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時間煮雨

你曾說過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現在我想問問你,是否只是童言無忌。——郁可唯《時間煮雨》

自沈寧夏歸國後,之前的那位老客戶依舊讓她按珠寶實樣設計各種珠寶。每次沈寧夏看到他寄存在公司保險櫃裡的珠寶,都會忍不住感歎一句:這客戶的女兒真是好福氣。她的父親為了她尋來了世間各種奇珍。

不久,唐一峰又讓她設計一套首飾,參加歐洲舉行的珠寶設計大展:「學以致用。你可別讓我覺得白白浪費了半年的時間和金錢。」

也不知為何會有她與唐一峰的流言蜚語傳出。事實上,唐一峰對她從來不假以辭色,只注重工作能力。沈寧夏一直記得工作的第一日他說的說的那句話:「是驢是馬,拉出來遛一圈看看就知道了。」

這一日,沈寧夏來到唐一峰的辦公室,將十幾幅設計稿交給了他:「唐總,這是我最近設計的,請拿去讓客戶過目挑選。」也幸虧有這一份工作,讓她這段時間投入其中,忙於工作,暫時忘記許多事。

唐一峰坐在原木色的辦公桌後面,右邊是一整面的玻璃牆,特製的竹簾半開著,室外的陽光張狂地透進來,滿地條狀的影子。唐一峰一張一張地慢慢翻看,面色很是凝重。從未見過唐一峰有此種神色的沈寧夏惴惴不安。

唐一峰端詳了許久,最後一言不發地合上了設計稿:「沈小姐,你先出去吧。」

也不知道怎麼的,沈寧夏覺得他的眼神很幽微怪異,裡面彷彿哀傷憐憫不已。

她回到辦公位,問對面的呂家瑤:「唐總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身為唐一峰助理的呂家瑤知道的自然比別人要多。她壓低了聲音:「唐總心情不是很好,好像是一位他很尊敬的人出事了。」

關心則亂,怪不得唐一峰很是反常。

沈寧夏入座,凝神靜氣了片刻,攤開了設計圖紙。

才畫了幾筆,一位自稱是本城「林建軒律師行」的大律師林逸打來電話:「方小姐,你好。我是方黎明先生的代理律師……」

沈寧夏冷冷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麼方小姐。你打錯電話了。」也不等對方說話,下一秒,她便掛斷了電話。

然而這麼一通電話,沈寧夏便再也靜不下心來畫設計稿了。沈寧夏以身體不舒服為理由向公司請了假。

沈寧夏一路慢慢地走回家。在轉角的時候,經過一家花店,各式鮮花盛開。沈寧夏一眼便看到了母親與外婆都喜歡的白色百合花。

她對溫柔的花店老闆娘說:「謝謝,請給我幾朵百合花。」

沈寧夏抱著百合花來到墓地,誰知卻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個人轉身,緩緩地取下了墨鏡,遠遠地等她走近。竟是杜芳華。

沈寧夏這時才驚愕地發現,母親與外婆的墓地旁,原本大片的空地上如今竟多了一個豪華墳墓。漂亮的隸書,一筆一畫,勾勒出了「方黎明」三個字。怪不得母親的墓地四周多年來都只是一片草坪,獨享這個墓園清幽之地,原來園方早將這裡出售給了方黎明。

沈寧夏在考慮是否應該把母親和外婆的墓遷出來。

平時的沈寧夏經常會在母親與外婆的墓前待上許久,陪她們聊聊天說說話。可今天有這麼一個礙眼的人在,她放下百合花,便欲離開。

「方便跟你聊幾句嗎?」竟沒料到杜芳華會開口。沈寧夏裝作沒聽見,冷漠地轉身。

「沒想到沈慧宜教出的女兒,這麼沒有禮貌沒有家教,不知道她在地下得知,會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明明知道杜芳華在用激將法,但沈寧夏還是停住了腳步:「不要提我的母親!你不配!我跟你沒什麼好聊的!」

杜芳華徐徐地走近了她:「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從未想過試圖扭轉你的想法。是我破壞了你幸福的家庭,讓你父母離婚,讓你這十多年來過得很辛苦。」

杜芳華這是在對她懺悔嗎?沈寧夏後退一步,驚駭不解。

「這一切確實都是我的不對,都是我的錯。你恨我是應該的。可是,我想不到你竟然這麼冷血,連你爸爸最後一面都不願意見。人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你是他的親生女兒,你怎麼能夠忍心讓他死不瞑目,入土都不安呢。」

沈寧夏別過臉,冷聲道:「關你何事?你是我的什麼人?」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你爸爸心裡有多想你,有多想親近你,有多想照顧你……他是非常非常愛你的……」沈寧夏冷哼了一聲,譏笑道:「愛我?如果他的愛是用這種方式的話,我無福消受。」

杜芳華長歎了一口氣:「我懂得。你恨他!以前的你有多愛他,你母親走後,你就有多恨他。」

沈寧夏臉色倏地一變。杜芳華陷入了回憶:「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黏在你爸爸身邊,爸爸這樣,爸爸那樣。你爸爸也老是高興地逢人就說,你是他的小情人……他上輩子欠了你的,所以這輩子要補償你,寶貝你……」

沈寧夏側著頭,蒼白的嘴唇緊抿成了一條線。

「一直以來你們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看上了你爸爸的錢……」

沈寧夏哈了一聲,譏笑反問:「你不是?」

杜芳華沉默了片刻,答非所問道:「那一年我十七歲,拿到了全校第一名。姐姐很高興,摸著我的頭說我一定會成為村裡第一個大學生。我知道家裡窮,姐姐姐夫供我和兩個侄子讀書並不容易。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很用功很用功地唸書……可就在那一年冬天,我姐夫得了病,一家的重擔全部落在了我六十歲的母親和三十出頭的姐姐身上。家裡的情況糟得已經不能再糟了……我跟我姐說,我不想唸書了,我想跟同村的姐妹去南方打工。這樣一來,家裡負擔會減輕一些,維安、維和也可以繼續唸書。可是姐姐不許,她說再困難也要讓我把高中念完。我不肯,去學校退學。就在這個時候……」

杜芳華陷入回憶,淒然微笑:「在我最貧困無助的時候,一對事業有成的年輕夫婦如天神一般地出現在我身邊,資助我、鼓勵我、照顧我,把我當妹妹一般疼……」

沈寧夏地冷笑:「是啊,你這個妹妹的回報就是爬上了那個男人的床。」

杜芳華彷彿沒有聽見,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當時就在想,等我畢業了,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為他們做牛做馬。後來,畢業了,我也如願地加入了這對夫婦的公司,我很認真地學習,很認真地工作。旁人工作八個小時,我就工作十二或者十四個小時……在那對夫妻的費心栽培下,不到兩年,我就成了他們的得力助手。」

「是啊,你確實很費盡心機,費盡心機地去拆散別人幸福的家庭。」

這天的杜芳華像是轉了性子一般,連續地被沈寧夏這樣搶白,她竟無半點惱怒。她逕自說道:「我不想解釋什麼,否定什麼,再解釋再否定也改變不了過去發生過的事。我只是很奇怪,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只愛你父親的錢呢?為什麼我不會真正愛上你爸爸呢?

「你爸爸方黎明當年才四十歲,事業有成,穩重成熟。我與他每日朝夕相處,漸漸地我自己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只要一天不見到他,我就會心神不定,總是不能控制地想他。他吩咐我做的任何事,我總是全力以赴地去完成,苛刻地要求完美,只為了得到他的一個微笑或者一句表揚。

「每一天,他只要對我笑一笑。或者對我說一句:小杜,你做得很好。我就可以開心一整天,連夢裡頭都是甜蜜的……

「對此,我也自我分析過,我為什麼會喜歡你爸爸。可能是因為我從小沒有父親,母親含辛茹苦拉扯我們姐妹長大。在山裡頭,一個家裡沒有男人是很吃虧的。打我有記憶以來,但凡我們家與別人有什麼糾紛,我母親都忍氣吞聲,唯唯諾諾,後退讓步,從不與人起爭執。後來我姐夫也是入贅進我們杜家的,平時與鄰里爭執,我們家也都矮半頭。所以我一直很缺乏安全感。你爸爸的出現,彌補了這個父親、哥哥的空缺……他的一切都給我很大的安全感……只要有他在,我就會覺得很安心,從未有過的放鬆……因為我知道他會保護我!

「察覺到自己的異樣後,那一段時間,我也曾經試圖控制過自己,我對自己說,明哥慧姐是恩人,你不能對他有這樣的想法。於是,我就去相親,一個禮拜七天,我天天與不同的男人見面。可是無論我見多少人,無論他們有多好,可我卻一點也不喜歡。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拿他們跟你爸爸比較,沒一個人能入我的眼。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破壞你的家庭。我只是想遠遠地看著,只要遠遠地看著你爸爸,看著他幸福的樣子,我也就覺得幸福了。

「那一次出差,你父親被人灌醉了,我扶他回房間,他醉死了,只是把我當成了你媽媽……我應該推開他的。可是他拉著我手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軟得沒有半點力氣了……我甚至沒有掙扎……」

沈寧夏聽到這裡實在無法繼續聽下去,她捂著耳朵,厲聲喝道:「杜芳華,你還要不要臉,你竟然好意思當著我媽媽的面說這些,你不覺得噁心嗎?」

杜芳華淡淡道:「我說我的,你可以選擇不聽的。只是你不想知道當年你父親跟我之間的事情,到底是怎麼樣的嗎?

「我今天也是當著你父親的面說的。我不覺得羞恥,因為我說的沒有半句假話。

「第二天,你爸爸醒來,看著我,他眼裡的震驚和後悔……我這輩子也難以忘記。我沒有讓他說完,便對他發誓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請他不要把我開除。直到那個時候,我也從未想要破壞你們的家庭。你爸爸後來同意了,但是他表示不能再跟我一起工作了,便把我調走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杜芳華含著淺淺笑意的聲音又輕又低,仿若呢喃,「只是那個時候我跟你爸都未曾料到會懷上睿睿。」

「我發現懷孕後,實在沒辦法,就去找你爸爸。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杜芳華的聲音停頓了許久,極輕地道,「他叫我去打掉。他說他這輩子愛的只有他老婆和他女兒。他只要他老婆生的孩子……」

時隔這麼多年,杜芳華想起依舊覺得傷心低落:「你爸爸說那晚的事情,他覺得很對不起,他會補償我的。他說他會給我很大一筆錢,讓我把孩子打掉,讓我離開公司。」

「你胃口這麼大,怎麼捨得!」沈寧夏倏地冷笑,「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所以後來你就去找我媽?」

杜芳華不說話。她那天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一連幾天都猶豫不決,到底要拿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她甚至想過帶著肚子裡的孩子去死。然而某天晚上她卻突然清醒了,她對自己說:杜芳華,你連死都不怕,你又何必怕沈慧宜呢!

於是,就這樣,她帶著破釜沉舟之勢去見了沈慧宜。沈慧宜聽完,居然面不改色,只是盯著她看了半晌,然後淡淡地說:「你回去吧。這件事情我會跟黎明商量一下的,過幾天給你答覆。」那樣從容不迫的語氣,彷彿只是在處理一件並不重要的公事。

杜芳華面紅耳赤,訕訕地捏著衣角,起身退出辦公室:「好。」

之後,沈慧宜不顧方黎明再三解釋再三懇求,決絕地選擇了離婚。

也不知沈慧宜跟方黎明說了什麼,方黎明再不肯見杜芳華,也不接她的任何電話。但是再也沒有逼迫她把肚子裡的孩子拿掉。方黎明命人將她的一切起居飲食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們離婚了。杜芳華不是沒有竊喜,不是沒有期待的。雖然午夜夢迴,內心也會被內疚羞恥所啃噬。接下來的日子裡,杜芳華安心地養胎。她那麼卑微地愛著方黎明,覺得能得到他、能讓她生下她與他的孩子,便是她最大的幸福了。杜芳華不敢再多乞求什麼。

幾個月後,她順順利利地生下睿睿。第一眼看到睿睿,杜芳華就哭了。這麼小小的、白白嫩嫩的,仿若玉雕般的一個孩子,是她杜芳華和他方黎明的骨肉。融合了他的臉型與高鼻,她的眼睛與睫毛……那麼奇特,那麼漂亮。連醫生護士都說,很少看到這麼乾淨清秀的男孩子。

可是,方黎明從沒有來醫院看過她和孩子一眼。後來,她才輾轉得知沈慧宜出了事,去世了。

「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的事情發生後你父親有多痛苦,他每天酗酒……恨不得喝死自己,好追隨你母親而去。我曾經去看過他幾回,可是他從未打開門讓我進去。他讓我滾……說如果不是我的話,他老婆就不會死……你也不會恨他,不肯見他。所謂酒後吐真言。那些話的的確確是他的真心話。

「他從未來看過我跟睿睿。直到一年後,我發現了睿睿的不對勁,帶了睿睿去醫院做各項檢查……醫生告訴我說睿睿是個弱智兒童……」

杜芳華苦澀萬分:「其實是睿睿的不健全成全了我。你父親他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本來他覺得給我錢,他就算是盡到了責任。可睿睿的情況,讓他無法迴避。他覺得必須要擔起照顧睿睿的責任。

「就這樣我跟他住在了一起。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去婚姻登記處登記過。我與他,最多算同居,同居一屋而已。不過這些事情,外頭的人自然是不知的。在你父親的心目中,你母親沈慧宜才是這世上唯一的方太太。你母親死了,也把他的心帶走了。他為她設立慈善基金,以她的名義各處行善,把她墓地四周全部買下,早早地做好了規劃……他一直深愛著你母親,這個事實他從未瞞過我一分……也從未想過瞞我……

「而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跟你母親鬥。我知道自己永遠也鬥不過她。能留在你父親身邊,照顧他這些年,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知道我不配給你媽媽上墳,所以這些年我也從未來過這裡。

「我說了這麼多,並不是想求你原諒。這些年來,我越來越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因果報應的。我所做的一切,上天已經懲罰了睿睿。如果可以,我寧願代替睿睿去承受這一切。

「我只是想請你高抬貴手,放過維安。他自始至終是無辜的。他確實是受了你父親的恩惠,但他在大學裡就開始為你父親、為方氏拚命工作。

「沈寧夏,他並不欠你半分!」

一直緘默不語的沈寧夏,到了此時方輕輕地道:「我沒有不放過他。」

杜芳華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讓她不能退避:「我說的是真真正正地放過維安!

「維安與我相差不過幾歲,他滿月後,我姐就忙著各種活,忙得沒有一點空餘時間。維安其實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背著他上山摘野菜摘野果,下河網魚洗衣服……你沒有試過寒冬臘月在山溝溝裡洗衣服,凍得雙手都是凍瘡,皮膚都裂開了……你沒有試過,上山挖野生藥材,一腳踏空,滾下斜坡,差點喪命……你沒有試過,為了採茶葉,把指甲磨得軟化,觸一下就會疼得落淚……你沒有試過,學校裡要交學費,全班就你一個人一拖再拖,回到一貧如洗的家,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

「你都沒有,對不對?可這些維安他都經歷過。

「維安是一個很出色的孩子。他現在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想怎麼樣,都衝我來吧。我絕對不會退縮逃避!

「我只求你放過維安。讓他結婚生子,好好地過這輩子。」

說完,杜芳華戴上了墨鏡,轉身離去。但她走了數步,又停下:「還有……我要是你的話,肯定會去律師那裡看一下你父親的遺囑,拿到自己應得的財產。你不拿,不就白白便宜了我,不是白白便宜了我們杜家?你向來不會做這種便宜我們杜家的事情,對不對!」

杜維安,牽著一位身穿白色婚紗,背影婀娜的女子,微笑著接受眾人的祝福……有人在問杜維安:「你願意娶她做你的妻子,一輩子愛她,尊重她,保護她嗎?」杜維安說:「我願意。」那人又問:「你願意嫁給杜維安做妻子,一輩子愛他,尊重他,照顧他嗎?」

沈寧夏剛欲張口回答「我願意」。可是無論她怎麼張大嘴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她聽到有另一個溫婉動聽的聲音響起:「我願意。」

沈寧夏眼睜睜地看著杜維安溫柔繾綣地在女子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杜維安,抱著新出生的嬰兒,微笑,面露幸福……

杜維安與另外一名女子一同牽著孩子的手,漫步海灘。那女子緩緩轉過頭,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

是曾靜如!

沈寧夏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四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原來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或許,也是現實!

哪怕沈寧夏再不願意承認也明白,杜維安此生牽手的那個女子,再不可能是她了!

這個念頭每每想起,胸口處便會覺得痛如刀割。

沈寧夏擁著薄被,大口大口地呼吸。以為這樣子,心口的窒息感就會好一點。

沈寧夏去了律師樓,見了那個多次給她打電話的林律師。她從那位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林律師口中得知,父親將他名下的所有財產、股份都留給了她,還為她設立了一個「離岸基金」。最叫人吃驚的是,頤和珠寶的一半所有權竟然是她自己。換而言之,她沈寧夏一直在為自己打工。

而杜芳華和同樣身為方黎明兒子的方寧睿,只獲得了房產與現金。

同是自己的子女,父親竟然這般厚此薄彼。

沈寧夏想起了那些華貴的珠寶原石,想起了她的那些設計,原來都是父親這些年來為她收集的。她剛工作時設計的如意首飾、籐蔓首飾都是父親吩咐人安排的。

怪不得她悔婚後,公司便有了一個出國進修的名額。

怪不得她這次的設計,唐一峰拿到手後,眼中會有一抹不忍之色。原來,他一直知道父親與她的關係,也一直在聽父親之命行事。

律師樓窗外陽光如瀑。沈寧夏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熱度。

唐一峰是在惋惜。因為他知道父親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她的這些設計稿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沈寧夏寧願方黎明什麼都不要留給自己!他這般地對她,是因為內疚,想補償她嗎?

沈寧夏不知道。哪怕她想知道,這個問題也一輩子沒有答案了!

唯一可以相詢的,只有唐一峰。他倒是知無不言:「我是方先生一手栽培的。沒有方先生就沒有現在的我。

「我來自一個單親家庭。考入七島大學珠寶設計專業後,設計的翡翠首飾在國際賽事上得了獎,引起了方先生的注意。他找到了我,說想栽培我,甚至願意資助給我創立一個品牌。

「這對一個一心夢想著擁有自己珠寶品牌的年輕人來說,擁有無限的吸引力。於是,我接受了方先生的資助。就這樣,我成為了所謂珠寶界最年輕的傳奇人物。只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傳奇的締造者是方先生。」

原來很多同事議論紛紛的事情都是真的。唐一峰確實是特別照顧她,也一心想栽培她成材。

為什麼方黎明要在狠狠刺傷她之後,又要溫柔地給她撫平傷口?如果可以的話,沈寧夏寧願自己獨自在無人的角落裡舔舐傷口。

沈寧夏這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也沒有留心蘇嘉妮這段時間與她疏於聯繫。

這一天,沈寧夏照例在辦公室加班到深夜才回家。她拖著疲憊萬分的身體一步一步地挪上樓梯。

突然,她整個人怔住了。正抱膝坐在自家門口的人,不是蘇嘉妮是誰!

她驚訝地蹲下:「嘉妮,你怎麼在這裡?」

蘇嘉妮呆滯地抬頭,雙目紅腫如核桃,片刻才認出是沈寧夏,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寧夏……寧夏……」

沈寧夏扶著她進門,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嘉妮,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蘇嘉妮抱著膝蓋,將頭埋在其中,好半天才輕輕地說了一句:「寧夏,我懷孕了。」沈寧夏正在取紙巾,她以為是自己耳誤聽錯了: 「你說什麼?」

蘇嘉妮怔怔地重複了一遍:「我懷孕了。」

沈寧夏微微一笑:「蘇嘉妮,這個冷笑話一點也不好笑。」蘇嘉妮瞧著她,下一秒,她眨了眨眼睛,淚珠便無聲無息地沿著白嫩的側臉滑落下來。

蘇嘉妮絕不是在開玩笑!這是真的。沈寧夏意識到了這一點。

「誰?孩子的父親是誰?」

聞言,蘇嘉妮垂下頭,她答非所問:「他要跟我分手……我打他電話、發信息……他都不理睬……我去找他,他也不見我……」

蘇嘉妮的眼淚,一顆一顆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在她裙子上濕潤地氤氳開來,每一顆都如鐵釘敲進了沈寧夏的心裡。哪個王八蛋,竟敢如此對待單純可愛善良的蘇嘉妮!

沈寧夏咬牙切齒:「誰,他是誰?」蘇嘉妮好半天才低啞道:「杜維和……是杜維和。」

沈寧夏似被人狠狠地一棍擊中,只覺眼前金星亂冒。

沈寧夏好不容易才在酒吧找到了杜維和。

震耳欲聾的音樂,昏暗曖昧的燈光,推開包廂的門,杜維和正懶懶地靠坐在沙發上,胸肌半露。他身邊圍坐了三個衣著清涼的美女,而他正和其中一個在熱烈擁吻。

沈寧夏路過寬大的茶几,隨手拿起一瓶開著的紅酒,毫不客氣地對著杜維和的頭淋了下去。杜維和沒有防備,被淋了個透徹。他火冒三丈,一把推開了手上的溫香軟玉,爆了一句粗口:「媽的!哪個王八蛋……」他瞧見了一臉怒容的沈寧夏,後面的話便停住了,原本慍怒的臉竟笑了起來,「原來是沈大小姐。我等你來找我等很久了。你可算是來了!」

杜維和打了一個響指,吩咐服務生上來關掉音響,並對幾個美女說:「還有你們都給我出去。」

片刻後,包廂裡頭只剩下了杜維和與沈寧夏兩人。由於隔音效果很好,這個包廂彷彿處於僻靜之所,一點雜音也沒有。

杜維和氣定神閒地起身:「沈大小姐,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

這是沈寧夏第一次仔細打量成年後的杜維和。矇矓的光線下,只見他身形高大,五官深刻,與杜維安一樣,有一雙杜家人特有的眼睛,深邃迷人。而他的氣質與溫文爾雅的杜維安截然不同,一舉一動,散發著魅惑之氣。不可否認,另有一種叫人飛蛾撲火的魅力。

沈寧夏抬了抬眉毛:「你是故意的,故意招惹蘇嘉妮。」

杜維和一點也不否認,十分爽快地承認了下來:「不錯,我是故意的。故意接近她,故意跟她上床……也是我故意甩了她……」

沈寧夏咬牙切齒地抄起一個高腳杯便朝他臉上砸過去:「杜維和,你這王八蛋!你竟然敢這麼對嘉妮……」杜維和側頭一避,那杯子堪堪從他臉頰邊飛過,啪的一聲摔在了牆上,應聲而碎。

杜維和摸著臉,含笑著慢慢地踱了過來:「沈寧夏,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因為你。

「蘇嘉妮的事情,罪魁禍首,說到底是你。」

一直像是獅子般隨時準備撲咬上去的沈寧夏,似被人狠狠甩了一個巴掌,臉色蒼白地退後一步。

「沈寧夏,這些年來,你一直認為是我們杜家欠了你,對不對?你父母的離婚,你母親的死,你一直認為是我們杜家所造成的。所以這麼對我們杜家,對我大哥。」沈寧夏怒瞪著他,不說話。

杜維和上前一步:「可是我並不認為我們杜家欠了你什麼。沈寧夏,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小姨是從你媽手裡搶了你父親,那是我小姨的本事。要怪只能怪你母親沒本事,看不住自己的男人。她最後受不了自殺,是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這跟我小姨,跟我們杜家沒有關係,跟我大哥更沒有關係。

「不過你認為這是我們的罪,所以來報復我們,玩弄我大哥。老祖宗的話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所以現在,你對我大哥所做的一切,我全部會還在蘇嘉妮身上,也全部還給你!

「怎麼了?這滋味你還滿意嗎?」

沈寧夏揚手便揮了過去:「杜維和,你這個王八蛋……」杜維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冷聲道:「沈寧夏,你搞清楚!我不是我大哥杜維安。我對你,可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心。」

沈寧夏磨著牙道:「杜維和,你這王八蛋,你知不知道嘉妮懷孕了?」

杜維和的神色明顯一愣,但他很快恢復平靜,勾起嘴角,吊兒郎當地一笑:「懷孕了?真的假的?你確定是我的?」

沈寧夏再也忍不住,揮起另一隻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朝他的臉甩了上去:「杜維和,你去死!你明知道嘉妮不是那樣的人……你有什麼就衝我來……你為什麼去招惹她?」

杜維和這次居然沒有躲,硬生生地受了她一個巴掌。他臉色陰沉地放開了她,探手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頰,緩緩地笑了出來:「懷了就去做掉。這年頭,比上趟飛機還容易。」

沈寧夏怒不可遏,恨不得生生剝了他的皮:「杜維和你這個王八蛋!你還是不是人?」杜維和望著她只是冷笑。

沈寧夏也笑了,毫不示弱地與他四目相對:「杜維和,你不要忘了,方氏是誰的……只要我想要,所有的一切我明天就可以收回。」

杜維和彷彿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仰天大笑:「沈寧夏,你真以為我哥跟我離了方氏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說話間,他的神色冷了下來,「不錯,你們家老頭子確實贊助我們讀書,給了我們各種機會栽培我們。可這些年來,我哥為他挑了多少重擔,我們兄弟兩個死心塌地為了方氏賺了多少錢。我們杜家欠你的早就幾千幾萬倍地回報完了。要不是因為我哥和小姨,我早就離開了!

「沈寧夏,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點。到底是我們兩兄弟離不開方氏,還是方氏離不開我們兩兄弟?」

他抬步往外走,在擰開把手的那一瞬,他停了下來:「哦,對了,沈寧夏。蘇嘉妮身材有料得很,我都有點捨不得。」

他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在關上門的那個瞬間,他聽到了有東西砸在門上,又墜落到地上的碎裂聲。

杜維和的跑車在七島的馬路上飛馳,夜風如箭涼颼颼地從四面八方射來。

杜維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心裡頭煩躁得猶如烈火狂燒。他猛地一腳踩住剎車,在劇烈刺耳的剎車聲中,車子停在了路邊。

杜維和下了車,從褲兜裡取出了一根煙,點燃。

蘇嘉妮居然懷孕了。這個女人傻傻的,居然連事後避孕都不會。她那麼傻,所以才會輕易地相信他的逢場做戲。

杜維和忽地覺得指間一痛,他回過神,才發現是煙灼傷了手指。

沈寧夏回到家,蘇嘉妮已經倦極而眠了。

燈光下,她的雙眸紅腫如核桃。睡夢中的蘇嘉妮彷彿極度不安,肩膀不時地抽搐。沈寧夏心疼地替她掖好了薄被。與此同時在肚子裡「問候」了杜維和幾百遍。

她很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把父母與杜芳華、與杜家之事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訴嘉妮。如果嘉妮知道所有過往,或許就不會與杜維和發展至此了。

但是,事到如今,再多後悔也沒有用!

一個晚上,沈寧夏想了很多,為了蘇嘉妮,沈寧夏必須約杜維安見一面。杜維和從小對這個大哥又敬又怕。更何況,杜維安現在儼然已是杜家大家長一般的身份了。且按她對杜維和的瞭解,這件事情,杜家肯定沒有人知道。

沈寧夏每每想起杜維安的時候,會想到,或許在不久後的某天兩人會再相見。可能會在人流匆匆的街口,或是迎來送往的機場……但卻是從未想過自己會主動聯繫他,而且會這麼快。她以那樣決絕的姿態離開後,在他說了那冷如碎玉般的話後,兩人怎麼還可能像朋友般地再見呢?但世事彷彿一切冥冥中自有主宰。

沈寧夏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不知道踱了多少圈,手機拿起放下,放下拿起,最後捏在手裡,硌疼了掌心。她做了一切的心理準備與防線,可電話號碼撥出後,她的心便彷彿被人用線吊著,惶惶地沒個著落。

電話聲響了多久,沈寧夏的心便似被手掐著窒息了多久。一直到那頭傳來了熟悉的一聲「喂」。

她在自己的唇上嘗到了血腥的味道,然後吐出了練習無數遍的幾個字:「是我,能見個面嗎?」電話那頭停頓了數秒,方吐出了個「好」字。

沈寧夏極快速地說:「那就在××咖啡,明天晚上八點,怎麼樣?」那頭又只淡淡地說了個「好」字。

沈寧夏掛掉電話,很久才回過神。在與他通話的時間裡,她彷彿陷在了彌天的大霧裡,迷茫不知所終。

她握著手機良久。而後打開了微信,她一直翻,翻到了杜維安熟悉的頭像。她的指尖懸在屏幕上幾毫米的距離,似被人點了穴道一般,竟無力點下去。

她一直沒有打開過。哪怕身在異鄉為異客,孤獨得可以聽見公寓外雪落枝頭的聲音,她也強忍著。

可是此刻,在七島,在這個充滿了兩人甜蜜回憶的城市裡,在再度聽到了杜維安的聲音後,沈寧夏再無法忍耐。思念排山倒海而來,瞬間將她湮沒。她的指尖終於碰到了那段語音。於是杜維安低醇悅耳的嗓音伴隨著歌詞一點點地流出: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

在寂靜無聲的深夜裡,沈寧夏一個人靜靜地聽著歌曲,一個人靜靜地淚如雨下!

幾乎一夜未合眼的沈寧夏沒料到會在一大早接到杜維和的電話:「沈寧夏,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立刻娶蘇嘉妮。」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想必杜維和要她做的事情,是極難的。沉吟了數秒,沈寧夏還是問出了口:「你要我做什麼?」

杜維和在那頭譏笑了出來:「放心。我是不會要你去殺人放火作奸犯科的。」他停頓了一秒,說,「我要你去跟我大哥道歉,說你錯了。說你一直愛著他,說你願意為他做任何事,說你想要跟他結婚。」

這件事情她根本不可能辦到。沈寧夏硬邦邦地反問:「如果我不答應呢?」

杜維和輕輕地笑了,不緊不慢地說:「你可以慢慢考慮。我無所謂的,但是我就怕蘇嘉妮的肚子等不了。」沈寧夏為之氣結:「你!」

「沈寧夏,我等你回復。」似極篤定沈寧夏會答應一般,說罷,杜維和便切斷了通話。沈寧夏瞧著「嘟嘟嘟」的手機,頓覺茫然。如果說杜家兩個兒子,杜維安像他母親杜芳良善良穩重的話,那麼杜維和活脫脫是第二個杜芳華,奸詐無恥。

杜維和懶懶地靠在床頭,取了一根煙點燃:「沈寧夏,我會等……」頓了頓,他繼續說下去,每個字都如同咒誓,「等著你來求我。」

蘇嘉妮一早起來,便用眼神無聲地詢問沈寧夏昨晚是否找到了杜維和。

沈寧夏對她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她無法讓嘉妮得知那樣殘酷的真相,杜維和接近她,與她談戀愛,不過是為了報復自己。

蘇嘉妮滿含期待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去,本就沒血色的臉更是暗沉了數分。

沈寧夏端上了精心準備的早餐:「嘉妮,我跟阿姨打電話了,說讓你陪我住幾天。來,吃早點了。我給你熬了你最喜歡的皮蛋瘦肉粥。還有,這兩個小菜也是你喜歡的……」

蘇嘉妮聽話地喝粥,然而只吃了兩勺,便放下了碗,直奔浴室。隔著門,沈寧夏聽見了她在裡面的嘔吐聲。

沈寧夏的手無力地放在門板上,心疼有之,內疚有之,懊悔有之……若不是她,蘇嘉妮這輩子根本就不會遇見杜維和。若不是她在結婚那天悔婚,也就不會惹到杜維和。是她,是她沈寧夏把嘉妮害成這個樣子的。

蘇嘉妮吐得連膽汁都要吐盡了。沈寧夏撫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想扶著她到沙發裡坐下。可一觸摸到她纖廋的肩胛,她便驚到了。素來圓潤的嘉妮何時竟瘦成了這樣!

沈寧夏為她端了溫水漱口。蘇嘉妮機械式地接過杯子,忽地長長的睫毛一閃,剔透晶瑩的一滴淚便滾落了下來,一圈漣漪在杯子裡緩緩蕩漾。

「寧夏,我應該怎麼辦?」這句話似問寧夏,也似問自己。

沈寧夏輕輕問:「嘉妮,你愛杜維和嗎?」無聲落淚的蘇嘉妮一聽到「杜維和」這個名字,竟倏然抬頭。見狀,沈寧夏的心沉沉地墜落,她沒有再問,也知道不需要再問了。

「嘉妮,人生這麼長,會有許許多多的過客。杜維和,可能就是其中一個。」

「嘉妮,如果他不願意負責的話,你準備怎麼辦?」

沈寧夏試圖提供另一種選擇:「我陪你去醫院,把孩子……打掉……」蘇嘉妮的反應卻是一把護住了肚子,駭然搖頭:「不,寧夏,我不要。」

「那是我的孩子呀。他在我肚子裡,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寧夏……我不能這麼做……我愛維和,我真的很愛他,我也愛這個孩子。」蘇嘉妮淚水潺潺,叫人心疼不已。

那個笑容燦爛如花的女孩,那個手忙腳亂會給自己泡紅糖水的女孩,那個在自己哭泣時會陪著落淚的女孩……如今哭成了淚人兒。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沈寧夏!

沈寧夏心疼地摟著她,輕輕道:「嘉妮,不要哭了。我去幫你找杜維和。我會找到他的,我會讓他負責的。」

那一刻,沈寧夏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她一定會讓嘉妮如願的。她永遠會守護蘇嘉妮的,就如同蘇嘉妮守護著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