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忽然之間

我明白,太放不開你的愛,太熟悉你的關懷。分不開,想你,算是安慰還是悲哀。——莫文蔚《忽然之間》

秋高氣爽的一個下午。沈寧夏從辦公桌前抬頭,可望見窗外晴空如洗,浮雲如絮,絲絲縷縷、團團簇簇地從眼前低低緩緩地飄過。

這麼好的天氣,捧一杯咖啡在手,照理說應該會感到心靜安穩,可沈寧夏卻正好相反。她也不知怎麼了,一個下午神思恍惚。她去茶水室倒水,竟讓熱水燙到了自己的手指。倒了涼水,剛回座位,手不小心一帶,一杯水便潑在了設計稿上。她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掀起設計稿,誰知腿又砰一下撞到椅子角,痛得她齜牙咧嘴。

總之,一個下午,沒一件事情是順利的!

對面坐著的呂家瑤都覺得驚訝,特地去給寧夏泡了一杯咖啡:「你怎麼了?喝杯咖啡定定神。」沈寧夏道謝後,喝了幾口,腦子才漸清醒了些。但心口纏繞的不安驚惶,卻如同毒蛇般牢牢盤旋,無法擺脫。

正當此時,唐一峰走了進來,他的助理拍了拍手:「來,大家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唐總說有好消息要宣佈。」

唐一峰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緩聲道:「我剛接到亞洲珠寶設計大賽結果通知。我們頤和公司沈寧夏小姐設計的滿天星耳環榮獲了大賽一等獎。」

沈寧夏簡直不敢相信,傻傻愣愣地看著眾人鼓掌恭喜她。

唐一峰取過了助理手裡的傳真件:「大賽組委會對這款耳環的評價如下:這款典雅的滿天星設計,採用了複雜而有序的網格式設計。形狀各異的鑽石閃爍於鉑金的網絡中,結合了藍寶石與鑽石,配以朵朵的貝母花穿插其中,描繪出了滿天星的繁複與精緻。這款耳環不僅僅顯示了設計師獨特的設計,更顯示了它精湛的製作工藝。」

「不但如此,這款設計產品還被國際鉑金協會選為代表設計,接下來會在瑞士巴塞爾進行展出。」

唐一峰向寧夏伸出了手:「沈小姐,恭喜你,第一次參賽就獲得如此的好成績。」

眾人一擁上來對她說恭喜。隨後沈寧夏茫茫然地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對面不遠處的大樓,依舊感到發生的一切不敢置信。

呂家瑤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幾回,可沈寧夏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推了推寧夏,笑瞇瞇地道:「怎麼了,寧夏,你不會是開心傻了吧?」

呂家瑤其實是唐一峰的助理,由於辦公桌在沈寧夏對面,兩人日日相對,一來二去地便漸漸地熱絡了起來。不過這也僅限於辦公室裡。

沈寧夏這才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我只是覺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在做夢一樣!」呂家瑤寬慰道:「別多想了。事實就是你已經得獎了。對了,張助理已經通知大家了,今天公司聚餐,唐總請客,特地要為你慶祝。」

這樣的同事聚餐是沒辦法推的。沈寧夏拿起手機給家裡打電話,想麻煩孫婆婆晚上照看一下外婆。可是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大約是孫婆婆帶外婆出去了。沈寧夏不以為意,便放下電話去了洗手間。

沈寧夏出來的時候,在通道拐彎處遇見了呂家瑤。呂家瑤把丁零作響的手機遞給她:「寧夏,你的電話。你一走開就打來了,連打了三個。」

沈寧夏一看顯示號碼,是不認識的。但是人家連撥了三通過來,肯定是有事,她便按下接通鍵:「你好……」「好」字都還未說完,對方就焦急萬分地截斷了她的話,是孫婆婆拔尖了的驚恐嗓音:「寧夏,你快來單氏醫院。快來,你外婆被車撞了……」

後面的話,沈寧夏彷彿失聰了一般怎麼也聽不到了。沈寧夏只覺眼前一片刺眼亮光,她身處其中,完全睜不開眼。她拔腿便往外衝,根本沒注意到辦公室入口處的透明玻璃門,整個人撞了上去,發出「砰」一聲重重的悶響。

呂家瑤等人忙去扶她:「沈寧夏,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這重重的一撞令沈寧夏的頭痛得好似要裂開。同時這疼痛也讓她清醒了過來,她顫抖地抓住了呂家瑤的手:「我家裡有事……請幫我跟唐總請個假……」

越是著急,老天彷彿越是跟你對著幹。電梯一直不上來,她一遍一遍地按,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最後實在等不了,就跑樓梯下樓。打車的時候,從在她面前飛逝而過的出租車,俱是滿座的。

正焦頭爛額之際,身後響起了一陣車子的喇叭聲。沈寧夏回頭,瞧見了唐一峰。唐一峰問:「沈寧夏,你這是怎麼了?」

沈寧夏心如油煎:「唐總,我外婆被車撞了,你可不可以送我去醫院……」唐一峰二話不說:「上車,我送你去醫院。」

車子停下後,沈寧夏幾乎是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衝進了醫院。孫婆婆在急救室外頭急得團團轉。

沈寧夏彷彿墜入了噩夢,這一幕熟悉得叫人顫抖。沈寧夏只覺雙腿酸軟如泥,再無法移動半分:「孫婆婆,我外婆……我外婆呢?」

孫婆婆見是寧夏,整個人便似垮了一般,跌坐在了急救室外的那一排椅子上,老淚縱橫道:「寧夏,是孫婆婆不好,孫婆婆應該好好看著你外婆的,應該寸步不離。都怪孫婆婆……都怪我……」她語無倫次地說了許久,「我下午帶你外婆去公園逛了逛,回來的路上,也不知道你外婆你怎麼了,看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就念叨著你母親的名字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我反應過來,正準備追上去時……有一輛車子從轉彎處開過來,速度很快,來不及踩剎車……你外婆……阿香她就被撞了……嗚嗚嗚……」

沈寧夏聽得心驚膽戰,連聲問道:「我外婆現在怎麼樣了?我外婆現在怎麼樣了?醫生怎麼說?」她的目光隨著孫婆婆移到了「急救室」幾個大字上。她忽然覺得一陣冷汗沿著背脊而下。

有道黑影擋在了她面前:「請問你是陳香蘭的親人嗎?」沈寧夏下意識地點頭:「是,我是。」醫生緩緩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傷者送來的時候,心跳已經停止了……」

沈寧夏在剎那間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彷彿根本未聽明白:「醫生,你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醫生垂下眼:「病人家屬,請節哀。我們全體醫護人員已經盡力了。」沈寧夏慢慢地後退一步,茫然地搖頭,只是搖頭,不停搖頭:「不,不會的。醫生,你肯定弄錯了,弄錯了……你們再去檢查一遍,你們再去瞧瞧我外婆……你們肯定是弄錯了……」

那醫生亦算是見慣了生離死別,此時看見沈寧夏的模樣,卻也心生不忍,長歎了口氣:「對不起,請這位家屬節哀順變。」

沈寧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急診室的。她彷彿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噩夢之中。她看見外婆躺在白白的病床上,臉上除了那些半乾的赤色血跡,好似躺在自家的舊床上那般安詳。

她用手去擦外婆臉上的血,擦不掉。又用袖子去擦,可是好難擦,她又怕弄疼外婆,只好一點點輕輕地抹著……一點再一點,直至它們了無痕跡。肯定是他們搞錯了,外婆的臉還是軟軟的,跟每次摸她的時候一樣。

對。肯定是醫生搞錯了。想到此,沈寧夏含淚微笑了起來,伸手去拉外婆的手:「外婆,外婆……你起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去……」

可是外婆毫無半點回應,一直保持著安詳的姿勢。沈寧夏俯身過去,改扶外婆的肩頭:「外婆,你想睡覺的話,我們回家去睡,好不好?來,起來,我們回家去……」

外婆一直不理睬她。沈寧夏還是微笑:「外婆,你不是想見慧宜嗎?我告訴你哦,這次慧宜真的在家裡等我們了。你還不起來。你再不起來的話,慧宜又要走了……」

可是,外婆依舊無任何反應。沈寧夏突然害怕了起來,她用力地搖著外婆:「外婆……外婆……你起來,我背你回家。我答應過你,等我賺錢了,我要背著你,環遊全世界的……你不記得了嗎?外婆……外婆,你起來,好不好……

「外婆,晚上我給你做你最愛的糖醋裡脊,煮你最愛喝的青紅蘿蔔豬腳湯,好不好……外婆……你起來……

「外婆,你不要離開我……外婆,你不要離開我……

「外婆,你應我一聲……我是寧夏呀,我是你的夏夏呀……」

可是外婆一直不回答她。

沈寧夏低著頭,一顆淚吧嗒地掉在了外婆的臉上。她用手替她輕輕擦去,可是吧嗒一顆,「吧嗒」又一顆……外婆臉上好多的淚……她擦也來不及。而眼前的世界一點點地開始黑下去:「外婆,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外婆,你不要我了,我一個人怎麼辦?我一個人怎麼辦?外婆,你起來,好不好,起來跟我一起回家……

「外婆……

「外婆……」

……

沈寧夏不知道自己撕心裂肺地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後自己在說些什麼。

直到有雙手攙扶著她起來:「寧夏,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復生!」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彷彿利劍,劈開世界裡所有的混沌迷霧,讓慘淡不堪的光透了進來。

沈寧夏甩開了他的手,登登登地後退了幾步,一直到自己的背抵住了冷冰冰的牆壁。她瞪著他,彷彿瞪著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歇斯底里,瘋了一般地衝他吼叫:「你不要碰我。你這個殺人兇手,你走,你離外婆遠遠的……

「你給我滾開……外婆不會想要看到你的……她唯一的女兒就是被你害死的……你滾,滾得遠遠的……

「滾啊……滾……」

方黎明放低了聲音,試圖安撫她:「好好,我滾,我滾……寧夏,你冷靜一點……你冷靜一點……」

沈寧夏抓著身邊所有能抓住的物體,拚命地朝他扔過去:「滾,你滾……我不要看到你,我永生永世也不要看到你……你這個殺人兇手,你這個殺人兇手……」

「如果不是你,媽媽就不會死……如果不是你,外婆今天就不會是這樣子……是你,是你殺了她們!方黎明,你這個劊子手,你這個殺人兇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為什麼當年死的是媽媽,而不是你呢……」明知道沈寧夏在悲痛之中,口不擇言,但方黎明還是如被鐵錘重擊,臉色慘白地後退一步:「夏夏……」

「你滾!你滾!我不要見到你……」

「好,我滾。夏夏,你冷靜一點,外婆已經走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冷靜點……」方黎明邊說邊退。寧夏那雙噴火的雙眼讓方黎明想起了重傷至極的小獸,拚命地想要拽著什麼才能活下去。

「我不是什麼夏夏,你滾,你滾……」沈寧夏不知抓起了什麼,朝他扔了過去。方黎明沒有躲避,被飛速襲來的某物重重地砸中了額頭。

他頹然無力地退出手術室,杜維安正焦慮地等候著,視線一觸及方黎明滲血的額頭,面色一變:「方先生,你流血了。」方黎明緩緩擺手,無奈道:「我不礙事。你去裡頭看看寧夏。我擔心她情緒太激動,會傷到自己。」杜維安不放心地叮囑:「方先生,讓護士包紮一下。我進去勸勸她!」

杜維安推門進去後,空蕩蕩的手術室裡竟沒看到沈寧夏。他悚然一驚,往裡面走了幾步,猛地撩開簾子,在角落裡看到了蹲在地上、環抱著自己瑟瑟發抖的沈寧夏。

她的中分長髮,此時雜草般地垂在肩上,整張小臉被埋在其中,半點血色也沒有。雙眸瞪得大大的,卻空茫呆滯,叫人想起正在被獵人圍捕、驚嚇過度的小白兔。

杜維安在她面前蹲下,與她面對面。兩人的臉靠得極近,呼吸相聞。若是平時,沈寧夏早已嫌惡地一把推開他了。然而此時此刻,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怔怔地張著眼,毫無焦距地注視著某處。

杜維安緩緩地伸出手,撫摩著她的頭髮,輕輕地說:「寧夏,你想哭就哭吧。」

沈寧夏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中,對外界沒有絲毫的感知。杜維安將她攬入自己懷中,心疼萬分:「寧夏,哭吧。哭出來……」

她如一隻小獸,在他懷裡瑟瑟發抖,可是卻一直沒有哭泣。

直到外婆入土那天,沈寧夏都沒有哭。她幾天未眠,卻再沒有掉下一顆眼淚。她彷彿已經喪失了哭泣的本能。

那天的天空是鉛灰色的,沉沉地壓下來,濛濛細雨一直不停。方黎明捧了一束白菊花,遠遠站在路旁。他看著憔悴不堪搖搖欲墜的沈寧夏,躊躇著不敢上前。

由蘇嘉妮攙扶著,表情呆滯、行動機械的沈寧夏在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被某物擊中,突然清醒了過來。她一個箭步躥上前,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花,狠狠地踩在腳底下:「滾!你滾!我叫你滾!媽媽和外婆都不想看到你。」

她的聲音淒厲如夜梟,方黎明後退一步,臉上俱是無奈:「夏夏……」

沈寧夏捂著耳朵,大喊大叫:「別叫我。我不是夏夏。我不是……她已經死了。跟她媽媽一起死了……死了……」方黎明如被電擊,他難受地摀住胸口往後又退了兩大步。杜維安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伸手扶住:「方先生。」

「她早已經死了……死在十年前了……」沈寧夏轉身飛奔而去。蘇嘉妮腦中迷糊不已,聽得雲裡霧裡,只是驚愕於沈寧夏居然認識方黎明。她見寧夏跑去,也來不及多想,趕忙撐著傘追了上去:「寧夏……」

豆大的雨滴鋪天蓋地地兜了下來,瀑布似的雨簾中,方黎明遠遠地看到遠去的沈寧夏似被腳下某物絆倒,踉蹌地跌倒在地。蘇嘉妮扶著她起來,大風刮過,雨傘隨風而去……蘇嘉妮攙扶著沈寧夏,兩人纖細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層層疊疊的雨幕中。

方黎明捂著胸口,難受地彎下了腰。杜維安急道:「方先生,你的藥呢?」方黎明不答。杜維安手忙腳亂地翻他的口袋,找出了藥讓他服下。

方黎明撫著胸口起身,步履維艱地走向墓地。杜維安忙撐著傘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方黎明驀地在墓碑前跪了下去:「媽,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慧宜。也對不起夏夏。」

大雨吧嗒吧嗒地掉落下來,將他打得全身濕透。方黎明一直跪著不起身。

良久後,杜維安才艱澀地開口勸道:「方先生,我們回去吧。」方黎明默然了半天,突然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不定不久後,我就會隨著夏夏她媽下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陰沉墓地的緣故,杜維安隱隱覺著不祥。他扶著方黎明起身:「方先生,你心臟不大好,勞累不得。我們回去吧。」

方黎明卻依舊自說自話:「如果真的到了那時候,維安,你記得幫我照顧夏夏。是我不好,讓她這些年過得這麼辛苦。」杜維安心中更覺不安,打斷了他的話:「方先生……」

方黎明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她苦的是心。」

「沈寧夏,最棒!沈寧夏,加油!」秋日的艷陽下,初二(1)班圍在操場上,齊聲為正在參加全校運動會一千米長跑的沈寧夏加油。

「沈寧夏,最棒!沈寧夏,加油!加油!」沈寧夏在同學們的鼓勵聲中第一個衝向了終點。

「哇,好棒!」「沈寧夏得了第一名。」

所有的同學圍了上來,將她托了起來,拋到碧藍如洗的天空中。天空中有大團的白雲,近在咫尺,彷彿伸手可及。沈寧夏閉眼,探出手去。這一刻的她,忘記了父母離婚,忘記了一切,難得地開懷大笑。

「沈寧夏同學……沈寧夏同學……」班主任的聲音從遠處而來,同學們靜了下來。

「你們快把沈寧夏同學放下來。」

班主任臉色凝重地把手機遞給了她:「沈寧夏,有你的電話。」沈寧夏感覺出了不對勁,含在嘴角的笑意如雨打後的花骨朵,慢慢地萎縮。

下一秒,手機從她手中滑過,她拚命地往外跑,拚命地跑……

有人追了上來,忽遠忽近地喚她的名:「寧夏……寧夏……」她恍若未聞,只是用盡全力地跑著,穿越過熟悉的大街小巷……有人一直陪著她跑……

馬路上,身後的那個人終於拽住了她:「小心。」與此同時,一輛車子驚險地擦過她,呼嘯而去。

沈寧夏恨恨地轉身:「杜維安,你不用貓哭老鼠。你們杜家處心積慮地,不就是看中我們家的錢嗎?我死了,不就更稱你們的心如你們的意了。」杜維安不說話,只用他黑黑深深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

醫院,外婆等人含淚一把抱住了她:「夏夏,以後還有外婆……外婆……」沈寧夏呆愣了許久,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驚叫道:「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

某天回家,在樓道裡,沈寧夏便聽見外婆的聲音,語氣冷而決絕:「我跟夏夏不會要的,錢你拿回去。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跟夏夏面前,就等於為我們做了一件大好事。」父親方黎明喚了聲:「媽……」外婆截斷了他的話:「別叫我媽,我承受不起。」

方黎明窘迫得不知如何言語。外婆只當作沒看見,關門送客:「你是個大忙人,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否則你來一次我們就搬一次家。」沈寧夏趕忙閃躲到了樓下陰暗的角落處。她看著父親垂著頭喪氣離去的身影……那個背影曾經高大得像一座山、一棵樹,隨時隨地地為她遮風擋雨。可是現在……

他居然還好意思出現在外婆面前!沈寧夏恨恨地擦去了臉頰上的淚。

等沈寧夏上樓的時候,外婆的面上已經瞧不出任何異狀了,她坐在小陽台上擇菜,笑吟吟地抬頭:「夏夏,餓了沒有,外婆今天做了年糕。熱騰騰的,剛出爐……」

第一次初潮的時候,哪怕是上過生理課,沈寧夏仍舊是嚇壞了,怎麼會流血呢?流那麼多的血?自己會不會死掉啊?她面紅耳赤地告訴外婆。

外婆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別怕。這是每個女生必經的階段。這標誌著我們夏夏終於長大了。以後啊,我們夏夏不再是小女孩了。」

曾經的沈寧夏,那麼期盼著自己長大。小時候的她以為長大了,就可以像媽媽一樣穿高跟鞋,就可以化妝塗口紅,戴各種好看的珠寶了。然而,這一年多來,她被迫踮著腳尖長大了,才發現大人的世界裡,哀傷與喜悅是完全不成正比的。長大其實是一件非常非常悲傷的事情。

沈寧夏第一次希望,如果可以,她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換取曾經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

然而,這個世界,是沒有如果的。

沈寧夏如外婆所言,一點點地長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樣。有男生寫信給她,沈寧夏從不拆開,每次都原封不動地交給外婆。外婆經常含笑地摸著她的頭,愛憐無限道:「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她亦與外婆分享學校裡面的所有秘密。外婆總是笑瞇瞇地聽她說完,多半是附和她:「好。」抑或是說上一兩句:「唸書的時候要好好唸書,以後有的是時間談戀愛。但是,你們學校有些同學早戀,外婆也能夠理解。十七八歲,正是情竇初開,懵懵懂懂的時候,外婆也曾經年輕過,也是這麼過來的。對某個男孩有好感是正常的,但是不能因為這個影響學習。」

外婆在沈寧夏的生命中,可以說完全充當了母親這一個角色。她把世間所有的愛都給予了沈寧夏。她不單是外婆,也是沈寧夏的第二個母親。

外婆得了老年癡呆後,起初沈寧夏都是瞞著她的。某天,外婆感冒,沈寧夏去藥箱找消炎藥。她無意中在櫃子的角落發現了一小瓶的安眠藥。母親自殺的往事倏然襲來。

那是盛夏,沈寧夏卻重重地打了個寒戰。她拿了藥跑到外婆跟前:「外婆,這是什麼?你存了這麼多安眠藥想要幹嗎?」外婆不說話。

沈寧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外婆,你是不是也準備不要我了?」良久,外婆才沙啞開口:「夏夏,外婆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外婆現在只是初期症狀,不久以後生活可能就無法自理,長期臥病在床,大小便失禁,意識不清,甚至連說話都不能……」「醫生說吃藥可以延緩病情發展的……」

外婆拉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玉一般白皙的臉蛋:「外婆早晚要到那一天的。但是我們寧夏花兒一般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外婆不要拖累你。」「外婆沒有拖累我……」

「夏夏,外婆也有尊嚴的,外婆不想過那樣不堪的日子。與這個世界告別,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外婆想要體體面面地離開。」

沈寧夏含淚搖頭:「不,外婆,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我怕。夏夏會害怕的。

「外婆,你別不要我,好不好?你不要我,我就真的成了孤兒了。」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外婆還在,她就不是孤兒。可若是外婆不在了,那麼這個世界天大地大,她卻真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外婆抱住了她,無聲無息地落淚:「好,外婆答應你。外婆一直陪你。」

……

「啊!」的一聲尖叫,沈寧夏滿頭大汗地驚醒了過來。她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息。

屋子裡暗暗的,整個世界彷彿是一塊被凝住了的黑色琥珀,冷冷地泛著寒光。

被子上還殘留著外婆的氣味,沈寧夏貪婪地呼吸著。外婆終究還是不要她了……她真的變成了孤兒!

沈寧夏把頭深埋進了被子裡,喃喃地喚著:「外婆……外婆……」

這兩年來,外婆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沈寧夏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早晚都要來的。生老病死,這個世界上誰也逃不掉。但這樣的念頭,也只是在腦中劃過而已。她從不曾細想,也從未料到這一天竟會這麼快地到來。

如今外婆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沈寧夏方知道,任何所謂的想像與親身真實的經歷,永遠是無法同日而語的。隔著電視屏幕看別家的悲歡離合,誰不會。可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鮮血淋漓。

杜維安推開門,客廳窗簾緊閉,空氣渾濁得很。餐桌上放著一個托盤,裡面的粥菜都未見動過。孫婆婆歎了口氣:「蘇小姐昨晚一走,寧夏她就把自己反鎖在她外婆的臥室裡頭。從昨晚到現在,一點東西也沒吃。」

杜維安推了推門,因反鎖著,所以紋絲未動。孫婆婆拍打著門:「寧夏,是我,孫婆婆。你快開門。」這樣喚了許久,沈寧夏方打開了鎖。

憔悴的一張臉,眼睛下全是青青的痕跡。彷彿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整個人空洞洞的,只剩下了一個乾瘦扁平的軀殼。這樣子的寧夏,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

沈寧夏抬眼盯著他瞧了許久,大約才意識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杜維安。她緩緩垂下眼眸:「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她的聲音低而沙啞,像是砂石打磨而出,字字粗澀。

杜維安心頭酸澀:「我不走。」沈寧夏想關門,但杜維安已一腳跨了進去,她根本無法關上。他上前一步,探手抓著她的手臂。瘦瘦小小的一截,杜維安握在手中,只覺自己稍微用點力一折就能折斷。

杜維安不理她的掙扎,將沈寧夏拖拽至狹小閉塞的洗手間。他指著鏡子裡頭那個披頭散髮,狀似瘋癲的人,冷冷地道:「沈寧夏,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以為自己不吃不喝不聞不問地逃避下去,外婆就能復活嗎?我告訴你,不會。外婆已經死了,她已經不在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沈寧夏,外婆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杜維安殘忍地戳破整個現實,不容沈寧夏再逃避:「如果她知道你這麼作踐自己,你覺得她走得會安心嗎?她已經為你操了一輩子的心,難道你讓她到了天堂還要為你操心嗎?沈寧夏,你好自私!」

沈寧夏的身子驟然一顫,空洞洞的眼裡漸漸有了光。

「是啊,寧夏,你讓外婆好好走吧。讓她放心走,好不好?」蘇嘉妮不知何時進了屋,她站在孫婆婆身邊,殷殷期盼。

「外婆如果在天上看見你這麼傷心,她會心疼的。」

沈寧夏咬著嘴唇,眸中水光瑩然,很快的,一滴淚吧嗒一聲墜落下來。緊接著,又是一滴。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淚滑落下來……

每一顆都晶瑩剔透,猶如水晶。杜維安心頭酸疼抽動,他很想伸出手,接住那一顆顆的水晶,他很想將沈寧夏擁抱入懷。可是,他知道自己不配。

蘇嘉妮上前,緩緩抱住了哭泣的沈寧夏。

「寧夏,你要好好的。哪怕是為了外婆,你也要堅強起來。你要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

杜維安與孫婆婆兩個人無聲無息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間留給了這對相擁而泣的姐妹。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會因為你哭,就對你溫柔。沈寧夏知道,她一直知道。很多次,她忍不住要哭的時候,她都會這麼告訴自己。她一直偽裝著堅強,裝著裝著就變成了習慣。

可是,這一次,她忍不住了。她也不想再忍了!

外婆都不在了,她偽裝給誰看呢!

外婆……

沈寧夏終於哇一聲在蘇嘉妮面前委屈地哭了出來:「嘉妮,外婆走了,外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捶著自己悶得快要窒息的胸口,「嘉妮,我這裡好痛。嘉妮,我好難受……」

她不再壓抑自己,放聲大哭:「嘉妮,外婆沒有了……嘉妮,我再也沒有外婆了……

「再也沒有了……

「嘉妮,我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嘉妮,你知道嗎,我一直有個小秘密,從來沒有告訴別人……」

「我一直一直在努力,努力地想變得更好,好到讓外婆為我驕傲,好到讓她也覺得很幸福……可是,外婆她再也不知道了……」

沈寧夏嗚嗚咽咽地一直哭,淚水彷彿是關不掉的水龍頭,不斷地奔湧而出,怎麼也止不住。蘇嘉妮牢牢地抱著她,萬分心疼:「寧夏,我知道,我知道……寧夏,一切都會過去的。」

沈寧夏搖著頭,淚眼婆娑:「不,嘉妮,你不會懂得。我從來不是個堅強的人,一直以來,我只是強迫自己堅強……我沒有辦法不堅強……我沒有媽媽,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如果不堅強,外婆怎麼辦?嘉妮,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願意堅強的,都是現實所迫而已。

「嘉妮,你知道嗎?其實我好羨慕好羨慕你,你有疼愛你的父母,有一個溫暖的家……」

沈寧夏說:「嘉妮,如果可以,我希望我這輩子都不用堅強。」

後來哭累了,沈寧夏便沉沉地睡去。

沈寧夏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一個星期。蘇嘉妮寸步不離地陪著她。杜維安每天都會來看望沈寧夏,雖然寧夏並不理睬他。他便問蘇嘉妮情況:「她今天怎麼樣?」蘇嘉妮總是回那幾個字:「今天還OK。」

彷彿杜維安每一天的前來,只是為了蘇嘉妮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而後,他每次都會待上大半個小時,然後跟蘇嘉妮說:「你好好照顧她,有什麼事就打我電話。」

蘇嘉妮依舊清晰地記得她在外婆的墓地初見方黎明和杜維安的巨大驚愕。她並不清楚沈寧夏與他們之間的淵源。

這天,她亦在沈寧夏面前提起方黎明和杜維安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問她:「寧夏,他們是?」

沈寧夏側身躺著,一直不語。蘇嘉妮以為她睡著了,便準備躡手躡腳地退出臥室。剛碰觸到門把手,卻聽見沈寧夏低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些與我根本無關的人。」

蘇嘉妮此後每次見到杜維安,都會想起沈寧夏的這一句。她雖然不知兩人間具體發生的事,可是女孩子敏銳的第六感還是可以感覺到異樣。杜維安對寧夏而言,絕對不是一個無關的人!

還有本城首富方黎明,他怎麼會好端端地出現在寧夏外婆的葬禮上呢?怎麼會對寧夏關懷備至呢?蘇嘉妮心裡存了很多的疑問。

這一日,倒是孫婆婆給她稍稍解了惑:「那個杜先生啊,人可好了。有一次,寧夏的外婆走丟了,他在街邊遇到,就給送了回來。後來啊,也經常過來陪阿香說話聊天。你知道的,阿香那樣子,跟她說半天也不搭理半句的,可是這個年輕人耐心足,都不嫌厭煩,每次跟阿香一聊就是半天。還會喂阿香吃飯,哄她吃水果,替她洗臉擦手,給她按摩……比女孩子還細心。那個杜先生啊,做了那麼多的事情,還一再地叮囑我,不許跟寧夏說。」

說到這裡,她笑了,皺皺的老臉上滿是笑意,「孫婆婆我啊,雖然老了,可是眼還沒瞎,我看得出來,這個杜先生啊,對我們寧夏很有意思哦。」

「杜先生這人啊,實在是好。要是寧夏跟著他,肯定幸福。」

蘇嘉妮笑:「孫婆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孫婆婆苦口婆心:「你有空啊,幫杜先生說幾句好話。你可不要不相信我這個老人說的話。孫婆婆一輩子見的人多了去了,這杜先生啊,真的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男人啊。」

蘇嘉妮只是笑。孫婆婆語氣忽然認真了起來:「寧夏這孩子啊,缺的就是一個家!」聞言,蘇嘉妮上揚的嘴角緩緩地垂下,她重重地點頭:「孫婆婆,你放心,我會的。我跟你一樣,都希望看到寧夏過得開心。」

屋子裡很安靜,沈寧夏靜靜地站在臥室門口,隔著微啟的門縫,將這些對話聽得一字不漏。

不久後,沈寧夏在蘇嘉妮的鼓勵下,回了公司繼續上班,只是她一直很頹廢。她的生活再沒有了重心,外婆沒有了,她還要努力給誰看呢。沈寧夏把自己禁錮在自己的世界裡,日漸沉默消瘦。

她甚至向唐一峰遞了辭職信:「謝謝唐經理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唐一峰把辭職信推回給她:「我知道你家裡出了事,最近心情不好。這樣吧,我放你一個大假。等你調整好了心情,再來上班。」

沈寧夏:「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調整好。」唐一峰露出淡淡的微笑:「你放心,我等得起。」

沈寧夏抬頭:「唐經理,我不認為我出色到能讓你開口挽留。」唐一峰收起笑容,正色道:「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永遠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哪怕你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那些評委的眼光。你有很好的天賦,這是可遇不可求的。旁人羨慕嫉妒都來不及,你不要白白浪費了。」

她居然連辭職都不成功。沈寧夏嘲笑自己的無用。

沈寧夏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家裡,連蘇嘉妮都不想見。偶爾,她會一個人孤單地走在街上,茫然四顧。她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出生,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成長……某一天,她也會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死去……

這一日下午,午睡中的沈寧夏被手機鈴聲吵醒,她一瞧,是一個未存名字的來電,便按掉了。鈴聲又響起來,她又按掉。重複了三次,沈寧夏整個人倒是清醒了,察覺到腹如鼓鳴,便起床找吃的。

打開食物儲藏箱,發現連最後一盒泡麵、最後一塊餅乾都已經吃盡了。她煩躁地揉了揉長髮,不得不梳洗換了衣服去採購。

才打開門,卻赫然發現杜維安拿著電話,靠在自家門口。方纔的電話不會是他打的吧!

杜維安的臉色凝重得很:「蘇嘉妮說你不肯見她,也不肯接她電話。」沈寧夏不答,逕直下樓。

杜維安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沈寧夏面無表情地側過臉:「我不去。你別再來煩我了,我不想看到你。」

但很奇怪,這一回的杜維安霸道得很,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你必須去!」沈寧夏怒道:「你放開我。不去,說了我不去。」

杜維安固執地把她按坐在副駕駛位上,替她繫上了安全帶。沈寧夏解開安全帶:「我要下車。」剛要推開車門,只聽吧嗒聲響起,杜維安眼疾手快地已經落下了車門鎖。

沈寧夏轉頭怒喝:「杜維安,放我下車。」杜維安不理睬她,隨即發動了車子。車子一直開,一直開,沈寧夏無論怎麼鬧,杜維安都當她是空氣般置之不理。後來,她折騰得自己都累了,便靠在車椅上睡著了。

睜眼的時候,沈寧夏發現車窗外山清水秀,藍天白雲,美麗極了。

沈寧夏隨著杜維安下車,她環顧四周,很奇怪,她竟然有種極熟悉的感覺,她好像曾經到過這裡……下一個瞬間,沈寧夏反應了過來,她曾經看到過這裡的照片——這裡是杜維安的老家。

杜維安一言不發地提了行李,進了屋子。

「送我回去,我不會住的。」「這裡離縣城徒步十幾公里,你願意的話,可以走去。但是,現在天色已晚,我建議你住一夜,明早再走。當然,你如果想要開車的話,這裡是鑰匙。」

他明明知道她不會開車,所以肯定她無法離開這裡。沈寧夏氣得跺腳:「杜維安!」

眼前的杜家已經煥然一新了。記憶裡,那破舊的籬笆院子已經被防腐木的柵欄和鵝卵石相間的綠色草坪替代了。而那矮矮的泥磚房子,也已經改建成了她面前的這座紅牆黑瓦的建築,青山綠水間,美麗相宜。所有的外觀內飾,顯然是找了頂尖設計師精心設計而成的。

站在杜家的院子中央,可見遠處群山連綿如畫,近處樹木成林,一片青蔥翠綠。

沈寧夏在心底冷笑不已:杜家,看來如今已經成了這個小縣城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她依稀記得杜家的後山有許多野生的蘋果樹。沿著記憶,從房屋後的山徑小路,一直往深山裡行去,最後果然在後山找到了幾株蘋果樹。

站在蘋果樹下,望著一樹綠蔭。十年未見,樹木高大挺拔,已長成了參天的姿態。沈寧夏瞇了瞇眼,忽然微笑。

有一棵樹的枝丫上竟掛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欲墜未墜。

沈寧夏蹦跳著,想採摘那蘋果。可是跳了幾次,都碰觸不到。她正欲頹然放棄,忽然,有人過來,輕輕一跳,下一秒,那個盈盈掛在枝頭的蘋果已經在那人的掌心了。

是杜維安。顯然他一直跟隨著她,到了後山。

杜維安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蘋果遞給了她。

攤在他掌心的蘋果,紅得有些發紫,與市面上買到的並不一樣。那是因為野生,日照充分的緣故。他手掌大大的,依然可見薄薄的繭子。這繭子,她並不陌生。

往事倏然襲來……那個古銅色皮膚的大男孩,站在岩石上,含笑著向他伸出手來……他的身後是蒼翠連綿的群山,頭頂是無邊無際的藍天……

叫人想起那些年的暑假,他拉著她的手,翻山越嶺。

那些過往,流光一樣地從眼前劃過。沈寧夏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蘋果,下一秒,她猛地轉身,朝另一條道跑去。杜維安在身後喊她:「那是通往山頂的。很晚了,別上去了。危險。」

他越是喊,沈寧夏就跑得越快。一直跑到了一塊大石頭旁,她才停住了腳步。這裡是當年兩人去摘茶葉路過的地方。沈寧夏跨了上去,果然看見了不遠處的那一棵參天大樹。

來到大樹下,可見山腳的煙火人家。此時正是夕陽西下的光景,漫天漫野的橙紅彩霞。綠色山野中,杜家那紅牆黑瓦的建築,十分漂亮,與四周景致搭配成畫,讓人移不開目光。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橙子,一點點地沒入山後,直至從沈寧夏眼中消失。

叫她如何可以不恨呢?何等的痛苦會使善良溫婉的母親最後選擇了自殺。而那些罪魁禍首,卻過得逍遙快樂!

老天,你真的公平嗎?

「很晚了,下山吧。」杜維安與她並肩而站,輕輕地說。

沈寧夏不語,她一直怔怔地站著。天際線處猶有殘紅,掩映蒼穹。近處卻已經是暝煙晚霧,自由舒捲。

「這屋子是我跟設計師商量溝通後,親自設計的。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裡多住一段時間。這裡環境清幽,適合你設計……」

沈寧夏倏地轉頭,冷冷地道:「還不是拿了方家的錢造的,有什麼好炫耀的!」這是她第二次對他當面嘲諷。

杜維安凝視著她,忽地笑了:「對,這是拿方家的錢造的!所以你怎麼可以有氣無力無精打采呢,你應該狠狠地恨我們姓杜的,狠狠地恨我。你應該好好活著,趾高氣揚地看我們杜家有什麼下場才對。」

沈寧夏站在蒼茫的夜色裡頭,再沒有開口說話。她很奇怪地明白了杜維安所有的用意。他是故意帶她來到這裡,故意刺激她的。

沈寧夏別開眼:「我當然恨你們杜家,我當然恨你。」杜維安淡淡微笑:「那既然這樣,下山吧。要恨,也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恨。」

這一次,沈寧夏終於轉身了。

到半山腰的時候,天地間已經一片漆黑了。杜維安找了兩根樹枝,遞了一根給她。他一路敲敲戳戳地往前,讓沈寧夏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這段路不是很好走,你注意腳下。」

可最後,還是出了意外。沈寧夏在下斜坡的時候,不料一腳踏空,她只來得及發出了啊的一聲叫喚,便滾下了山坡。

沈寧夏唯一慶幸的是自己在那驚慌失措的當口,居然還記得抱住頭。她一直滾落到斜坡的平坦處……

在她還發蒙的時候,杜維安焦急擔憂的臉出現在了她面前,驚慌不已:「寧夏,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受傷?」

杜維安的左手用力地抓著她的手臂,將她捏得生疼。因為那疼,沈寧夏方回了神,然後明白過來,他是尾隨著她滾落下來的。

沈寧夏在他攙扶下走了幾步,除了腿上有幾處被石頭碰到,有隱隱疼痛之感外,其餘沒什麼大礙。

杜維安:「沒事就好。」

後來下山的一路上,杜維安一直走在她左手邊,防止她再度踏空摔下去。

安靜的山夜,四周蛙鳴蟲語此起彼伏,兩人不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著。沈寧夏靜靜地跟隨著杜維安。

如當年被毒蛇咬後,她趴在他後背上,因為知道他會保護她,所以天地間都是心安。

回了屋子,杜維安吸著氣出聲:「我想你可能要打個電話,叫輛救護車送我去一趟醫院。」沈寧夏愕然抬頭,這才發現,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杜維安的臉色蒼白異常。

「你怎麼了?」

杜維安苦笑:「右手好像折了。」

沈寧夏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軟綿綿地耷拉著。方才一路下山,她確實聽到他呼吸頗重,但她一直選擇了忽略。

縣城的醫院已經擴建過了,舊的大樓還在,但新建了一幢十二層的大樓。急診室的醫生看了杜維安的傷勢,立刻安排住院手術。杜維安打了石膏,成了傷殘病號。

沈寧夏不得已,只好暫時留下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從手術室出來的杜維安沉沉睡著。沈寧夏在床邊守著他,也趁機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杜維安的五官深邃,稜角分明。哪怕此刻躺在病床之上,亦沒有減損他半分的魅力。

怪不得蘇嘉妮一再地說他是七島少女心目中的老公最佳人選。英俊的外表加上能力出眾,年紀輕輕便成了方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確實有讓人著迷的瘋狂魔力。

杜維安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沈寧夏為他準備了清粥小菜。杜維安一手打了石膏,一手掛著點滴。她只好端起碗,一口一口餵他。

有護士進來換點滴,見了兩人甜蜜餵食,抿嘴對兩人笑了笑。當時沈寧夏也不以為意,吃過飯,她去洗漱間清洗碗筷,在路過護士台的時候,忽地聽到護士小姐們在聊天。

「那杜先生和他女朋友好配啊,顏值都那麼高!」「我剛剛進去的時候,看到兩個人在餵飯,好甜蜜。特別是那位杜先生看她女朋友的眼神,真的是特別特別溫柔。」

沈寧夏不由得一陣錯愕,後知後覺地發現人家把他們兩個當成了情侶。沈寧夏總不好傻兮兮地上去跟她們解釋:「大家都誤會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那天晚上,沈寧夏餵飯的時候,正好又有護士進來關照注意事項。沈寧夏想起她們的議論,頓覺極尷尬,都不敢看杜維安的眼睛。

杜維安倒是自若得很,彷彿根本沒人進來過一般,不出片刻,便把一大碗白飯就著小菜吃了個精光。沈寧夏準備收拾碗筷,卻聽見他問:「還有嗎?」

這麼大一碗還沒飽?沈寧夏愕然道:「沒有了,我再去買一份吧。」杜維安:「算了,別買了。」沈寧夏「哦」了一聲,便取了碗筷去清洗。她轉身出了門,自然沒有看到杜維安嘴角溢出的一抹滿足的微笑。

不幸中的萬幸是手受了傷,行動倒是不受限制的。醫生也不建議杜維安老躺著,建議他有空多去樓下走動走動。

這一日,兩人也不知怎麼地,便信步來到了四樓。杜維安停在了樓梯邊的一個病房前。

「還記得嗎?」杜維安側頭問她,微笑得像個少年。

怎麼可能忘記呢!這是她曾經住過的一個病房。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蛇咬傷。她的腳踝上方,兩個淡淡的傷疤,至今還在。

她也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嘴刁得很,這個不吃那個不吃。杜維安為了讓她多吃點飯,早日康復,每天都會上山給她采野菜野菇。

那天從一早開始就下著瓢潑大雨,一直到了午後才收住。杜維安背著背簍,二話不說便往山上跑去。他媽媽杜芳良怎麼攔也攔不住:「維安,雨天路滑,可能有山石滑坡,等明天再去。」杜維安頭也不回:「媽,我會小心的。你去雞棚抓隻雞殺了,先小火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沈寧夏便在屋子裡等他回來。她等啊等,杜維安一直沒回來。後來,覺得在屋子裡悶得難受,她索性就搬了小板凳在廊下等。

天色漸黑的時候,她才遠遠地看見杜維安撐著樹幹蹺著腳一踮一踮地趕了回來。杜維安一見她就對她微笑:「後山好多野生菌。幸好去得早,要是明天去的話,肯定都被采光了。」

杜芳華關心他的腳:「我看看。是不是劃傷了?」「我沒事。」杜維安把背簍卸下來交給了母親,叮囑道:「快洗乾淨了,好放在湯裡燉。」

杜維安背著家人把雨鞋脫了下來,露出了用襯衫布條包裹著的腳,上面沾滿了觸目驚心的血跡。沈寧夏驚嚇得後退了一步。杜維安皺著眉頭卻依然對她微笑:「我沒事,不小心碰到了。我用草藥敷過了,現在已經止血了。」

包裹布一層層地揭去,露出了腳側長長的一條傷口,如蜈蚣蜿蜒至腳背。杜維安跟她做了一個「噓」的噤聲動作。沈寧夏知道他怕父母擔心,不欲聲張。

杜維安:「你幫我去把這個止血消炎的草藥搗碎了,然後再去剪一條乾淨的布條給我就行。」兩人瞞著大人偷偷地處理包紮傷口,杜維安也只吃了幾顆消炎藥,過了幾日傷口居然結痂痊癒了。

那一晚,沈寧夏喝到了極鮮美的野生雜菌雞湯。若是平日,她一定可以喝滿滿兩大碗。可是那個晚上,她不知道怎麼了,聞著雞湯的香味便想到了杜維安腳上的傷口,喉嚨處像被某物堵住了般,吞嚥都困難。

醫院的這幢大樓建得極早,水泥鑄造的樓梯蜿蜒盤旋,從沈寧夏的位置望下去,一級一級,彷彿看不到盡頭。沈寧夏怔了許久,抬頭瞧著眼前這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的身上再也不是當年硫磺肥皂的味道了,如今的他渾身上下充滿了男性的安全氣息。

當年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眼前的模樣,成熟穩重,那樣溫熱厚實,充滿了力量。這些年來,再沒有旁的人給過她這種感覺。

這世界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的,任她嫌棄任她罵。

那一刻,沈寧夏忽然福至心靈了起來。有一種感情在她心中滋生起來……

第三日中午,沈寧夏一如往常,端了碗喂杜維安吃飯。如今餵飯對她來說已熟練。她將飯菜送至杜維安的嘴邊。杜維安張口,一口一口地吃著,配合至極。

杜維安吃完,沈寧夏便取了毛巾幫他擦臉。等一切都收拾妥當,她方開口道:「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杜維安從電腦郵件中抬頭:「什麼?」

沈寧夏:「我幫你找了一個看護。你在這裡好好休養幾天,我今天下午就回七島了。」她一股作氣地說完,不敢去看杜維安的眼睛。

病房裡霎時陷入了一片安靜。沈寧夏:「車子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出發了。我要去客運總站了。」

直到她離開,杜維安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這一天的天色很奇怪,彷彿是有人扯了一塊鉛灰色的布蓋住了天空,太陽像是得了重病,徒然無力地掛在空中,一點氣色也沒有。

醫院大門口候著許多人力三輪車,見沈寧夏出來,便紛紛擁過來拉客。沈寧夏坐上其中一輛車,轉頭望了望六樓的窗戶。暗色的舊樓映著陰沉的天色,什麼也瞧不見。

在縣客運中心,沈寧夏買了一張去七島的長途車票,然後又去車站對面的小超市採購了水和麵包,以備途中食用。

在過馬路的時候,她抬頭瞧了一眼天空。她在這個縣城亦算是待過不少時日的,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天氣——昏暗暗的,叫人心神不寧,彷彿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也不知道杜維安會不會按時吃飯,聽醫生的話,乖乖地治療?

正在愣神中,只聽一陣巨響傳來,天地上下左右劇烈搖晃,四周俱是隆隆之聲……夾雜著眾人刺耳的尖叫吶喊聲:「地震……是地震……」「快跑……」

對面的候車室,眾人爭先恐後地奔湧而出……沈寧夏被驚住了,整個人站在馬路中央呆若木雞,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再度傳來,不遠處的一座幾層高的舊樓牆體坍塌了下來,漫天塵土飛揚……眾人的喊叫哭泣聲,此起彼伏……

「杜維安……」沈寧夏脫口而出。杜維安的病房在六樓,現在不知道怎麼樣?她沒有發現,在這樣危急的生死關頭,她腦中浮現的只是杜維安的臉。唯一的念頭只是希望杜維安可以平安。

沈寧夏拔腿便往醫院的方向跑……有人攔住了她:「姑娘,千萬別亂跑……去空曠的地方待著……這麼大的地震肯定還有餘震……」

沈寧夏沒有停步,她彷彿失聰了,所有外界的聲響傳入她耳中,不過只是呼呼而過的風聲而已。她一直跑一直跑。一個街口,再一個街口……此刻她心裡頭心心唸唸的只有杜維安,口中喃喃著的也是杜維安……

整個縣城天翻地覆,沈寧夏彷彿瘋了一般,往杜維安所住的醫院奔跑而去。

最後,沈寧夏終於到達了醫院。她不可置信地停步了,手足無措地茫然四顧。

杜維安所在病房的舊樓,已坍塌成了廢墟……塵土飛揚的瓦礫堆前,站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稚嫩慘白的臉上掛滿了塵土和淚水,她撕心裂肺地在喊:「爸爸,媽媽,弟弟……」她喚了一遍又一遍,一聲又一聲。但是回答她的只剩下漫天的沙塵。

不!杜維安,不會的!沈寧夏整個人打起了忽冷忽熱的擺子,她拖著酸軟的雙腿,趔趄著向前……她試圖搬開那些磚頭水泥,可是她竟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她焦急地在廢墟堆裡扒著……

杜維安,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杜維安,你不能死,你千萬不能死。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著響起,不停地喚著:「杜維安,杜維安……杜維安……」

也不知道用手扒了多久,忽然身後傳來了熟悉至極的聲音:「寧夏?」沈寧夏頓時呆住了。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她一點一點地回過頭,那麼緩,那麼慢,以至於沈寧夏可以聽見自己骨骼連接處傳來的咯的一聲細微聲響。

杜維安一手抱著孩童,一手吊著石膏的高大身形一點點地映入了眼簾。沈寧夏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他沒有消失。她再眨眼,他依然還在眼前。

沈寧夏忽然笑了,淚水也在同一瞬間奪眶而出。

杜維安彎身把左手抱著的孩子放了下來。邊上一直哭泣著的女孩忽然驚呼著奔了過來:「弟弟……弟弟……」「姐姐!姐姐!」姐弟兩人相擁哭泣。

杜維安大踏步走向了她,他凝視著她,握著她流血的雙手,猛地一把抱住了她。他牢牢地抱住了她,將她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胸膛,彷彿就想這麼將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體裡。肺裡的氧氣都似乎要被擠壓了出來,沈寧夏只覺得自己呼吸都困難。但她任杜維安就這麼抱著自己,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感受到他的溫度,他的氣息,她才能相信他真的活著。

杜維安真的還活著!沈寧夏慢慢地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秒,也或許是幾分鐘,杜維安低聲喚她:「寧夏……」沈寧夏嗯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兒,他又喚了一聲「寧夏」,沈寧夏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說,可是卻等於什麼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