李純有時候趕回Z城看望妹妹,見到她,眼淚就止不住地掉。
顧銘夕卻一點也不害怕,在他眼裡,李涵依舊是他美麗溫柔的媽媽。他每天圍著李涵貼身照顧,幫她端屎端尿,擦身煎藥,他給她餵飯,陪她說話,晚上就睡在她身邊的地上。
他用腳做事很費力,但依舊慢慢地做著,李涵的脾氣變得古怪又暴躁,她還會朝著顧銘夕丟東西,罵著難聽的話,但顧銘夕從來都不會生氣。
2006年的春天即將過去,天氣漸漸熱起來了,李涵變得越來越虛弱,她幾乎什麼都吃不進了,劇烈的疼痛折磨著她的神經,有一天晚上,顧銘夕問她:「媽媽,要不要我給爸爸打個電話,讓他來看看你?」
這不是他第一次說到這個話題,但李涵每次都拒絕,這一次也不例外。她搖頭說:「不要,我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
一會兒後,她說:「銘夕啊。」
顧銘夕應著:「嗯?」
「你上來,和媽媽一起睡。」
顧銘夕立刻就上了床,他側躺在李涵身邊,他的母親微微地翻過了身,伸出枯瘦的手臂,擁抱住了他。
「我的兒子……」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臉上,輕輕地劃過他的眉眼、鼻子、臉頰和嘴唇,李涵哽咽了,她緩緩地說,「在你小的時候,我去廟裡拜菩薩,我對菩薩說,我的兒子很苦,他小小年紀,兩條胳膊卻沒了,他以後可怎麼辦呢?當時我就想,如果讓我來承擔你一輩子的苦難,換你一世的平安健康,我也是會答應的。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在想,菩薩一定是聽到了我的話,他把苦難加諸給我,你將來就會好好的了。銘夕……」
她緊緊地擁抱著他,「媽媽不怕死,媽媽怕的,是媽媽死了,你可怎麼辦啊,你一個人在這世上,可怎麼辦啊!銘夕你答應媽媽,如果你覺得困難了,你就回去找你爸爸,你相信我,我了解你爸爸,如果你回去找他,他不會不管你的。」
顧銘夕沒有吭聲,李涵突然說:「你上次去E市,見到你妹妹了麼?」
「見到了。」顧銘夕低下頭,把臉頰抵在了李涵的肩窩處,他說,「她和爸爸長得很像,現在應該兩歲半了。」
「你也見到了倩倩?」
「……」顧銘夕閉上眼睛,「嗯,見到了。」
「銘夕。」
「怎麼了,媽媽?」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和倩倩結婚了,你們生了一個兒子,長得很漂亮。」
「媽媽……」
李涵的聲音帶著笑意:「你們工作都很忙,我就幫你們帶孩子,結果愛華也想帶,我還和她吵架了。然後,水生說,這有什麼好吵的,讓銘夕和倩倩再生一個嘛。你們一人帶一個,就不會吵架了。」
顧銘夕被她逗笑了:「媽,你這麼想帶孩子呀,那我趕緊找個女朋友結婚,生一個給你帶。」
「貧嘴。」李涵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手又移到了他的後背,她一下一下地拍著他,就像小時候那樣,「兒子,媽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但是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媽媽希望你能做到,以後談戀愛、結婚,都要認真、慎重,全心全意,好好地對待你的妻子,病痛苦難不離不棄這樣的話,不是結婚時說的場面話,那是一種責任,不僅是對你的伴侶,還有你的小孩。」
她凝視著顧銘夕:「你的父親是個不合格的爸爸,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樣。我希望你能愛你的妻子和孩子,不管他們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你都不能離開他們,你聽到了嗎?」
「嗯。」顧銘夕重重地點頭。
「我還要你答應我,以後,媽媽不在了,你肯定會碰到很多困難,會碰到一些好人,也會碰到一些不好的人,你聽著,不管你碰到了多不好的事,我也希望你能笑著走下去,絕對不能自暴自棄,你能答應嗎?」
他說:「我答應。」
「以後,你境況好一些了,你答應媽媽,回去看看倩倩。」
「……」
李涵笑了:「如果她還是單身,你可以再追她一次的。」
顧銘夕抿著嘴唇搖頭:「我和她,沒有可能了。」
「傻兒子。」李涵歎口氣,顧銘夕覺得母親這個晚上很興奮,精神似乎不錯,他說:「媽媽,你說了好多話了,你不累嗎?我們早點睡覺吧。」
「好,我很多年沒和你一起睡了,好像一眨眼,你就長這麼大了。」李涵笑瞇瞇地說著,她並不知道,現在的她,笑起來都很可怕。
但是顧銘夕一點也不在意的,他嘴角掛著笑,身子緊貼在李涵身邊,他說:「媽媽,這麼多年了,我都沒能抱抱你,真對不起。」
李涵說:「下輩子,你再做我兒子,好嗎?」
「好,咱們說好了。」顧銘夕依偎在李涵懷裡,「下輩子,我還做你兒子,到時候,我一定天天都抱你一回,一輩子都不惹你生氣。」
「嗯……」
這個晚上,李涵似乎睡得格外得好,顧銘夕半夜裡醒來兩回,看看自己的母親,她的呼吸聲很均勻,他又放心地躺回了她身邊,睡了過去。
天亮了,窗外的光透進了房間,顧銘夕睜開了眼睛,他從被窩裡坐起來,看向身邊的母親。
李涵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上,她長久合不上的嘴唇居然合上了,這樣一來,她的臉就沒有那麼可怕,嘴角似乎還掛著一抹笑。
只是,她的臉色是灰白色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顧銘夕探身過去,用自己的臉頰去碰碰她的臉頰,他喊她:「媽媽。」
李涵一點反應都沒有,顧銘夕把自己的額頭抵在了李涵的額頭上,她還有體溫,一點也不冰冷,他繼續喊她:「媽媽,媽媽……」
他用牙去咬李涵的衣領,用腳去觸碰她的雙手,他很輕很輕地踢著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媽媽,媽媽,媽媽你醒醒啊……」
窗外的天氣很好,春末夏初,綠意盎然,鳥兒在嘰嘰喳喳地叫著。顧銘夕跪在李涵身邊,眼淚無聲地湧出了眼眶。
「媽媽,媽媽你醒醒啊,你想吃什麼早飯,我去給你做。」他不停地用腦袋去拱李涵的身體,「媽媽,媽媽……」
最後,他終於失聲痛哭起來,他躺在了他母親的身邊,把臉頰埋在她的肩膀上,淚水漫出了他的眼眶,他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感受母親留存的體溫。
他說:「媽媽,你別把我一個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