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偲白天護送女君出信都北上。全程不敢鬆懈。
此去一路雖都隸屬君侯的地界,應當不會出大的問題。
但前次并州陳瑞一事的教訓,歷歷在目。雖是意外,但他至今想起,依舊心有餘悸。
且當初君侯初大婚,次日送女君回漁陽。便也是在這條道上出了意外。女君被人劫走,最後君侯竟以攻打石邑而收場。
尤其他知道,女君今日這樣離開,並非出自君侯之意。倘若真出個意外,自己便真是萬死不辭。
故此處雖是驛捨,但當夜,他不但在女君住屋近旁安排輪班守衛,下半夜更是親自值守。
白天路上的時候,他也暗暗猜測,君侯在得知自己送去的消息後,會不會派人追上來。
答案這麼快便來了。
君侯不但親自趕了上來,而且,竟是在如此一個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的深夜,從漁陽到這裡,追了百多里的路,於夜的最深沉的寅點到了。
他頭戴雨笠,身披蓑衣,雙足踏出積水的水花,從驛捨的門外,逕直入了大堂。
身後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水漬。
賈偲驚呆了,單膝跪在了君侯的面前,低頭做好了要被斥責的準備。
君侯卻只問了他一聲:「女君何在?」
聲音辨不出喜怒。
他答覆,面門一陣衣風掠過,再抬頭,君侯已經從他側旁走過。。
……
小喬從枕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春娘往小喬的肩上披了一件外衣,回頭看了眼門口方向,掩不住不安,附耳說道:「男君身上濕透了,瞧著神色也不好。」
說罷轉身出去,來到還停在門外的魏劭面前。
他的神色裡並不帶怒意,卻也無別的表情。
渾身散發著一種叫人感到壓抑的氣息。
春娘壓下心裡湧出的不安。
她實是想為女君今日不告而別的舉動做一個能讓男君消火的解釋。
偏竟想不出來。
「女君醒了……」
魏劭身影一晃,便跨進門檻。
那扇門在春娘的面前,吱呀一聲閉合。
……
燭台火光昏暗。
魏劭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
他入瓦下已有些時候了,但此刻,水滴依舊不住地從他吸飽了水的發間,沿著額頭落到英俊的面龐上。
衣衫更是濕透,緊緊地貼於他的胸膛,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才不過片刻功夫,門口他立於腳下的那塊乾燥地面,便積出了一灘的水漬。
小喬的視線,從他面龐慢慢地落到他腳下的那灘水漬上。
「脫了衣裳吧,你身上濕透了!」她說道。
魏劭不說話。
站著也一動不動。
小喬等了片刻。
冷冷哼了一聲:「明日著涼了,莫怨人!」
說罷,一個扭身,背對著他躺了回去。
她閉目,身後卻始終聽不到有任何響聲。
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略略回頭。
看到魏劭還像片刻前那樣,站在那裡兩手垂的筆直。
身影被燭火投在他身後牆上,一動不動,像只掛著的皮影。
竟似在賭氣。
她忽惱了,一下坐了起來,撩被下床徑直走到他的面前,皺眉道:「你我既說不攏到一處,我回我的漁陽,你留下繼續做你的君侯大事,豈不是兩廂便宜?你這般大半夜追上來擾我清夢,是嫌昨日還沒吵夠?」
魏劭還是那般固執地站著。只一道晶瑩的水珠,從他額頭正中發間的美人尖處滾落,滴在他挺直鼻樑上。
許是沐了大半夜風雨的緣故,他英挺的一張面龐略顯蒼白,眼睛裡布了被雨水刺激出的血絲,眉宇間帶著一絲疲倦。
小喬恨恨抬手,剝他衣裳:「我是不想你在我這裡病了。免得日後祖母知道,要埋怨我!」
他順從地讓她把自己給剝光,剩赤條條的一副軀體。
小喬又從衣箱裡倒出一方沐浴大巾,朝他丟了過去。
魏劭接住,終於自己開始擦拭頭、臉、身上水漬,
小喬將他濕的能擰出水的衣裳一併拿了,送到門□□給春娘。
春娘細心,方才出去,便已從賈偲那裡取了一套乾淨中衣,捧了過來正等在外。
小喬接過衣裳,回到他面前,遞過去:「穿上。」
魏劭接了過來,默默地穿上。
「你這般過來,到底要做什麼?」小喬的語氣終於微微地緩了些下來。
魏劭道:「我去信給楊信了,退兵。」
進來後的第一句話。
小喬一怔。
「你可滿意了?」
第二句話。帶著負氣。
小喬不語。
房裡便沉寂了。
房頂夜雨的敲打聲忽變的急驟,沙沙聲清晰入耳。
「我是為了你,才如此做的。」
魏劭忽一字一字地道。
「流民首非池中之物,日後與我為敵,必是個麻煩。軍師勸我招他。然,他算你喬家的半個人,故他便是有通天之能,我也絕不會用!」
「蠻蠻,事既到了這地步,我索性也不再瞞你了。我知你一直以來,想叫我放下心中的仇恨。我亦想!然,這於我太難。每每想到父兄當年身死之情狀,我便抑制不住恨意。我做不到!」
小喬眼睫微微一抖,慢慢地抬起眼睛。
「今日起先,我以為你回了兗州!我追到了南城門口!蠻蠻,你知道那時候,我曾冒出過什麼念頭嗎?」
他頓了一頓。
「當時我很吃驚,又極其憤怒。我在想,倘若你撇下了我,真的再也不回來了,如此也好,則我也無所顧忌了,我何時想打兗州,我便去打!想滅喬家人,我便去滅!」
小喬睜大了眼睛。
魏劭面上被雨水打出來的蒼白依舊。
因為臉色蒼白,兩道劍眉和眸黑的異常。
雙目之中,紅色血絲猶如蛛網,盤結密佈。
入目令她悚然。
「那麼……你來,到底想怎樣?」
她已極力在控制了,然,發出的聲音還是帶著一絲輕顫。
魏劭閉目。忽睜開。
「你我立個約,如何?我悅你,我要你如我悅你這般地悅我。聽我的話,給我生孩子,不許離開我。如此,從今往後,只要你喬家人不起二心,我便答應你,我不動他們。」
小喬心口突突地跳,跳的幾乎躍出胸腔。
初秋深夜涼薄,她感到冷,皮膚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眼中卻冒上來一絲熱意。
「好。」
她望著他通紅的一雙眼睛,說道。
窗外一道白光。
遠處山頭之上,彷彿又起一聲悶雷。悶雷漸漸滾來,忽似在頭頂炸裂。
小喬肩膀一抖。
魏劭伸臂,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兩人倒在了床上。
只是,無論他怎麼愛撫,小喬身子也一直在發抖,牙關瑟瑟。
他繼續不斷親吻她,用自己火熱身軀包覆住她,等到她漸漸停止了打顫,忽鬆開她,仰面躺在她的面前。
只要他想,早就可以佔有她了。
他卻不動。就這般,雙目筆直地盯著她。
小喬跪在他的身側。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了他要她為他做的事。
從前有回,情動繾綣之時,他也曾要她那般。
只是被她啐了而已,也就訕訕作罷。
她僵了一下。
閉目片刻。
順從了他。
……
他喘息,雙目裡血絲更紅,剎那,聽到耳畔一聲似泣似訴的嚶嚶嬌啼,魏劭今夜獨行於風雨馳道的所有失落焦躁不安便都蕩然無存了。
他重重地撞擊了她一下,似要深深地撞到她的心裡頭去。
說出那樣的話,他是不甘,更為自己不齒的。
喬家對他施了美人計。
他是中了計了。
分明知道,卻已無法自拔。
他只能從她這裡索要歡愉滿足。要她給自己帶來足夠多的,多的能夠讓他忘記心底刻骨仇恨的歡愉和滿足。
唯有這般,
才是公平。
……
洛陽。
若問洛陽仕女,如今最時興的妝容是什麼。
不再是柳葉長眉若入鬢,也不是額間花鈿耀明眸,而是半張精巧面具,半遮玉面,寶馬香車,駛於洛陽街道,引無數路人翹首回望。
為左馮翊公守孝完畢的玉樓夫人終於回歸洛陽。
時隔兩年,月前,她以一張蝴蝶黃金面具覆面,首現身於皇宮的一場夜宴之上。
第二天,洛陽仕女便開始爭相效仿,追隨者無數,儼然成為風潮。
……
清早,天方濛濛亮,小喬就醒了。
喧了一夜的驚雷驟雨,已經消弭無痕。
小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嘰喳鳥鳴叫聲。
倒顯得屋裡格外的靜。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
她還躺在驛捨的床上。身子酸軟,彷彿還沒從昨夜的肢體交纏中游離出來。
魏劭熟睡著。
許是昨夜,他真的太過疲累了。
向來警醒的人,在她輕輕拿開他伸過來的圈著她的那條臂膀的時候,也沒有醒來。
只是一雙睫毛顫了顫,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信都初秋的清早,已經帶了涼意。
小喬披了件衣裳,將滑到他腹部的被角輕輕往上拉了拉,下床趿鞋來到窗邊,推開一扇小窗。
窗外那條昨夜被風雨摧的發出魔獸嗚咽的槐枝上,停了兩隻白頭鵲。
相互親暱地喙梳被雨水打濕了的羽毛,交頸跳躍,嘰嘰喳喳。
她方才便是被這兩隻小東西給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