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幸會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現。明年今日,未見你一年。——陳奕迅《明年今日》
一個月後,英國。
沈寧夏一直記得自己在婚禮上說出那句「對不起,我不願意」時,杜維安原本幸福的笑容凍結在了臉上,之後再沒有解凍。
出席婚禮的所有人都驚駭了,大家一時間呆若木雞,回神後則面面相覷,完完全全不知道怎麼會出現這種戲碼。
在一片驚愕聲中,杜維安追了上來,拽住了她手臂:「寧夏,你怎麼了?」素來冷靜的他,語氣第一次這般失措。
隔著蕾絲面紗,視線盡頭是蒼翠欲滴的草坪。沈寧夏發覺自己竟不敢再瞧杜維安一眼:「杜維安,其實我跟你在一起,我答應和你結婚,都是為了報復杜芳華,為了報復你們杜家而已。」她違心地說著字字絕情、句句寡義的話。
杜維安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去:「不,我不相信。寧夏,你說謊。你是愛我的!」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杜維安,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做戲,都是為了報復你們!」
她漠然的話,字字如刀,傷得杜維安血肉淋漓。杜維安的臉色蒼白如紙,不敢置信:「不,我不相信。寧夏,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如果你覺得那是愛的話,那肯定是我演技太好的緣故。」
「杜維安,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一分也沒有!」
沈寧夏狠狠一掙,從他掌心裡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杜維安,從此以後,我們再不相見。」
拖地的白色婚紗重如千斤,沈寧夏感覺自己幾乎要被這重量拖得窒息了。
「寧夏……」身後的杜維安低低喚她。沈寧夏沒有再停頓,亦沒有回頭,所以她不會看到杜維安慘烈痛苦的臉色。她走的每一步都彷彿赤足踩在刀刃之上,鮮血淋漓。
這一路,杜維安有多疼,她就有多痛!
拐彎處,方黎明厲聲叫住了她:「夏夏,你不能這個樣子。你跟我回去。」沈寧夏轉頭,毫無溫度地看著他。她的眼神冰冷:「方先生,你是我的誰?你憑什麼來管我!」
「你以為我這段時間對你態度好點兒,就意味著我原諒了你嗎?不可能。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的。」沈寧夏毫不留戀地轉身。
如果不是他去招惹杜芳華,所有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媽媽不會不要她,外婆也不會這麼離開。他和杜芳華是肇事者,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禍首。
方黎明喝住了她:「你給我站住。」他第一次這麼嚴詞厲色,「夏夏,你怎麼恨我都沒有關係。可是,這一切與維安無關。」
沈寧夏沒有止步。這條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但是她沒有選擇,只能繼續往前走。
方黎明踉蹌地追了幾步,語重心長,近乎哀求:「夏夏,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維安他真的很愛你。」
「夏夏,你不要那麼倔。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心。」
沈寧夏的腳步略頓,可是,她還是抬起了腳,一步一步地離去了。長長的婚紗,在綠色的草地上,一路逶迤……
杜維安蒼白的臉,從此以後,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沈寧夏的心上。
還有他低低的呼喚:「寧夏。」她心中像是落下了雪,冰冰的,簌簌地一直下,一直下。
在婚禮當場悔婚的沈寧夏,第二天如常地出現在了辦公室。由於方黎明的緣故,她沒有邀請任何同事,所以辦公室裡的人都不知情,待她還是一如過往。只是,沈寧夏偶爾會愣神。重新來到這個熟悉的環境,竟恍若隔世。
隔了幾日,唐一峰把她叫進了辦公室:「英國有一個珠寶設計的培訓課程,你有沒有興趣參加?」沈寧夏只問:「時間是多久?」
唐一峰:「半年。」沈寧夏靜靜地站著,只答了一個「好」字。
就這樣,她被派到了英國。
離開的那一天晚上,她在整理衣物時看到杜維安的衣物靜靜地掛在一側,心如刀割。
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可是在國內又何嘗不是如此。很多時候,除了蘇嘉妮,再沒有什麼別的人可以因為她的歡喜而歡喜,因為她的哭泣而哭泣了。
偶爾經過公園,經過馬路,經過大超市,沈寧夏也會失神。
她總是會想起那些與杜維安的過往:想起兩人的小時候;想起他來看望外婆;想起她用毒辣的話語趕他走;想起兩人在廢墟前的那一個擁抱;想起他給她唱的安眠曲……
想到心都痛了!
從此之後,再沒有一個人,會每天打電話給她,叮囑她喝水吃飯。再沒有一個人會事無鉅細地跟她匯報行蹤。
她逼迫自己斷掉了所有後路,生生地將他從自己的生活與生命中推離。
那樣地決絕,決絕得讓彼此再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
就那樣讓方黎明、杜芳華,讓方杜兩家成了本城最大的笑話。沈寧夏覺得自己本應該高興地不得了。可是,她沒有。她竟然沒有一點點報復後的歡欣喜悅。
每次只要一想到杜維安蒼白的臉,不可置信的受傷的眼神,她就像是被人捆綁在了巨石上一般,重重地拋入海底,一直沉一直沉……
連心地善良的嘉妮對她的做法也十分不認同。她悔婚的那個晚上,蘇嘉妮義正詞嚴地責備她:「寧夏,你怎麼能這樣做?你要是不想跟杜維安結婚,取消了就好,你怎麼能夠這麼對他!」沈寧夏只是把頭埋在膝蓋裡,疲累不堪道:「嘉妮,讓我靜靜。」
蘇嘉妮不明白,明明是沈寧夏拋棄了杜維安,可為什麼緘默不語的寧夏像是受了極重的傷,奄奄一息。
蘇嘉妮小心翼翼地說:「杜維安來找過我。」沈寧夏側著臉,一直沉默。
蘇嘉妮歎了口氣:「他讓我好好照顧你。」良久良久之後,她才聽見沈寧夏的聲音低弱地響起:「他還說什麼?
「沒有了。」杜維安失魂落魄地坐在她面前大半天,再沒有其他話語了。
蘇嘉妮欲言又止:「寧夏,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是。」
「那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跟杜維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寧夏再度緘默。蘇嘉妮歎息一聲,起身離開:「你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再來看你。」
沈寧夏拉住了她的手臂,語氣低弱:「嘉妮,等過些日子,我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你。好不好?」
她一直沒有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全部故事告訴嘉妮,只說父母離婚,她被判給了母親。那個時候的沈寧夏只是不想讓單純善良的嘉妮知道,人世間還有那麼多的醜陋與悲傷。很多的傷心事,她一個人默默承受就好。
她並不知道,因為她的隱瞞,會影響到嘉妮的整個人生。不過,這是後話。
蘇嘉妮歎了口氣,攬住了她的肩頭:「你好好休息。想什麼時候跟我說都行。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她說起了過往,「我答應過外婆的,會陪在你身邊。」
嘉妮不過是將往事隨口一提,可沒想到沈寧夏聽後,喃喃地喚著「外婆」兩個字,淚流滿面。
異國他鄉,孤單的沈寧夏一直不敢再聽歌。如今的她只要聽到歌聲,就會想到杜維安,就會失神。無論再怎麼失眠,再怎麼思念,她也沒有打開過他發給她的那段語音。
兩個月後,唐一峰出差來看望她。兩人約在了河邊長堤見面。
沈寧夏到的時候,唐一峰已經到了。他拿了兩杯咖啡,懶懶地靠在欄杆上。他身穿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脖子上繫了條格子圍巾,入境隨俗,很有英倫紳士風格。
唐一峰遞了一杯咖啡給她:「怎麼樣,習慣嗎?」咖啡熱熱的,一點點地溫暖了她冰涼的指尖。沈寧夏慢飲了一口,有些驚訝地發現,唐一峰誤打誤撞給自己買的,居然是自己愛喝的奶咖。
她點頭:「還算OK吧!」
剛開始上課的時候,沈寧夏憑著從小打下的美術基礎,加上大學四年所學,並不覺得累人。可是某天,當她信心滿滿地把艾米麗老師佈置的作業交上去,艾米麗把她叫了過去:「寧夏,你的感覺很好。不過設計是要嘗試新的、特別的東西,要做別人沒有做過的事情。我覺得,作為一個設計師,一定要懂得嘗試一些新的想法與構思,這樣才能突破。我希望你可以不斷地進步,不斷地突破自己。」
唐一峰:「適應就好。」沈寧夏:「公司的同事可好?」唐一峰點了點頭:「都還是老樣子。」
沈寧夏與唐一峰沒有什麼私交,彼此閒聊了半天,因沈寧夏有課,彼此便揮手告別了。
唐一峰注視著沈寧夏離去的背影,緩步來到了不遠處的護欄後,對某個人的背影道:「走吧,回酒店吧!」那人卻一直保持著側身的姿勢,直到視線裡的女子消失不見,他才緩緩地回過身來。
冬日的陽光淡淡地打在他的側臉,那身著駝色風衣的人,有一雙深邃的眼睛和一個高挺的鼻子。正是杜維安。
他一言不發地戴上了耳機,耳邊傳來優美動人的旋律,是《十年》的粵語版本——《明年今日》:人總需要勇敢生存,我還是重新許願,例如學會承受失戀……明年今日,未見你一年,誰捨得改變,離開你六十年,但願能認得出你的子女,臨別亦聽得到你講再見……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運氣……到這天才發現,曾呼吸過空氣。
每一句歌詞都貼切地仿若量身為他打造。
小姨杜芳華知道他要跟寧夏結婚的時候,曾經又與他進行過一次長談:「維安,小姨從小與你一起長大,名義上是你小姨。但我們只相差七歲,在小姨心目中,你不單是我侄子也是我弟弟。你與維和兩個人,小姨打小就偏心你。因為你從小就懂事聽話,給大人分擔家務,從不給大人添麻煩。」
杜芳華:「維安,小姨最疼你。不過小姨也最不放心你。你不像維和,嘴甜如蜜,你什麼都放在心裡。但你卻是一個最重情重義的孩子。
「重情義的人,一旦動了情,是最容易受傷的。維安,你知道嗎,小姨跟寧夏談過一次,她態度十分不好。小姨一直覺得她跟你在一起是為了報復我,報復我們杜家。」
杜維安默默道:「不會的,小姨。」杜芳華長歎了口氣,只道:「希望是小姨多想了。」
他那般的篤定,她是愛他的。他們是相愛的!可是結果,卻如小姨所說一般。
他,杜維安,成了七島最大的「笑話」。
這一些都不是最傷他的。
最傷他的是她的話:「如果你覺得那是愛的話,那肯定是我演技太好的緣故。
「杜維安,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一分也沒有!」
字字如刀片,在他心頭劃出鮮血淋漓縱橫交錯的條條傷疤。
在國外的這段時間,長如一生,又短如一瞬。
推了行李才從機場,沈寧夏就聽見蘇嘉妮脆生生的嗓音:「寧夏,這裡。」
半年未見的蘇嘉妮穿著裸粉色的及膝裙,笑吟吟地站在出口處,珍珠般瑩瑩地吸引住了許多目光。她熱烈地擁抱了她:「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準備跟你友盡了。」沈寧夏:「是誰說要去看我,順便把英國都玩遍的。結果,什麼都食言了。我跟你友盡才是真的。」
蘇嘉妮一迭聲認錯道:「好吧,好吧。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她轉了話題,「我老哥也快從美國回來了。我媽媽在我身邊一個勁兒地嘀咕,說讓我撮合你們兩個。」
以前蘇母確是說過類似的話,她不止一次地拉著寧夏的手,說:「寧夏,阿姨真心喜歡你。要不,你給阿姨做兒媳婦吧?阿姨一定把你當女兒一般疼。」可那也只是玩笑話而已,沈寧夏從未當過真。
沈寧夏似憶起了什麼,忽地沉靜了下來。
蘇嘉妮推著車子,親親熱熱地攬著她的肩膀:「走吧,我們回家。」
桂花小區裡種了不少的三角梅,大約是房子落成時栽種的,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各色的花瓣團團地簇擁著綠葉盛放著。
小區依舊擁擠嘈雜。站在樓下,可以聽見隔壁樓的麻將聲,有人將桌子一拍:「哈哈哈,和了。」有電視裡播放的鏗鏘悅耳的戲劇聲,還有小孩子哇哇的尖銳哭鬧聲夾雜著母親的厲聲訓斥:「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
熟悉親切的氣息撲面而來。沈寧夏忽然有種活過來的感覺。這是她生活著的城市,她真的回來了。
推門而進的剎那,沈寧夏彷彿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一般。
屋子裡乾淨明亮,被褥上有太陽曬過後的暖暖味道。這一切都是蘇嘉妮所為。沈寧夏心裡亦是暖暖的:「謝謝你,嘉妮。」
蘇嘉妮嫣然一笑:「謝我什麼?」沈寧夏:「謝謝你一直貌美如花地陪在我身邊呀!」
蘇嘉妮眨眼:「會開玩笑了。看來,這半年過得不錯。」沈寧夏淡笑不語。
蘇嘉妮垂下眼,似有話說:「寧夏,我……」沈寧夏進臥室整理衣物:「幹嗎吞吞吐吐,一點也不像你。」
蘇嘉妮笑道:「我想說我晚上訂了餐廳,為你洗塵接風。」沈寧夏也不跟她客氣:「那是必需的。」
她打開衣櫃,整個人便怔了……杜維安的衣服依舊孤零零地掛在一側。沈寧夏心口一窒,呼吸頓時困難了起來。她沒有意識地將手鬆開,衣物便從手中滑落了下來。
回來的第二天,蘇嘉妮以再度熟悉七島的名義,帶沈寧夏逛購物街。
兩人到了一家蘇嘉妮相熟的品牌旗艦店,蘇嘉妮試了一件又一件,在寧夏面前花蝴蝶般地翩然來回:「好看嗎?」
蘇嘉妮彷彿被魔法棒施展了咒語一般,短短半年,從大女孩的清純可愛已經蛻變成了讓人怦然心動的嫵媚小女人,一顰一笑間連同為女子的沈寧夏都被吸引了。
沈寧夏誠實地點頭:「好看。」蘇嘉妮嬌笑:「要不,我全買了?難得我都喜歡。」沈寧夏正要搭話,忽然見門口處的工作人員拉開了兩扇高大的玻璃門,恭敬客氣地欠身:「方太太,曾小姐。」
是杜芳華。
回到了七島,總是會遇上的。可是沈寧夏沒有料到她與杜芳華的再見會如此之快。
杜芳華與曾靜如閒步來到了一排排的衣物前。杜芳華挑了幾件後,一側頭,便看到了沈寧夏與蘇嘉妮兩人,亦是極愕然的模樣。但她只裝作沒看到,漫不經心地繼續挑著衣物。
她隨手取了一件,遞給了曾靜如:「靜如,這件不錯,小姨覺得適合你。去試試。」
曾靜如含笑接過,乖巧聽話得很:「好。」她顯然沒有注意到坐在角落沙發裡的沈寧夏。
這時,杜芳華從包裡取出了電話:「維安啊,我是小姨。」哪怕隔了些距離,哪怕已經過了半年的時間,沈寧夏在聽到「維安」這兩個字的時候,她眼睛的瞳孔還是驟然一縮。
「我和靜如現在××路××店,我的車子出了點問題,你來接我們一下。」杜芳華這才正眼望向了沈寧夏。蘇嘉妮自然看出了不對勁,拉起沈寧夏:「我進去把衣服換了,我們埋單走人。」沈寧夏卻淡淡一笑:「沒事,你慢慢換,我們慢慢買。今天有的是時間。」
一時間,品牌旗艦店裡唯有導購員那輕柔的話語之聲:「方太太,那款裙子很配您的氣質,要不我去拿過來給您試試?」
「方太太,這款也不錯,是我們今天剛到的新款,整個七島只有一件。」「是嗎,拿過來給我看看。」
不出片刻,曾靜如換了衣服出來,那是最新一季的紫色蕾絲長裙,穿在她身上,十分的飄逸美麗。杜芳華讚了一聲,便吩咐道:「幫我把這件衣服包起來吧。記我賬上。」
杜維安很快便趕了過來,他沒有下車,只在車子上打了個電話。杜芳華接了電話,親親熱熱地拉著曾靜如的手道:「小姨本來想讓你多試幾件的,不過維安來接你了,小姨就不打擾你們兩個了。走,小姨送你上車。」
沈寧夏坐在高背的老虎椅沙發上,翻看店裡的商品目錄。面前是一排五彩繽紛的時裝,透過空隙,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維安下車的身影。他紳士地替曾靜如拉開了車門,然後上車而去。最終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裡。
沈寧夏輕輕地垂下眼。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麼!
她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可是,都已經半年了,她只遠遠地看到他的側影,為何仍覺得心口處痛如刀絞。
驀地,她聽見杜芳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已經報復過,也成功了。
「曾小姐,很適合我們家維安。她真心地喜歡維安,也真心地對維安好。最重要的是她不會傷害維安!
「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擾他的幸福了。」
沈寧夏一直靜靜地坐著,眉目低垂,神色淡淡,完全瞧不出什麼表情。
杜芳華收回了視線,轉身離去前扔下了一句話:「你父親最近身體很不好。他在單氏醫院住院部2202房間,你有時間去看看他吧。」
不知道是時差的緣故還是心裡有事,沈寧夏第二天一早就醒來。拉開窗簾,天才濛濛亮。
杜芳華所說的單氏醫院在城西新區,從沈寧夏所在的窗戶望去,自然是望不見的。沈寧夏輕歎了一聲,進浴室梳洗。
可她到底還是忍不住,打車去了醫院。
醫院門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舖,沈寧夏進去轉了一圈後道:「老闆,幫我包一束百合。」
進入醫院電梯的時候,大約是太早了,所以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沈寧夏抱著花,看著兩扇電梯門漸漸合上。22層的按鈕就在她眼前。沈寧夏的手在離按鈕幾厘米處停頓了片刻,才鼓起勇氣按了下去。
電梯被清潔人員擦拭得明亮照人,沈寧夏隱隱能看見自己長髮披肩的模樣。
父親方黎明正躺在床上,側身而睡。她站在床邊,多年來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他。浮腫的眼皮眼袋,鬢角處的白髮,鬆垮的雙下巴……沈寧夏第一次發現他居然衰老得如此厲害。
那個當年讓她騎在脖子上,四處飛奔的父親,那個兒時為她剪手指甲腳趾甲的父親,那個拉著她的手去動物園看老虎、獅子的父親,那個家長會後小朋友都紛紛羨慕的父親……再不是記憶裡的模樣了。
他變老了!老得她都快認不出來了!
沈寧夏腦中浮現出了那天他捂著胸口後退的蒼白神色。她忽然悔恨不已。她明知道他患有心臟病的,受不了刺激的,可還是口不擇言地用最惡毒的話去刺激他。她那麼的壞,總是千方百計地想去傷他。
「小姐,你怎麼在這裡,你找誰?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不能隨便進來的。」一位護士小姐將沈寧夏拉回了現實。沈寧夏慢慢地收回了視線,把懷裡的花遞給了她:「我是來看方先生的。請你幫我轉交給她。」說罷,沈寧夏便離開了。
花束裡連卡片都沒有一張,又是最普通、最廉價的那種百合。方先生這裡隨便送來慰問的一束花都比這束好。護士小姐不甚在意,隨手便把花擱在了外間的茶几上。
那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沈寧夏半夜醒來,躡手躡腳地推開了父母的書房……書房裡燈光昏暗,母親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翻著文件,父親則站在她身旁,一手搭在椅背上,也不知道在跟母親說些什麼,兩人對視而笑……極為甜蜜。
而後,她看到了父親俯下頭,親吻起了母親的臉頰……沈寧夏只覺面紅耳赤,羞澀地捂著臉跑回了房間。可是她心底深處卻是那麼溫暖。因為她知道父親愛母親,兩人都愛她,她是他們手掌心裡捧著的寶。
父親帶她和媽媽出去度假。父親用臉盆接水替母親洗頭……她搶著也要洗:「爸爸,我也要給媽媽洗頭。」「好,我們一起給媽媽洗頭。」
兩大兩小的四隻手在母親烏黑的長髮間穿梭,揉出無數的泡沫。她故意問:「媽媽,我跟爸爸一起給你洗頭,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幸福啊?」母親微笑的眼角,有深深淺淺的細紋:「是啊,媽媽好幸福。媽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很多個晚上,她似睡非睡的時候,會察覺到父母齊齊親吻她,一個親左臉,一個親右臉,癢癢熱熱的。他們的聲音輕輕地,彷彿是仲夏夜的微風吹拂:「夏夏,爸爸愛你。」「夏夏,媽媽也愛你。」沈寧夏只覺胸口的地方暖暖的,像住進了一個小太陽,安心無比。她側了側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母親發現了父親與杜芳華一事後,兩人在書房裡談話。她偷偷地推開了門,瞧見了母親那蒼白的臉,上面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她聽見父親的祈求:「慧宜,是我的錯……請你給我一次機會。」
母親決絕地要求離婚,每個字都擲地有聲:「方黎明,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為了寧夏給你一次機會。但是這件事情不行!」
離開那天,母親一手拉著她,一手拎著皮箱,來到了外婆的樓下。遇見了熟人,她亦笑臉相迎打招呼:「安姨。」「是啊,回來了。離婚了,沒地方去,只好回娘家了。」母親對自己離婚之事,無半點避諱,落落大方。
沈寧夏偶爾跟母親去買菜,她經常看到父親坐在樓下的車子裡等候她們。父親推開門,欲喚母親。沈寧夏拉著母親的手想停下,母親卻總是目不斜視地離開。身後的父親,不敢追上來,遠遠地看著她們離去。
可是,父親站著,一直等一直等,竟然白了頭……沈寧夏不敢相認,遲疑著上前,怯怯地喚了一聲:「爸爸。」方黎明望著她,像小時候一般地寵溺微笑。他溫柔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擁進了懷裡:「夏夏,爸爸要走了。爸爸要去祈求你媽媽原諒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夏夏,維安是爸爸看著長大的,成熟穩重有責任感,他對你是真心的。夏夏,好好認清自己的心,不要那麼倔,錯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夏夏,爸爸要走了。你再叫一聲爸爸,好不好?」
沈寧夏這次聽話極了:「爸爸。」方黎明滿足地笑了,他眷戀萬分地摸了摸沈寧夏的頭髮,而後轉身。
沈寧夏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爸爸。」可是抓不住,父親整個人消失在一片光亮之中……
沈寧夏突然驚醒。環顧四周,這裡是她的臥室,熟悉至極,安全至極。可是她的心,卻怦怦地亂跳,心慌無比。
沈寧夏擰亮了電燈,她以為光亮會讓自己平復下來。但是沒有,她整個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明所以的焦躁不安。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好端端地就夢到了父親?
窗外已經灰濛濛的了,亮光一點點地從地平線那頭由遠及近地推過來。
沈寧夏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喝了數口,以定心神。她拒絕再想,倒頭想繼續睡會兒。可是,心慌心顫,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著。
後來,勉勉強強地睡著了。這一回,沒有夢,只是淺眠。
手機聲在寂靜的空間陡然響起。沈寧夏被驚醒,猛地睜開眼,窗外已經大亮了。
來電號碼異常熟悉,是杜維安的。兩人自婚禮一別,彼此便再沒有過任何聯繫。
沈寧夏心頭像是上了發條,緊得發澀。她捏著手機,遲遲沒有按下通話鍵。電話鍥而不捨,撥到了第三通,沈寧夏忽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接通後,杜維安只說:「馬上來單氏醫院。」簡簡單單的數個字,語氣卻是那樣的急促,叫沈寧夏愣在當場,一種不好的預感如蛇一般滑膩膩地爬上了背脊:「發生了什麼事?」
杜維安的聲音凝重無比:「方先生心臟病突發,現在正在搶救。你立刻趕來。」心臟病突發……沈寧夏踉蹌地後退了一步,忽然害怕了起來。她聽見自己說:「我不去。」
杜維安的聲音低了幾分,彷彿疲倦到了極點:「方先生的情況很不好。發現的時候,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醫生正在搶救「噓」的噤聲。你……盡快趕來。」
心臟停止跳動……她想起了方纔的夢境……沈寧夏驀地打了一個寒戰。暗暗的臥室,靜到了極致。她彷彿聽見自己上下牙齒打架的咯咯之聲。
「說了我不去。」說罷,她便按掉了。而後漫長的時間裡,沈寧夏一直呆呆滯滯地凝望著掌心裡的手機……
不會的!方黎明怎麼會死呢!好人才會短命!惡人都長命百歲!
是啊。他這種壞人,是絕對死不了的。
沈寧夏整個人彷彿被人從冰窖中打撈出來,不停地打擺子。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子過了多久……直到又一通電話打了進來:「醫生宣佈搶救無效。方先生已經走了……」
手機從沈寧夏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
沈寧夏蹲了下來,瑟瑟地環抱著自己。
窗外,是一地明媚的流光。
母親沈慧宜帶她回到外婆家後,父親不止一次地來找她。可是她每次都板著臉,轉身就走,不肯對他說一句話。他買她愛吃的零食,硬塞到她手裡,她都是隨手扔掉。
母親去世後,她更是恨他入骨。他跑來求她原諒:「夏夏,對不起。是爸爸的錯,都是爸爸的錯。」她唯一的反應只是冷冰冰地瞧著他:「我沒有爸爸!我爸爸已經死了!」
她瘋了一般,說盡了世間最惡毒的話,然後成功地看著他捂著胸口後退,臉上慘白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幾巴掌。
馬路上是洶湧不斷的車流,沈寧夏上前幾步,來往的車子瘋狂地按著刺耳的喇叭……方黎明焦急地喚著:「夏夏,危險,危險……」沈寧夏恍若未聞,她轉身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你聽清楚了,如果再讓我看到你,我就自殺。」
方黎明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試試看。」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她並沒有騙他。那個時候的她,真的覺得生無可戀了。
不過方黎明大約以為她只是說說的。一個星期後,他再次出現在了學校門口。
沈寧夏只當作沒看到,一路來到了學校旁邊的大橋上。父親尾隨著她。沈寧夏扔了書包,爬過了欄杆。面無表情地瞧著手足無措的方黎明道:「我說過的,再看到你,我就自殺。」
她慢慢鬆開了握著欄杆的雙手,在橋邊做出了一個飛翔的姿勢。方黎明驚駭住,連連後退:「好好好。夏夏,我答應你,我再不出現。我以後再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你快下來。」
沈寧夏:「不,你在哄我。你不相信我真的會自殺。」方黎明點頭如搗蒜:「不。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方黎明看見她嘴角一勾,對他露出了一個冷酷的微笑。
她想像著跳下去後失重的感覺,彷彿母親會在下面接住她。
而後,在她縱身往下一跳的剎那,方黎明用盡全力拉住了她。
這一跳,方黎明真害怕了。他去咨詢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告訴他,沈寧夏在一年中經歷了那麼多,有偏激行為、自殺傾向不足為奇。建議他盡量不要去刺激她。
沈寧夏自然不知道父親去咨詢了心理醫生。只知從此之後,他就真的再沒有出現。
後來的後來,她偶爾只能從電視報紙等媒體上看到他。世界上大約沒有任何人可以體會到她那種隔著報紙雜誌電視看到親生父親的感受。咬牙切齒有之!悲傷憤恨有之!還有很多奇怪幽微的感覺,彷彿是思念牽掛。雖然她每次告訴自己,那種絕對不是思念,僅僅只是恨而已。
沈寧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以前父親出現在她面前,她恨!他不出現了,她更恨!
可是如今……
沈寧夏將潔廁液倒入馬桶,,用刷子唰唰唰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眼前的馬桶乾淨如鏡子,明晃晃地可以照見她的臉了。
沈寧夏依舊埋頭,機械式地刷著。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一直沒有停,彷彿一停下來,她就會萬劫不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寧夏緊握著刷子的手一鬆,整個人便軟軟地跌坐在了浴室的地磚上。她彷彿做了一件極疲勞的事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整個世界彷彿被罩在了玻璃罩子裡,無聲無息地安靜。沈寧夏愣愣地把頭埋在膝蓋裡,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了。
「砰砰砰!」有人在敲門。沈寧夏愣了許久,才呆滯地抬起了頭。
「砰砰砰!」對方一直敲著:「寧夏,是我,嘉妮。」
沈寧夏去開門,赫然看見站在嘉妮身後的杜維安。那麼久沒見,他瘦了許多。他怔怔地瞧著她,視線最後落在了她的腳上。沈寧夏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赤著雙足。
嘉妮體貼地離開,給兩人獨處的空間:「你們兩個人好好談談。」
杜維安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並不跨進來:「換件衣服,跟我去葬禮。」「我不去。」
他拽著她的手,固執地拉著她往臥室走。沈寧夏掙扎著甩開他的手:「我為什麼要去葬禮?憑什麼去?」
杜維安的目光冷冷沉沉地望著她:「去換衣服。不然,你以後會後悔的。」沈寧夏彷彿聽到了一個世間最大的笑話,「哈哈哈哈」地笑彎了腰:「後悔?我怎麼會後悔呢!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每天都恨不得他早點死。他死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為了表示慶祝,我還要去旅遊。」
杜維安一直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她。他的目光透著憐憫……他命令式地又說了一遍:「去換衣服。」
沈寧夏別過頭,異常堅決:「我絕對不會去的。你死了這條心吧。」每一個字,她都說得斬釘截鐵。
杜維安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又等了許久,終於是死了心。他疲倦地開口道:「沈寧夏,我第一次慶幸你在婚禮當天逃婚了。」而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句更能將她凌遲的話語了。似有人在她面前拉開了黑色幕簾,整個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沈寧夏搖晃著跌坐了下來。
她不去!無論如何,她也絕不會去的!
只要她不去,方黎明就沒有死去。那個她咬牙切齒地恨著的方黎明就會一直活著……
門口處,空蕩蕩的……一陣穿堂風悠悠地吹過,沈寧夏忽覺臉上一片清涼。她慢慢地伸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片濕潤……是淚!
她居然哭了!為什麼會哭呢?
那個人死了,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呢!為什麼會哭呢?為什麼淚掉得這麼多?多到她都來不及擦呢?
因為他死了!死了,就意味著此生此世,她再也見不著他了。
她是有說過讓他去死。可那只是她的氣話而已,不能當真的。
結果,現在他真的死了。
沈寧夏雙手捂著臉,喃喃著:「媽媽……外婆……」
沈寧夏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輕輕蹲下來,溫柔地擁抱住了她。那個人在她耳邊心疼地歎氣:「寧夏。」是嘉妮!
沈寧夏淚流滿面地抬起頭:「嘉妮,杜維安說他死了……」蘇嘉妮顯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她長歎一聲:「寧夏,我陪你去葬禮好不好?」
蘇嘉妮永遠記得沈寧夏出國後的某天,她從咖啡店買了一杯咖啡出來,忽然聽見有人喚她:「蘇小姐,你好。」是一個穿了藏青色制服的司機,蘇嘉妮並不認識他。
那司機欠了欠身:「蘇小姐,方先生想見見你。」蘇嘉妮眉頭一蹙:「哪一位方先生?」
「方黎明先生。」聞言,蘇嘉妮不由得一愣:「方先生找我?」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蘇嘉妮瞧著面前的醫院大樓,不禁一愣。司機微笑著說了一個「請」字。
蘇嘉妮是在傳說中的超級富豪專屬病房見到方黎明的。方黎明對她極和藹,吩咐人端了咖啡、點心與她。
方黎明:「蘇小姐,我一直想見你,想跟你說說話,聊聊寧夏。」蘇嘉妮雙手放在膝蓋上,甚為拘謹:「方先生,您真的是寧夏的父親嗎?」
方黎明淡淡微笑,隱隱苦澀:「是啊。她是不是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提起過我?」蘇嘉妮誠實地點了點頭。
「因為我跟寧夏的媽媽離婚了,後來她母親也因這件事情去世,所以寧夏一直恨我。這些年來,她一直不肯見我,也從未叫過我一聲爸爸。」方黎明言簡意賅,彷彿不欲多言。
以方黎明今時今日的地位,這些並不是值得大肆宣揚的好事。蘇嘉妮自然明白方黎明的顧慮。他能說這麼多,已經是把她當自己人了。
方黎明沉默了許久,方道:「我知道你是寧夏唯一的好朋友,所以想拜託你有時間多陪陪她。」蘇嘉妮笑笑道:「寧夏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方先生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
方黎明笑了:「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他親手用夾子取了一個蘋果酥,遞到蘇嘉妮面前的白瓷碟裡: 「來,嘗嘗這個蘋果酥……還有這個蛋糕,這些是我們家廚師的拿手點心。寧夏她小時候啊,最喜歡吃甜食了。」
蘋果酥色澤金黃,布朗尼蛋糕上點綴著當季的車厘子,擺在雪白的瓷碟之中,精緻誘人極了。蘇嘉妮的目光,停頓了數秒,方輕輕地道:「方先生不是多慮,方先生是愛她。」所以愛屋及烏,對她都這般客氣厚愛。
「她並不要我的愛。我欠寧夏太多了……一輩子也補償不了。」方黎明喃喃自語。
蘇嘉妮忽然覺得面前的這位方先生很是可憐,坐擁無數財富,已到了呼風喚雨的地步,可是唯一的女兒卻不肯理他。
那個下午,蘇嘉妮安靜乖巧地做了一個聆聽者的角色,良久後,她才開口:「寧夏她對我說過她想開一家自己品牌的珠寶設計小店,前面是店舖,後面是工作室……她說……」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射進來,一室亮堂堂的光。方黎明慈愛地瞧著蘇嘉妮:「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其實她不過是與一位父親分享了寧夏與她之間的一點點滴滴。可是方黎明聽著卻愛若珍寶,歡喜不已。
那三天的葬禮,蘇嘉妮每日都會陪著沈寧夏遠遠地站在告別廳的外面。只因為沈寧夏再不肯踏前半步。
沈寧夏看到了很多很多人:杜維安、杜芳華、方寧睿,杜氏全家……
七島的夏天,陽光熾熱,沈寧夏站在幾十度的大太陽底下,卻渾然不覺一點兒熱。她環抱住瑟瑟發抖的自己,終於明白了過來:方黎明真的死了。
這個世界上真的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