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訴衷腸

  福佑居堂屋裡氣氛正好。

  白老夫人是個明白人,心知今次前來只為搞清楚事情真相,而不是興師問罪,自然不會盛氣凌人,開口便質問,仍像往常拜訪時一般與老夫人熱絡地問候聊天。

  兩家人這些年來往頻繁,老夫人自不會有什麼疑心,只當龐家一時心血來潮過來串門,於是照常招待,沒有半分不自在。

  白老夫人察言觀色,見君家老夫人一派氣定神閒,根本不像是有要緊事隱瞞親家的虧心模樣,不由對龐遠推測的「寫信人目的是為陷害無憂」更信實了幾分。

  無憂與無雙小姐妹兩個恰在此時牽手走進來。

  白老夫人招手將兩人叫到跟前,挨個細看。

  無憂等於是她看著長大,說起來沒什麼新鮮的,然而今日的目的不是閒話家常,少不得也要觀察她眉梢眼角可有什麼不對勁兒,便是當年龐家提親前來相看時,打量得也不像此時這般仔細。

  無憂素來柔順害羞,對方又是未來夫家祖母,小臉上才褪下去的紅暈又迅速浮現出來。

  「瞧你這小臉紅的。」白老夫人笑道,「原本白淨淨、水嫩嫩,就像剝了殼的荔枝,現在荔枝殼重新長出來了?」

  一句話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無憂的臉自然漲得更紅。

  「祖母,」龐遠忍不住道,「您明知道無憂怕羞,就別笑她了。」

  「好好好。」白老夫人應道,「我這孫子啊,媳婦還沒娶過門,就已經護得好像眼珠子似的。」她轉向君家老夫人,「老姐姐,你可真是會挑孫女婿,我不服氣都不行。」

  老夫人掩口笑道:「當年滿上京城裡我欣賞的少年郎就是他,現如今正好證明我人雖老,眼還沒花。」

  無雙跟著湊趣道:「龐大哥同二姐姐定親早,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感情當然比一般未婚夫妻好。」

  龐遠和無憂年紀差著八九歲,說青梅竹馬其實有些牽強。

  不過好聽話人人都愛聽,白老夫人面上再添幾分笑,道:「要是他們兩個的婚事一切順利,一直都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

  這話聽起來沒什麼,就是老人家都愛念叨的一種心願而已,可無雙總是覺得哪裡有些不大對勁。

  可惜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

  正微微偏著小腦袋發呆思考,冷不防白老夫人拉起她的小手來。

  「你就是無雙?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小娃娃呢,一眨眼也長成大姑娘了。瞧這小手白嫩又順滑,瞧這小臉麼,雖比你二姐姐還差著些,但也算是難得一見的標緻姑娘了。老姐姐,你們汝南侯府的水土特別養人還是怎地,專出美人胚子。」

  她這話自不只是誇獎無雙那麼簡單。

  龐家祖孫三個皆疑心寫信告狀的人不是無雙便是無悔,此時見了人少不得暗中敲打一番。

  若想擾亂一個人的心神,讓他情緒失控,那便要拿他最在意的事情來說事兒。

  姑娘家最在意的當然是自己的容貌,如果無雙是個口蜜腹劍,待人虛偽的,就算他在人前,悠悠親密無間,深知姐妹倆手牽手進屋來,聽到別人評說無憂比她美貌,恐怕也要變了臉色。

  因為這根本不是事實。

  這堂姐妹兩個單論五官那是各有千秋,但神態氣質迥異。

  無憂太柔順,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比起無雙,神采飛揚,自信滿滿的模樣,就顯得無趣,也小家子氣了一些。

  白老夫人雙眼一瞬不瞬的就等著看無雙神情的變化,誰想到無雙非但沒有半點不滿,還笑嘻嘻道:「親家祖母,我們家最漂亮的姑娘都被您娶回去當孫媳婦了,可見你的眼光只是無雙呢!」

  她說完這話,憨態可掬的偏了偏頭,小聲嘟囔道:「咦,我怎麼把自己的名字也說進去了?」

  一屋子人又大笑起來。

  白老夫人見無雙非但沒有因為自己說無憂比她漂亮而生氣,還主動幫著不那麼善言辭的無憂討好自己,這小姐妹倆的感情如何且不說,無雙真心為無憂好絕對是板上釘釘跑不了的。

  看來告密的人不是她。

  君家剩下的姑娘就只有一個無悔了,至於到底是不是她,且不忙,讓他們先把事情本身問清楚。

  離家前,白老夫人答應過龐遠的要求:念在無憂對旁邊有恩,那件事無論真假,兩家人都不能撕破臉,也不能毀了無憂的名聲。

  如此一來,行事就更得謹慎小心,譬如說,眼下這般情況,一屋子夫人姑娘丫鬟僕婦,根本不宜開口問話。

  白老夫人很快想出一個主意來,她把話題引到君家新修的百芳園上,待得君家老夫人講過園中景緻多麼好,便道:「哎喲,這倒是我不對了。」

  老夫人納悶道:「哪裡不對?」

  白老夫人道:「園子那麼美,春光那麼好,我卻把他們小姐倆叫到了屋子裡來,陪咱們兩個老太婆說閒話,這不是大大的錯了嗎?」

  無雙與無憂連忙表示陪長輩說話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一點不悶。

  白老夫人卻道:「嗯,我老太婆也是年輕過的,小姑娘的心思我知道,你們小姐倆心地好,覺得陪著我們不悶,不過,還是去園子裡賞花遊玩更有趣,對不對?」

  這倒是真話,無憂與無雙不好否認。

  「老姐姐,我看就別拘著她們在這兒了。」白老夫人建議道,「我們老姐倆說說體己話,讓她們小姐倆回去玩去,至於咱們的兒媳婦,她們三個也交好,便也放她們自由可好?」

  一大堆人在一起,雖然熱鬧,卻也拘束,分開來則要自在得多。

  君家老夫人覺得這安排甚好,沒什麼理由反對,於是答應下來。

  「你好像落下一個人沒安排呢,」她指指坐在羅氏下首的龐遠,「你的寶貝孫子,我的未來孫女婿,他要怎麼辦?君恕君念他們都去衙門了,不到傍晚不會回來,家裡幾個大點的男孩子都去書院上課了,只有兩個小不點還在。」

  「呦,這倒是我思慮不周了。」白老夫人道。

  其實她最好的打算是讓龐遠單獨與無憂相處一陣,為孫子製造機會直接向無憂問話,可這想法絕對不能明著說出來。

  龐遠與無憂是未婚夫妻,既是未婚,便不是夫妻,以他們現在的年紀,是應當遵守男女之防的。君家與龐家都是武將出身,對於未婚夫妻間見不見面的事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多時就算讓他們見到了,也不過嘻嘻哈哈就混過去,沒有人特地防備。若換了那讀書人出身的迂腐家庭,兩人別說見面了,就連隔著簾子說話都算不守規矩。

  「我看倒不如這樣,就讓阿遠去看看兩個未來小舅子,陪著他們玩耍一會兒,這也是做姐夫的本分。」

  白老夫人腦筋活絡,很快便想出主意來。

  龐遠今日來就是要找無憂問話的,只要然他們兩人都出了這間屋子,他自然會想辦法找機會,不愁達不成目的。

  「我知道弟弟們在哪兒,我和二姐姐給未來姐夫引路。」無雙主動道。

  楊氏聞言蹙了蹙眉頭,剛要開口說女兒幾句,讓她莊重些,卻被老夫人搶先道:「嗯,也好,你們接上弟弟們,還可以順道帶阿遠去百芳園逛一逛。」

  小輩們先後離去,白老夫人也不再故作輕鬆,直言請老夫人屏退左右,說有要事相商。

  老夫人心存疑惑,倒也按照白老夫人的意思命下人退下。

  一轉頭,就見白老夫人從荷包裡掏出一封信來。

  「老姐姐,昨日我們家裡收到這樣一封信,這信上的內容看得我心驚膽顫。」她說著將信遞過炕桌,交在君家老夫人手裡。

  無雙像只快活的小鹿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在碎石小路上,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一直試圖追趕上她腳步的無憂,更遠的地方則是不緊不慢吊車尾的龐遠。

  「哎,你們快一點呀,百芳園就在前面了!」無雙忽然停下來,催促道。

  無憂小跑著追上她,問:「不是說去找弟弟們嗎?他們這會不是應該在西苑,跟著先生唸書,怎麼可能在百芳園?「

  「哎呀,我的好姐姐,誰說我們要去找弟弟了?」無雙反問。

  「不是你說的嗎?是你主動向祖母提議的。」無憂莫名其妙道。

  無雙嘻嘻嘻地笑了幾聲,才道:「那只是個幌子,二姐姐你怎麼當真了。」

  「什麼幌子?為什麼要打幌子?」無憂頓足道。

  「二姐姐,你冰雪聰明,怎麼會想不到。」無雙道,「我和祖母都那麼體貼你,但要想辦法幫你安排和未來姐夫單獨相處,說說體己話的機會。」

  「什麼體己話,我沒有話和他說,我不要和他單獨相處。」

  哪個女孩子沒點小脾氣,無雙左一句「未來姐夫」,右一句「單獨體己」,全都是曖昧的字眼,無憂聽得又羞又惱,丟下一串氣話,提著裙踞便要跑開。

  無雙眼明手快地拽住她手臂:「二姐姐,你就這樣走了,留下我和未來肌膚相處算什麼事兒?」

  無憂的小臉更紅,掙紮著欲將手臂抽出,完成逃跑大計。

  她們姐妹說話玩笑並非刻意放低聲音,龐遠又是習武之人,耳力較常人更好,自然將那些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適時走上前來,微低著頭直視無憂,誠懇道:「無憂,你別走,我有話同你說。」他看無雙一眼,又補充道,「是單獨同你說。」

  百芳園一棵靠牆的大柳樹下,無憂與龐遠對坐在石桌兩側。

  三丈外的小路上,無雙背對著他們把風站崗,就連依規矩送來茶點的丫鬟們都逃不過她的魔爪,放下點心茶水後便被趕得遠遠的。

  龐遠手持粉彩提梁壺,為無憂斟一杯茶,之後輕聲道:「無憂妹妹,當初定親的時候你年紀尚小,有些話當時不方便同你說。但現在你已長大,再過半年咱們就要做夫妻了,所以我想也是時候告訴你了。」

  無憂抬起幾乎埋進茶杯裡的小臉,自然而然地問:「是什麼話?」

  龐遠道:「那時祖母說我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紀,要為開始為我相看。我便一直琢磨著,妻子娶回家來,我該怎樣對她。是相敬如賓,還是兩情嬋娟?後來我又想,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娶了她回來,我就應當對她好,打從心眼裡疼她,疼一輩子。你應該還記得吧,最開始我是要和你大堂姐相看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看。因為那一天我遇到了你,當時我被歹人設計,是你救了我。後來我便想,若有一名女子需要我疼一輩子,那為什麼是別人,不是於我有大恩的你呢?於是,我便來向你求親。」

  無憂默默地聽著,小臉紅了又紅,心底一片溫柔。

  再溫柔內向,到底也是妙齡,少女該有的心思她一樣也不少。

  定親的時候無憂年紀是小,可那麼多年過來,龐遠的好,她心中有數。

  每次見面,他話都不多,總是溫柔的看著她,注意著她的舉動,照顧著她的需求。

  無憂沒有和旁的外男相處過,自然沒有比較的對象,可她壓根兒也沒想過比較。她對龐遠沒有哪怕一丁點兒不滿意。

  期待早日嫁給他的心思她從來不敢對人說,但全隨著五彩絲線一針一針纏綿地繡進嫁衣裡。

  無憂本以為那就是最甜蜜的期待了,萬萬想不到今日龐遠竟會對她傾訴衷腸,還那樣大膽地說要疼愛她一輩子。

  接下來的半年要她怎麼過?度日如年恐怕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

  無憂滿心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期待中,卻聽龐遠話鋒一轉,道:「我本以為只要我好好待你,你定會非常開心的。然而我大概是想錯了,我鍾情於你,便以為你也鍾情於我。我忘了定親時你只是個小孩子,根本不懂男女之情,我也不是你的選擇。現在你長大了,若遇到其他男子並鍾情於對方,也是人之常情。」

  無憂茫然地抬頭看他。

  什麼叫做不是她的選擇?

  誰是其他男子?

  除了他,她還鍾情誰了?

  「龐……龐大哥,你在說什麼?我……我聽不懂呢。」無憂紅撲撲的小臉瞬間變白,其實她聽懂了,龐遠的意思是認為她與旁人有私情。

  他是嫌棄她,想退婚了嗎?

  「你別著急。」龐遠看得出她情緒的變化,安撫道,「我不是來責怪你的,我只是希望同你好好談一談,若你不想嫁給我,我絕對不勉強你,若是你還願意嫁給我,我也不會計較從前的事。」

  他們定親那麼多年,不嫁他,她還能嫁誰?

  無憂慌忙追問道:「龐大哥,你說的從前的事,到底是什麼事?」

  龐遠輕咳一聲,正色道:「昨日我收到一封信,信上講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他說著將信取出來遞給無憂,放手前還不忘強調,「我信你,只要你說事情不像信上寫的那樣,我就信。」

  無憂展開信紙一看,本就蒼白的臉上此時連血色也沒有了。

  「我……我……」她不知從哪裡解釋起。

  那封信最惡毒的地方就在於,前半截是真的。

  因為龐遠說會無條件信任無憂,所以她不願意對他說一句謊。可若承認了小庫房的事情,錢財去了哪裡必然會成疑問,接濟外男固然毀掉名聲,可有一個貪得無厭、唆使她偷盜的親生母親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祖母說讓龐家人知道這件事會毀了她的婚事,她真的很想嫁給龐大哥呢,然而這件事現在他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不管她怎麼解釋,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

  無憂這些年跟在老夫人身邊,日子過得平穩安逸,沒經過什麼風浪,說是溫室裡的小花兒也不為過,緊要關頭竟然沒了主意,急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無雙一直遠遠地偷看他們,初時兩人你儂我儂,讓人好不羨慕。之後龐遠拿出一封信來,無雙以為那是情書,正在竊笑,不想無憂竟哭了起來。她不知發生何事,又實在擔憂二姐姐被人欺負,便不管不顧地跑近前,搶過那信一看,也跟著傻眼。

  「這是誰,竟然造謠!」無雙憤怒道,「太過分了,是見不得人好嗎?」

  「二姐夫,你不要信信上的話,這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二姐姐她最循規蹈矩,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麼可能認識什麼外男。二姐姐就是太過心軟,聽說方姨娘生活困難,便想著將方姨娘留下來的首飾拿給她變賣過日子。」

  無憂生母姓方,曾是君念的妾室,後來犯了過錯被趕出府去,這些事龐遠十分清楚。聽無雙一說立刻明白過來,果然如他懷疑過得那般,寫信人居心不良,顛倒黑白,目的就是為了毀掉無憂的婚事。

  至於寫信的人……

  龐遠見無雙急得直跳腳,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幫無憂解釋,那模樣就跟說錯一句話被退婚就是她自己一般,顯然不可能是她在陷害無憂。

  那麼到底是誰,答案已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