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吻之間

一吻之間的你,給我最美的回憶,再無法抹去,深愛的你留下的痕跡。——張碧晨《一吻之間》

杜維安回過神來……低頭,便見沈寧夏如貓咪一般地蜷縮在他懷裡……細膩的肌膚,溫軟的體溫,說明她真的在。杜微安的心穩穩當當地歸回了原位。

杜維安溫柔地注視著她……此時此刻的沈寧夏,收起了所有尖銳的爪牙,溫順乖巧得像可愛的小白兔……其實小時候的她一直是很乖巧聽話的,是時間將她磨礪成了這個樣子。她所有的尖銳都是為了自我保護而已。杜維安在她額頭輕輕地烙下了心疼的一吻。

杜維安不知道自己凝望了她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親吻了熟睡中的她多少次。一直到她慵懶地翻了個身,他才閉眼裝睡。

感覺到懷中的她一點點地甦醒過來。她靜了許久,才起身。

沈寧夏站在落地窗前,拉開了一點窗簾。杜維安睜開眼便看到了一片旖旎美景,她全身只穿了一件他的白襯衫,白皙勻稱的雙腿毫無遮掩地展現在他面前……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小腿上。曾經的疤痕已經淡的幾乎看不見了……

沈寧夏轉頭,晨光靜靜地灑在她的臉上。而她怔怔地瞧著他,眼裡有許多他不懂的東西。她緩緩地說:「你看,太陽出來了。」

沈寧夏把窗簾唰地拉開,整整一窗子的陽光放肆地照射進來,從他臉上一直溫暖到心裡。那一天,留在杜維安腦海中的,是明媚耀眼的金黃色。

他從身後摟抱住了她,頭抵在她發頂。她的發間有玉蘭花香,幽幽淡淡的,好聞極了。這是幸福的味道。如同被蠱惑了一般,杜維安情不自禁地在她順滑的發間輕輕地落下了一吻……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他緩緩地吟唱了一段,「記得嗎?十年前,我在山頂的大樹下唱過這首歌給你聽。」

她如何能忘記呢!她記得這首歌詞的其中幾句:「懷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離開的時候,一邊享受,一邊淚流……」

沈寧夏怔怔地瞧著窗外,整個七島在晨光中漸漸甦醒過來。這裡是杜維安的公寓。

他們在災區待了一個星期,幫助那對姐弟找到了自己的母親,然後在昨晚回到了七島。

杜家的老屋子在這次地震中坍塌了,兩座山峰合併在了一起,那個地方已經不復存在。她是不是也應該學會向前看呢?

或許她可以貪戀一會兒這樣的溫暖,貪念一會兒他的懷抱……就一會兒,也是好的。

溫暖的晨光裡,沈寧夏慢慢地把手覆在了杜維安的手上……

這麼多年來,她其實也是渴望被擁抱、被保護的。她常常會憶起母親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裡疼愛憐惜的情形。

太陽出來了,今天天氣晴朗。可明天呢,明天之後的明天呢?沈寧夏拒絕自己去深想。她第一次覺得,「難得糊塗」這幾個字真的道盡了所有的一切。人生亦是如此,偶爾傻一次,糊塗一次,或許也是不錯的。

兩人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生來就該如此的事情。

回來後的第二天,杜維安便回了方氏上班,並代表方氏再度捐出了大筆的款項和物資援助災區。

出門前,他拉著沈寧夏的手,把鑰匙放在了她手心:「這是公寓的鑰匙。」沈寧夏不說話,杜維安道:「你放心,這是我用自己工資買的房子,沒花你們方家一分錢。」

過往她那些尖銳傷人的話語,他其實還是在意的。沈寧夏張口想說句對不起,但是她終究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合上了手掌。

三房兩廳的公寓像是樓盤展示的樣板房,乾淨得了無人氣。杜維安說:「買下這裡後,我會不定時地過來住段時間。」見沈寧夏有些詫異,他似解釋,「任何人都需要一個沒有旁人的獨處空間。」

杜維安不知道他是怎麼跟家裡解釋的,此後他便與她在公寓住了下來。

沈寧夏也回公司銷了假,繼續上班。唐一峰極是歡迎:「寧夏,我們都一直在等你回來。」

她所在的辦公桌整潔乾淨。有同事含笑道:「小呂她啊,天天幫你整理桌子,打掃衛生。」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有義務對別人好的。別人對你的好是情分。沈寧夏對呂家瑤感激不已。她很快地投入了工作,繼續為之前那位富豪客人完成他的私人定制工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杜維安公寓的廚房裡多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空蕩蕩的衣櫃裡漸漸地掛滿了兩人的衣物,屋子裡慢慢地也有了家的味道。

據說當你真的在人世間尋覓到一個愛人的時候,就如同兩個半圓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形,契合無比。

沈寧夏只知道自己每日都感到很安寧,陽光彷彿照進了心底,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變得懶懶洋洋舒舒坦坦。見山喜山,見水樂水。甚至是她最討厭的連綿陰雨天,亦覺得溫軟得叫人貪戀。

兩人之間,從不談過去,也不會涉及將來。日子彷彿是偷來的一般,兩人極盡歡愉。

這是她此生除了童年時光外,最快活的時日。

小火熬著的骨頭湯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整間公寓裡充斥著食物特有的香甜味道。杜維安推門而進,他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幸福地微笑著。

換上了拖鞋,走了幾步,果然看到沈寧夏在廚房裡忙著。她的頭髮紮成個馬尾,圍著格子圍裙,像足了一個居家小主婦。她正在低頭品嚐湯頭鹹淡,側臉覺得十分溫柔……整個人彷彿寶石一般,瑩瑩地發著光……杜維安緩緩地停住了腳步,他怕再上前,會驚擾了這幅幸福的美好畫面。

湯似乎太淡了……沈寧夏又取了一點鹽放進湯裡……她再度品嚐,這才滿意地點頭。忽然,她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勁。沈寧夏轉過頭,只見杜維安斜靠在門邊,嘴角揚著溫柔笑意。

「什麼時候回來的?」居然跟貓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杜維安走近了她,左手攬住了她的腰,頭抵在她脖頸處:「剛剛。」

溫熱的氣息吹拂在沈寧夏的頸畔,癢得讓她拚命躲閃:「不要鬧。」杜維安啄木鳥般地吻她的脖子,溫存纏綿了片刻:「我要去洛海出差幾天。」

沈寧夏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杜維安:「不過呢,我現在的手還未痊癒,一個人去洛海實在有些不方便。」

擺明了話裡有話。沈寧夏不理睬他,繼續忙著涼拌菜。杜維安又啄了一下她的脖子,語氣低軟道:「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不行,我要上班。」「有人曾經說要好好照顧我的……」某人的語氣已似怨婦。

後來,沈寧夏還是隨杜維安去了洛海出差。

洛海正是隆冬,一連幾日都下著鵝毛大雪。沈寧夏第一次來洛海,屋外呵氣成冰,屋內卻暖如春夏,冰與火的對比,倒讓沈寧夏覺得有趣。

第三日的時候,杜維安通知她,洛海的幾個朋友晚上要招待他,讓她準備準備一同去。

沈寧夏也就是在那個晚上見到了杜維安的幾個朋友:聶重之、楚隨風、路易周、祝安平等,他們每個人都出色得讓人瞠目結舌。

眾人閒聊期間,忽然發覺整個會場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沈寧夏隨著杜維安的目光望向了入口處。只見一個高大的男子攜了個纖細女子進來。隔得遠,面目模糊,沈寧夏只感覺到那人身上有著懾人的氣勢。

杜維安在她耳邊輕笑:「這就是蔣正楠。」原來此人便是他數次提及的蔣正楠。

遠遠地瞧見蔣正楠與眾人寒暄間,淺淺頷首,淡淡微笑。一舉一動讓人感到舒適卻無法真正走近。一直到見了杜維安幾人,他才舉起拳頭與他們一一相碰,同時也露出了真誠燦爛的笑容:「你們這幾個傢伙躲這裡幹嗎?」

這一走近,沈寧夏把蔣正楠兩人瞧了個仔細,心裡不禁為那對人喝彩。蔣正楠冷峻帥氣,而他牽手的女子美麗可人,微笑的時候梨渦淺淺,清麗至極。

楚隨風吊兒郎當地笑:「這角落好,可以欣賞全場的美女。」蔣正楠聞言,斜睨了他一眼:「楚,你身邊還少美女不成?」

路易周掃了一眼蔣正楠身邊的許連臻,哈哈大笑:「蔣,這年頭,誰還會嫌身邊美女多啊。當然,有人認養的例外。」蔣正楠被他最後一句話堵住了,頓了片刻,還是啞口。他氣定神閒地舉起酒杯向路易周敬了敬:「路,這句話我記住了。」

楚隨風十分不給面子地當場大笑。路易周:「楚向來是我們中間最善解人意的。」蔣正楠「神補」了一刀:「路,你說得太正確不過。楚最『善解人衣』了。」眾人一陣爆笑。

聶重之端著酒杯朝眾人敬了敬,飲了一口:「觀戰不語真君子也!」語氣裡頭亦有隱藏不住的笑意。

蔣正楠搖頭失笑,轉身對沈寧夏道:「嫂子,我們都是流氓,開口葷素不忌。希望你別介意。」沈寧夏被他這句「嫂子」喚得面色一紅,微笑不語。

蔣正楠為她做介紹:「嫂子,這是連臻。」那名叫連臻的女子開口亦是清脆低軟:「你好。」

蔣正楠含笑著對連臻叮囑道:「我們去裡頭的書房。你幫我好好招呼嫂子。」那樣霸氣的人物竟有如此溫柔的語氣。

這是沈寧夏第一次見到蔣正楠和許連臻,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後來出了會場,沈寧夏抬頭望著天空,頓時驚喜萬分:「哇……又下雪了。」蔣正楠一直牽著許連臻的手,微笑道:「嫂子難得來一趟洛海,要不多住一段日子再回去。洛海冬天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雪。」

杜維安:「她哪裡有空,還要上班。」蔣正楠聞言,懶懶一笑:「你還捨得讓嫂子朝九晚五。」杜維安溫柔地掃了一眼身旁的沈寧夏,毫不忌諱地直言:「蔣總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裡有此等本事讓她聽我的話。」

聞言,靜靜站在蔣正楠一旁的許連臻側了頭,若有所思地對沈寧夏微笑。

兩人婉拒了蔣正楠送他們回去的提議。在漫天飛雪的夜晚,杜維安與她十指相扣地沿著洛海陌生的街道走著。兩旁是明珠般的燈光,一盞又一盞。抬頭則是靜謐的天空,一片一片的白色花朵瀰漫而下。

杜維安忽然輕輕地開口:「寧夏,如果我們不打傘,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一路到白頭?」他的聲音低沉卻鄭重,眼眸中渴求隱隱。

沈寧夏凝望著他,心口竟有種螞蟻啃噬般的疼痛:她從沒有想過兩人之間會有任何未來。一次半次也沒有!

或許是因為在陌生的洛海街頭,或許是因為心頭對杜維安的內疚,那一刻,她真的忘記了許多事情。她對杜維安點了點頭。

杜維安笑了,暢快地大笑。他拉起她:「走,那麼我們就這樣走回去,一定會白頭!」

杜維安用手機拍攝了雪花漫天的場景,也記錄了沈寧夏雙手攤開,靜待雪花落下的美好神情。

很多年後的沈寧夏一直記得那個深夜。酒店大堂的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狼狽的模樣,仿若看見了兩個傻子。

兩人手牽著手,哈哈大笑著,孩子似的跑回房間。

酒店套房的落地鏡前,杜維安從身後擁著沈寧夏:「你看,我們兩個真的一路到白頭了。」

一日,杜維安開完會出來,便見到了在辦公室等待他的杜芳華。在公司,他一直跟所有同事一樣喚她「方太太」。

杜芳華叫住了他:「維安,我定了位子,中午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開會的經理們都識趣地散開了。

杜維安頓了頓,答了個「好」字。小姨向來護犢子,時不時地來公司,讓方氏眾人知道他是她杜芳華的侄子,也是他們老闆方黎明的外侄。

但小姨一直不知道,他向來最討厭的就是這個。一個人若是有本事,赤手空拳亦能打下一片江山。若是沒有本事,再多的金山銀山也照樣坐吃山空。只是杜維安從未說出口,因為他深知自己這個小姨素來是最疼自己和維和的。這些年來,小姨過得也不容易。

杜芳華訂的酒店在公司附近,是方黎明向來喜歡的素菜館。一道道素菜費盡心思地做成葷菜模樣,無論外形或者口味都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杜芳華心疼地給維安不停地布菜:「維安,這個素雞很清淡,你多吃一點。」

說話間,杜維安的電話響了起來,杜維安說了句「不好意思」,便去了角落說話。

是沈寧夏的來電,她的語氣低緩:「晚上煮青紅蘿蔔豬腳湯,好不好?」杜維安:「可以要求換一個湯嗎?」沈寧夏笑:「不行。以形補形。」杜維安哀怨無比:「好吧。」

而餐桌上的方黎明無意中掃了角落一眼,忽然笑著開口:「你上次介紹的那個女孩子是曾家的小女兒?」杜芳華點了點頭:「怎麼了?」方黎明笑:「看來你這個媒人做成功了。」杜芳華驚詫:「你怎麼知道?你聽到什麼風聲了不成?」

方黎明努了努嘴。杜芳華轉頭,瞧見杜維安說話的側影。他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眉目含笑,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掩蓋不了的溫柔。那是戀愛中的人才會有的光輝。杜芳華也是過來人,瞧得極分明。

杜維安掛了電話回座。方黎明含笑道:「維安,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是有女朋友的話,就帶來給我們瞧瞧。」杜維安藉著取筷子低下了頭,不動聲色地答了個「好」字。

杜芳華則喜上眉梢:「是啊。什麼時候小姨出面,約曾先生他們一起吃頓飯?」

杜維安怔了怔:「曾先生?」杜芳華已瞧出了不對,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夾了一筷菜給他:「這是大廚最新推出的新菜品,來,嘗嘗看。」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日,杜芳華打電話給他:「維安,晚上有空嗎?」杜維安正在聽下屬匯報,他示意他們暫停,接起了電話:「什麼事,小姨?」

杜芳華只說:「小姨今天下廚,你來嘗嘗小姨的手藝。」小姨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打這麼一通電話給他的。杜維安便答了一個「好」字。

方家寬敞的廚房裡,潔淨明亮,一旁的落地窗,可望見門前如茵綠草。再遠處,則是七島最美的海灣,碧波千頃,白帆點點。

杜芳華盛了滿滿一碗湯,端給了杜維安:「小姨記得你最喜歡喝這個湯了。這次回去給你奶奶修墓地,特地去山上給你摘的。」

一場地震,毀了所有的一切。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老家的屋子可以慢慢再建,但老人的墳墓卻是一定要及時修理的。

「以前在老家,只要落場大雨,山上樹林裡就會冒出很多野菇。你就會跟維和上山去採,每次總是可以摘滿滿一背簍。回來後,奶奶總是用新鮮的菇炒菜,如果家裡有臘肉的話,就切小小的幾片炒一盤臘肉。那味道,香得你跟維和兩個人每次都吃滿滿兩大碗飯。」

杜維安亦陷入了回憶裡:「是啊,奶奶還養了很多的雞鴨,但只有我跟維和生日的時候,奶奶才捨得殺一隻雞。她自己呢,連吃個雞蛋都捨不得,總是攢起來,等收雞蛋的人來,換點錢……奶奶她吃了一輩子的苦……」

杜芳華幽幽地道:「是啊,你奶奶吃了一輩子的苦,還沒等我們好好孝敬她就走了。是她沒福氣啊。要是她現在還在的話,看到你跟維和這麼有出息,估計夢裡都會笑醒的。」

「你們小的時候,小姨我又在唸書,你爸得了病,家裡六口人,只靠你媽媽一個人養活……唉!那個時候,我們杜家真的窮啊!」

杜維安苦笑道:「是啊,那時候真是窮。都說窮得叮噹響,可我們口袋裡卻一分錢也沒有,想叮噹響都叮噹不起來。」

杜芳華:「我那個時候在鎮裡上學,每個星期就從家裡帶點醃菜,買罐腐乳,三頓饅頭,熬了三年的初中……看著身邊的同學,吃香的喝辣的,新衣服,新鞋子,我羨慕啊,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可是,又能怎麼辦呢,除了好好讀書,用成績打敗那些人外,我一無長處!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我都想輟學不念了,跟著山裡的其他姐妹去沿海一帶的工廠打工賺錢。可是你媽媽說,妹子,學校的老師都說你是唸書的料,只要家裡還能撐得住,姐一定供你念下去。是我福氣好,家裡沒有嫂子,只有親姐姐和姐夫。就這樣,我咬牙苦讀,終於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進了市一中……」

杜維安沒有搭話,一直聽著她說下去。

杜芳華卻停頓了,轉了話題:「這碗湯小姨用小火燉了好久,趁熱喝吧。」杜維安左手取過了勺子,默默地喝了兩口。

杜芳華含笑相問:「小姨做菜的手藝退步沒有?」杜維安淡淡微笑:「小姨寶刀未老,還是那麼好喝。」

杜芳華眼底的笑意微微加深:「我一向知道維和嘴甜,想不到你也會哄人。」杜維安:「我是實話實說。」

杜芳華笑笑,便沉默了。寬敞的廚房裡一時便安靜了下來,兩人聽著砂鍋裡的湯頭咕嘟咕嘟地翻騰著。杜維安知道小姨特意叫他來方家,絕對不會是為了喝湯這麼簡單。他隱約知道小姨想要跟他談什麼。

果然,片刻後,杜芳華長歎了一口氣:「維安,小姨也不跟你繞圈子了。小姨就開門見山地問你吧,你是不是跟沈寧夏在一起?」杜維安放下了碗,鄭重簡潔地答道:「是。」

杜芳華斂下了所有神色:「維安,你明知道她恨我們杜家,恨我,恨不得剝我的皮吃我的肉。」杜維安一動不動地坐著,不反駁不辯解。

杜芳華:「維安,你知道的,維和從小就吊兒郎當的,睿睿呢,又這個樣子……小姨指望不了他們!你是我們杜家的長子,也是小姨和我們杜家日後唯一的依靠。連你姨父都說了,以後這整個方氏啊還得你來挑重擔。」

杜維安這時方緩緩地吐了一句話:「不,我沒有那麼大的能力,挑不起方氏的。」他語氣裡已有一番決定。杜芳華的目光霎時如刀銳利:「你不挑起整個方氏,誰能挑?靠喜歡玩樂的維和,還是靠這樣的睿睿……」

杜維安霍地起身,截斷了她的話:「小姨!」

杜芳華胸口起伏,激動不已:「睿睿就是弱智,就是傻子。我們可以自己騙自己,說他跟普通人只是有一點點不同。可外面那些知道的人呢,誰不知道我杜芳華生下的孩子是個傻子!是個白癡!」

杜維安厲聲喝道:「小姨!」

杜芳華被他喝住了。她別過了臉,仰頭吸氣,但淚水還是抑制不住地沿著臉頰滾落了下來:「維安,外面有多少人在說我杜芳華自作孽不可活!說我是報應!我知道你們大家嘴上不說,可是心裡……

「維安啊,小姨和姨父會老的,這方氏的擔子遲早要你挑下去的。以後小姨不在了,還指望你照顧睿睿呢!

「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小姨知道你一直想學醫,想成為一個醫生。你為了感謝你姨父多年來的資助才學的商……可你確實有經商的天賦,你姨父從來都不會輕易誇讚人的,可他每回都在我面前誇獎你。你有這麼好的天賦,又有方氏這麼好的基礎,為什麼你就不好好發揮呢!小姨知道你覺得自己寄人籬下,小姨知道你不快活!可你是方黎明的外侄,整個方氏誰敢說一個不字。

「維安,小姨對你沒什麼要求。你父母也是!唯一希望的就是你快點找個女朋友,早點結婚,早日為我們杜家傳宗接代……維安,我們的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可是,維安啊,你千不該萬不該與她談戀愛。她怎麼可能愛你呢!殺了我也不信。你姨父每年送去的禮物都被她砸出來,打在她銀行戶口裡頭的錢,這些年來她從沒有動過半分……她心裡頭是恨死小姨我和你姨父的,恨死我們杜家的……」

她娓娓道來的所有話語彷彿是凌厲之拳打在棉絮上,杜維安無半點回應。

杜芳華語重心長的話,杜維安不是不明白,但他側著頭一直沉默不語。

杜芳華拉起了侄子的手,溫柔地拍著他的手背:「維安啊,就當小姨求你了。哪怕你不看在小姨的分上,那麼就看在你父母,看在過世奶奶的分上,你別跟她在一起……好不好?」

杜維安的下頜抿成了一條線,但他依舊不說話。

杜芳華的語氣又低又柔,懇求道:「維安,如果你覺得小姨介紹的曾靜如不好,那小姨給你介紹別的女孩子。七島有很多優秀的女孩子,有才有貌,家世又好。小姨一定可以找到一個你喜歡的。」

時正黃昏,屋子外的火紅晚霞透過落地玻璃窗射了進來。杜維安忽覺被光線刺痛了眼睛,他閉了閉眼,良久,才輕輕地道:「不,小姨,那些人再好我都不會喜歡的。」

杜芳華氣得怔了怔:「維安……」可是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立馬意識到對著杜維安絕對不能來硬的。她軟下了話語:「維安,你不為自己想,你就當為小姨和睿睿想想,為你父母想想。你覺得她會和你結婚,她能跟你在一起一輩子嗎?」

一輩子是多長?他與寧夏兩人之間從未想過如此久遠的問題,甚至連個「愛」字彼此都沒有說出口。可是杜維安知道他們之間是相愛的!比那些天天把愛掛在嘴邊的人更加深愛對方。

只是這些,是他與寧夏之間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就像他與寧夏之間的感情,也不需要旁人理解。

杜維安如實回答:「小姨,未來會怎麼樣,我們沒有人知道。」

他頓了頓,忽然說:「可是小姨,你是過來人。你應該明白,愛情哪裡可以任自己收放自如呢!」如果可以的話,那就不叫愛情了。

聞言,杜芳華呆了呆,一時竟無話可說。

杜維安緩緩地道:「小姨,別人或許不知道,可是我明白的,你跟方先生在一起,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他的錢,或為了他的其他任何東西……你跟他在一起,只有一個原因——因為你愛他!你很早的時候就愛上了方先生。」

杜芳華倏然抬頭,目光牢牢地盯著他。

窗外那綠油油的草坪,叫人想起家鄉門前的連綿群山,亦是如此,滿眼層巒疊嶂的綠色。杜維安:「我記得的。那個時候,方先生暑假會送寧夏來我們家,他喜歡吃你做的糕點。他每次來的前兩天,你都會上山去摘花瓣……」

「有一次,連下了幾天大雨。奶奶和我媽都勸你不要上山,雨天路滑,萬一遇到滑坡,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你不肯,堅決要去。那一次,你從山上滾了下來,臉上身上都弄傷了,可你回來後都沒休息,就和糯米粉給方先生做點心……怎麼也不肯讓奶奶和我媽媽代勞!那時候,我還不大懂,只在一旁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小姨你明明受了傷,在做糕點的時候卻還面帶微笑,彷彿根本不是在幹活,而是在做一件讓自己很高興很高興的事情……」

「方先生喜歡喝野菊花茶,每年秋天的時候,你回老家就背著背簍,一座山一座山地去採摘……然後曬在自家院子裡,每天看顧……曬乾了,就封在乾淨的塑料袋裡,給方先生送去。你從來不假手他人,也不讓我們碰一下,方先生來我們家,你都會親手為他泡菊花茶……」

杜芳華亦陷入了回憶之中,臉上散發出了一種迷戀般的柔軟笑意。

「後來,我終於懂了……我那麼喜歡接近她,無論為她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哪怕她討厭我、罵我、趕我、我都不介意……就像飛蛾撲火,不懂的人都為飛蛾悲哀,可是他們都不是飛蛾,他們都不知飛蛾的快樂歡喜。」

「所以,對不起,小姨!我不能答應你。」杜維安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真的愛她。」

「小姨,在我十九歲那一年,我就愛上了她……」

杜維安想起那一年,她十五歲,他十九歲。那年夏天,她照例被父母送到了他家過暑假。她背著雙肩包,與往年一樣笑吟吟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喚他:「維安哥哥。」

白色的棉質長裙,兩個麻花辮,齊眉的厚劉海下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眸,彷彿山裡所有的星辰凝聚其中。一直把她當小妹妹,與她在學校幾乎天天相見的杜維安,在那一刻,突然驚覺於她的長大。從那一天開始,杜維安再不敢直視她清亮如星的眼眸。

那是個清晨,她跟著他去山上摘野生的茶葉。前一晚,她得知他一早要上山,便央求他:「維安哥哥,你帶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她比糯米還軟幾分的聲音,飄入他耳朵的時候,就像一把小刷子在他耳邊刷,讓人覺得癢,覺得奇癢無比。杜維安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想接近她可又怕接近她。但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願意為這樣的聲音去做任何事情。

山路崎嶇難行,他爬得很慢,不時地轉身拉她的手。她的手軟軟的,比被絮還柔軟幾分。杜維安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

每一次肌膚相觸,他的心口便會緊縮一次。那種顫顫收縮的感覺,只有他一個人懂得。

兩人爬到山頂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霞光映著她的臉,五彩繽紛,比路邊的野花還明媚幾分。他手把手地教她怎樣摘茶葉:「摘這個嫩芯……」

她聰明得很,一學就學會了。靈巧的五指像是彩蝶在碧綠的葉間來回穿梭。很快的,她採茶葉的速度就趕上了他,小背簍裡滿滿的都是她摘的。

太陽漸漸高懸,熱度也開始逼人了。杜維安轉頭,看到了她臉上的汗滴。他趕忙擰開了水壺,遞給她:「背簍快滿了。你去大樹那裡休息一下。剩下的我來。」

她喝了幾口水,然後遞還給他。水壺口凝了幾滴將墜未落的水滴,杜維安忽然覺得喉頭發緊,口乾舌燥起來。他仰頭咕咚咕咚地狂灌了幾口,才覺得解渴了些許。

「你去坐一會兒,我很快就可以摘好。」「不用,兩個人摘得更快。」他堅持,她亦堅持。最後,他妥協了。

「快正午了,我們休息一下。等涼爽一點再採摘。」

大樹下,濃蔭匝地,陽光透過縫隙,碎金般閃爍下來。白衣的少男少女在樹下喝清水,啃饅頭。

寧夏從自己隨身的布包裡摸出了一個隨身聽:「維安哥哥,要不要聽?」無論什麼事,杜維安都會答應她的:「好。」

沈寧夏按下了播放鍵,把其中一隻耳機塞到他耳中。她的手指細細柔柔,耳朵上被她碰觸過的肌膚像是被電了般,酥酥麻麻。

很多年後的杜維安一直都記得那首旋律動聽的歌曲——《十年》。

在那棵參天大樹的濃蔭下,兩人肩並肩坐著,細細聆聽每一個音符。近處是心上的女孩,遠處山峰綿亙如畫。烈日當空,可是杜維安卻不覺得一絲悶熱。如果可以,他唯願時光就這樣停駐,再也不要流動了。

「維安哥哥,你唱個歌吧?」

杜維安的節奏感很好,一首歌他只要聽上幾遍就會唱了。杜維安在學校同學們面前向來是一個大氣自信的人。可不知為何,在沈寧夏面前,杜維安卻總是自慚形穢。彷彿日色朗朗,他不過是陣微風,在美好的花朵前面,只能低頭,擦身而過。

他說:「我不會唱。」寧夏輕哼了一聲,狡黠微笑:「騙人!我有偷偷聽到你哼過哦。你唱得很好。」

「你想聽什麼歌?」杜維安抵賴不成,只好問她。「都行。唱來聽聽。」

杜維安唱了《十年》。會唱這首,是因為在她的隨身聽裡面,只有這首歌,是有國語版和粵語版兩個版本的。想必她一定很喜歡。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

杜維安醇厚動人的嗓音,伴隨著歌詞,一點點地飄入寧夏的耳中。他唱得不比原唱差半分。沈寧夏閉上了眼,細細品味。

那個時候的杜維安,只覺這幾句歌詞,好像是寫給他與她的。十年之前,他哪裡敢奢望會遇見她呢!

他一邊唱一邊癡癡地注視著沈寧夏美好的側臉,心裡又默默地在想:十年之後,她還會像今日這般坐在他觸手可及的身畔嗎?

十年,好漫長的歲月。他如果很努力很努力的話,會有這樣的機會嗎?

那天兩個人摘了兩簍茶,下山的途中,他為她折了一根枝丫,讓她頂著下山。她那麼白,他心疼會曬傷。

兩人哼著歌,一前一後地沿著山路,一直往下走。在半山腰的地方,兩人看到了一株好看的花。花瓣是嬌嫩欲滴的鵝黃,隨微風搖曳。寧夏一見就愛上了:「維安哥哥,我去摘。」

那花長在野草叢生之處,杜維安怕不安全,忙勸阻:「我去。你待著別動。」寧夏跨了過去,回頭對他微笑:「沒事,摘枝花而已。我等下把它插在小土甕裡,肯定很好看。」

杜維安剛想說:「注意安全……」卻只聽寧夏啊一聲尖叫傳來。杜維安忙扔下兩個背簍,一個箭步躥了過去:「怎麼了?」

寧夏面色蒼白,指著簌簌響動的草叢:「蛇。」杜維安心裡一驚,知道不好了。他蹲下身,還未掀開她的褲腳,便看見她雪白小腿處兩個黑黑的蛇牙印。

「這蛇有毒。」杜維安取出了隨身帶著的小刀,在她的傷口處劃了一個十字。沈寧夏看過很多關於毒蛇咬人的新聞,害怕極了:「維安哥哥,我會死掉嗎?」

「不會,把毒吸出來就好。」

被咬的腿已經漸漸地麻了起來,這麼劃開傷口,居然只有螞蟻叮一口般的疼。

流出的是烏黑色的毒血。杜維安神色極嚴峻,他俯下了身。彷彿心有靈犀一般,沈寧夏知道他想要幹什麼。她縮了縮腿:「維安哥哥,萬一你也中毒,怎麼辦?伯伯阿姨他們都在山下……」

杜維安扯出了一個笑容安慰她:「放心,我不會中毒的。我小時候也被蛇咬過很多次,所以有抗體。」沈寧夏將信將疑:「真的?」

杜維安:「我保證。」說罷,他低下了頭,嘴貼在她傷口上,替她吮血。吸出的血,漸漸從烏黑變成了血紅。杜維安還是不放心,又去找了草藥:「毒蛇出沒的地方必定有解藥。」

他用木棍撥開了草叢,不一會兒便發現了奇怪的一株草,他其實也不敢篤定。但為了寧夏,只有賭這一把了,他把幾片碧綠的葉子含在嘴裡嚼碎了,替她敷上。

杜維安背著她下山,攀過岩石,越過山澗。寧夏伏在他瘦弱卻堅實的背上,視線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短髮。頭頂是懸空高照的艷陽,整個山間一絲微風也沒有。

寧夏只覺得傷口處清清涼涼的,腿漸漸地恢復了知覺:「維安哥哥,我覺得傷口有點疼又有點涼颼颼的。」

看來是老天爺在保護她,居然被他蒙對了,那草確實具有解毒功效。

後來,醫生說幸好急救得宜,病人沒有危險。為了保險起見,給他們兩個人都打了血清針。醫生要求他們住院觀察兩天。

兩人住在一間病房。寧夏:「維安哥哥,我差點以為自己會死掉。」「怎麼會呢?」

「我以前看過很多被毒蛇咬的新聞,據說要把腿或者手截肢。在山上的時候,我還以為我以後就一條腿了呢……」

「不會的。很多人都被蛇咬過,都沒事。」「你以前真的被蛇咬過嗎?」

「山裡的孩子,沒有不被咬過的,維和也是。不過後來我學會了抓蛇……」沈寧夏覺得倦意襲來,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快睡吧。」「維安哥哥,你給我唱《十年》吧?」「好。」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一天下來,驚嚇加勞累,沈寧夏在杜維安低緩悅耳的歌聲中入了眠。

杜維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癡癡地看著她的睡顏。她的睫毛自然捲翹,黑密如扇,皮膚白嫩得仿若透明,可見裡頭青細的血管。這世上,大約再沒有比她更好看的人兒了。

杜維安聽著她均勻悠長的呼吸,心口處只覺得酸酸脹脹的。

杜維安也是第一次知道,一個晚上的時間,有的時候可以短如一瞬。

然而,不久後,小姨杜芳華與方先生的事情曝光了,山一樣橫亙在他與寧夏之間,從此之後,兩人便形同陌路。

杜維安與小姨杜芳華不歡而散。杜維安開車回家的時候,閃電像銳利的劍,辟里啪啦地從天上劈下來。片刻,天空下起了暴雨。

杜維安加快了車速。可一進門,屋子裡一片漆黑,根本不見寧夏的蹤影!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與小姨談話的緣故,那一句懷疑的話,一直飄蕩在杜維安耳邊。他心慌地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寧夏?」

寧夏不在家。屋子裡空空的。

沈寧夏在超市接到了杜維安的電話:「你去哪裡了?」他的語氣十分焦急。沈寧夏把手裡的牛奶遞給了收銀員:「這個也要。」而後才答杜維安,「家裡的冰箱都快空了。我在門口的超市採購些吃的。」

等沈寧夏結賬出來,驚訝地發現杜維安撐著傘在等她。看到她後,他神色古怪地扔了傘跑過來抱住了她,一聲聲喚著:「寧夏!寧夏……」

沈寧夏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透過霧氣矇矓的落地玻璃,沈寧夏瞧見了超市工作人員竊竊私語,捂嘴微笑的模樣。她面皮薄,不免害羞,推了推杜維安:「回家啦。」

他從沒有告訴她,他一直在害怕,他害怕這樣得到了卻又失去。只有這樣將她穩穩當當地抱在懷裡,杜維安才能確信她真的在他身邊。

杜維安放開了她,左手接過了她手裡提著的袋子:「都買了些什麼?」

沈寧夏撐著傘答他:「牛奶、豉汁醬油……」

雨大如豆,一盆盆地傾倒下來。兩人共撐了一把傘,短短的一段路,兩人卻淋成了落湯雞。

杜維安叮囑她:「快去洗個熱水澡,別著涼感冒了。」

熱水淋在皮膚上的感覺,舒服得叫人歎息。這個澡洗了很久,沈寧夏換好衣物出來的時候,看見床頭櫃上放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

這世上,如果還有人在乎她的話,除了蘇嘉妮,就只有杜維安了。

滿室都是姜茶特有的溫暖味道。沈寧夏心頭抽動,眼睛酸酸的,只想掉眼淚。

她緩緩轉身,喚了一句:「杜維安。」杜維安柔聲應答。室內昏暗的光線下,她居然看到他好看的眼睛裡有微光閃動。

她欺身上前,堵住了他的唇。那樣的猝不及防,杜維安愣了一秒。那濕熱軟綿的唇在他的唇上……世間最誘人的事情莫過於此。杜維安戰慄地摟住了她細軟的腰,熱烈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