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設在城郊,附近並無住家,天色全黑後,四野一片寂靜,幾盞燈籠也才不過照亮十幾步遠的範圍,實在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賀采瓊差人去將無悔等人找回來,便領著大家回去,好讓君珩拜見祖母與父親。
老夫人多年不見長孫,少不得激動落淚。
君念身為男子,情緒不那麼外露,看到兒子變得格外成熟穩重,自然欣慰,卻只簡單地詢問君珩此番回京目的。
原來他果然如賀采瓊猜想那般,押運物品進京。
「原本不是非我親自來,但家書上說無憂入秋成親,我想著時機正好,可以參加妹妹的婚禮。」君珩如是說。
至於他們押運的物件到底是什麼,事關軍務,不便追問。
說話間,無悔提著裙踞,小跑進屋,一頭紮進君珩懷裡。
她從前自覺受委屈時,總在心中埋怨長兄,若他留在家中,便可以替自己撐腰。如今她與姐妹和好如初,沒有了此種需要,但一母同胞,想念之情絕對真切,撲在哥哥胸前哇哇大哭,泣不成聲。
若她還是小娃娃,君珩或許可以像從前那樣抱起來又搖又哄,然而她已長成大姑娘,他只能拍拍肩膀、揉揉頭頂,好生安慰。
誰知不安慰還好,越是安慰無悔便哭得越大聲,看得眾人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是日夜間,君珩與同行的押車的軍士一齊在事先訂好的院落落腳,喬笙則被安排在君家後院,與無雙楚婠同睡一間廂房。
無雙最後一個沐浴出來時,楚婠已躺在床裡睡著,喬笙還坐在窗邊,手裡悠然地搖著那把調戲過楚婠的白羽扇。她換了襦裙,長髮披在腦後,比扮男裝時添了幾分柔美。不過,一對遠山眉遠較一般女子濃密,斜飛入鬢,盡顯英氣。
無雙爬上榻,與喬笙對坐。
「笙姐姐還不歇息嗎?從寧夏一路騎馬到大同,一定很辛苦吧?」
「噯,這不算什麼。」喬笙擺擺手,「我從小在軍營里長大的!」
無雙歪頭道:「所以,笙姐姐你也從軍了?」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正統閨秀,但女子執行軍務,簡直聞所未聞。就算歷史上威名遠颺的花木蘭,也得女扮男裝,才能代父從軍,喬笙她……顯然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喬笙嘻嘻一笑:「噯,不是你想得那樣。我爹才不知道我跟著來,我跟家裡說去遊覽月牙泉,然後等在君珩他們必經的路上等著。那裡離寧夏衛足有百里路遠,我孤身一人,他們由不能擅自調開人手,於是只能帶上我了。」
她十分爽快地將秘密合盤端出,聽得無雙膛目結舌。
這這這,又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姑娘,喬家血統還真是強悍。
「笙姐姐想回上京探視喬老將軍?」無雙心裡並不如此認為,若只為探視祖父母,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稟告父母,根本不用鬧這麼多花樣偷跑出來,不過兩人才見過,不大熟悉,她不好問得那麼明顯。
喬笙這回答得卻沒有剛才利索,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嗯,就是呢。我早就想回上京一趟,可爹爹不能擅離駐地,娘又要照顧弟弟,他們又不肯讓我自己回來,說路途長,危險多,只靠家裡護院或雇鏢師保護怕不周到。不過他們都覺得君珩本事好,連……都放心由他押運,那我跟著他肯定也沒問題,對不對?」
無雙不無失望,還以為未來嫂嫂的人選有望。原來只是把大哥哥當保鏢,人盡其用。
因為目的地相同,翌日啟程時君家大小便與君珩的車隊一路同行。
君珩到底在外歷練多年,見多識廣,處事沉穩果決,不幾日就取代父親君念,成為君家女眷們的主心骨。在他安排之下,連行程都比原先計畫的快了許多,一路順利無阻到達上京。
楊氏與無暇到二門上來迎接,眾人正奇怪不見君恕蹤影,就聽楊氏問:「侯爺呢?沒和你們在一起?」
君家眾人進城時聽說,德慶帝比他們早半個月到,隨御駕同行的君恕自然應該也回到家中,不料事情與他們想得全不一樣。
大傢伙面面相覷,老夫人瞥一眼無暇已挺起的肚子,道:「侯爺有事在身,沒同我們一道。」這不算說謊,卻避重就輕,免得嚇壞人,牽累無暇動了胎氣。
入夜後,無雙輾轉難眠。
以楚曜的神通,她們一家回京了,他定能第一時間知曉。
那他會不會來看她?
無雙害羞地扯著被頭矇住臉,真是不害臊,三更半夜盼著男子到閨房裡來私會。
一時盼人來,一時又覺得不應盼人來,揣著糾結無比的心思,似睡似醒間猛地被梆子聲驚醒。
天氣炎熱,為了讓降溫用的冰山效果更好,床幃並未放下,微微側偏頭就能將整間臥室一覽無餘,藉著窗外清冷的月光,無雙赫然見到床前有個人影。她猛地坐起來,抱著被子張開嘴,剛要尖聲呼救,那人影已迅速上前,寬大的手掌一張便摀住她嘴。
「是我。」
楚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無雙懸掛在嗓子眼裡的那顆心砰地一聲落回腹中。她幾乎是跳起來的,小手攀著楚曜手臂,毫不避嫌地撲進他懷裡。
「楚曜,楚曜!」無雙小臉在楚曜胸前一蹭一蹭的,聲音又軟又甜,「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因為賀瑤和格桑的事情惹皇上不高興了。」
楚曜被無雙撲得直向後仰,他好笑地抽出一隻手來揉揉她毛茸茸的腦頂,問:「格桑也就罷了,賀瑤的事情與我有什麼相關?」
無雙仰頭看他:「不是你嗎?難道不是因為所有事情都由賀瑤開頭,所以才報復她的?」
「傻姑娘,話可不能亂說。她好歹也是個縣主,又有整隊侍衛保護,我就算想,也不可能辦得到啊。」楚曜搖頭不認,「明明是她自己傾慕格桑,聽說他受傷了就跑去人家帳篷裡探視,兩人一起過夜不算,還被陛下撞了個正著。」
無雙訝然,小嘴張得比雞蛋還大,半晌後才找回聲音,不可思議道:「賀瑤傾慕格桑,卻還給他出謀劃策,讓他搶別的女人當王子妃?換做是我,才不會肯幫你這種忙!」
不但不幫,還要拿馬鞭來抽打楚曜出氣!
「你拿自己跟賀瑤比?」楚曜抓住無雙話裡漏斗,揚眉問,「所以,她傾慕格桑,你傾慕我?」
無雙「啊」的一聲從他懷裡跳下來,小腳凌亂地踩著床鋪往裡退:「你……你不要多想,我就是隨便一說,我才沒有傾慕你,明明是你一直傾慕我!」
楚曜手長,一把將人抓回來摟住:「你說的對,是我傾慕你。」
無雙準備了一籮筐話要與他鬥嘴,誰知對方竟然出奇招,毫無預兆地棄甲投降,還順帶直言表白心跡。她羞得小臉發熱,完全不知如何招架,只能乖乖地任楚曜抱著,小手也自然而然地攀住他脖頸,小聲撒嬌道:「你都不知道,我真的特別擔心,還病了一場,發燒幾天,差點燒傻了。大夫說我是暑熱,勞累,驚嚇,加憂思。病因裡有一半都是因為你,可是你都沒來看我。」
當時她並不覺得如何,眼下說著說著竟然真的委屈起來,「你快點補償我。」
夜裡宵禁,街上不能走動,店舖全不開門,要他怎麼立刻補償?楚曜的思緒因而歪到不可言說之處,他輕咳幾聲,驅除腦海中不合時宜的遐思,認真看了看無雙未擦脂粉的小臉,道:「難怪我覺得你臉都變尖了。」又把她抱起來顛了顛,「嗯,還輕了不少,原來是病的。」
無雙「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剛和你分開沒幾天就病了,那時瘦再多也補回來了。」
「我覺得還可以再補補,肉多些手感好。」
天氣熱,無雙睡覺時穿的褻衣薄且短,楚曜說話時大手從衣襟下襬處伸進,在她腰間摸了一把。
無雙又一次猛地後退,可惜這次退的太急,腳後跟絆在團成一團的夏被上,摔了一個倒栽蔥。
楚曜笑著扶起她:「別鬧這麼大動靜,當心驚醒外面值夜的丫鬟。」
虧他有臉說,到底是誰在鬧?
無雙又羞又惱,舉手往楚曜手背上拍去。「啪」一聲響,清脆解氣,就是手心疼得很,湊到眼前一看,白皙的手掌泛了紅。
「幫我撓癢癢?」楚曜有心逗弄,「那也別打疼了自己啊。」
無雙「哼」一聲,扯過夏被把自己從脖子到腳跟包得嚴嚴實實:「那你明天就帶我下館子補補,我要吃烤鴨和螃蟹,還有火鍋和碳烤鹿肉。」她一口氣把想吃的東西都報出來,「你要是擔心娘不讓我單獨和你出去,可以讓婠婠下帖子約我。」
楚曜只淡淡「嗯」一聲,神情不自覺地比先前嚴肅起來:「明天不行,我還有事。」
「和陛下突然啟程回京有關係嗎?」無雙問。
「算是,但也不全是。」
楚曜側身坐在床畔,順手把無雙連人帶被子撈到身邊摟住,然後一本正經地講起前因後果。
原來在給賀瑤格桑指婚的那天,德慶帝半夜醒來,竟看到靠近龍床的那邊帳篷裂開一道縫,縫隙裡鑽著個腦袋,他驀地驚起,暗中窺視他的人卻已不見蹤影。德慶帝喊人去追,然而侍衛並未捉到任何可疑之人。
德慶帝怒不可遏,卻也別無他法,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便傳令立即拔營啟程,並且不許向無關人員走漏風聲。
「會不會是陛下把夢境當真了?」無雙好奇追問,御帳外面幾十個侍衛把守,一般人想靠近都不可能,怎麼會有人割開帳篷鑽進去,「不然怎麼會找不到人。」
「不過帳篷確實被豁開一道口子,長度與高度都足以讓人鑽進去,我親眼見過了。」楚曜道,「若是皇伯父當時沒醒,誰知道那人下一步會做什麼。」
這倒是,無雙點點頭,表示同意。
「那……陛下懷疑……」她想起前世廢太子的時間,便猶猶豫豫地豎起食指與中指,對著楚曜比了個「二」字,「所以沒有帶上他一起走嗎?」
「皇伯父本以為如此安排便安全無虞,誰想到半路上又出了一樁事。」楚曜答非所問。
御駕一行人啟程後連日趕路,因怕行蹤洩露,不走官道,不宿驛站,沿途只在河畔林間紮營休息。起初一切順利,可第十日上營地裡卻出現刺客。
或許德慶帝事先顧慮得周到,回京路上他的御帳從外表上看去,與其他隨行人員並無不同,每日紮營時放置的位置也不一樣。那幾名刺客夜闖營地後,一時找不到正確的地方,驚動了值夜的侍衛,最終被五皇子楚昀帶兵活捉。
然而那些刺客並未招供受何人指使,在審問中先後咬破事先藏在牙齒中的毒丸自盡。
「那豈不是找不到謀逆的人?」無雙插嘴道。
楚曜輕輕搖頭:「後來拋屍時,見到其中一人身上有殘缺不全的東宮紋印。皇伯父當日便命岳父大人帶兵返回,護送太子殿下回京。」
說護送不過是口頭上好聽,實際是監視與押送。
無雙聽到「岳父」二字,臉頰不自覺發熱,然而當下氣氛凝重,不適宜與他爭辯,且比起不恰當的稱謂,她更關心父親的安危:「楚曜,爹爹會不會有危險?」
「不必擔憂,岳父大人帶過去的士兵人數足有東宮侍衛五倍之多。」楚曜道,「光是人數上已有絕對優勢,而且他每日都派人送信來,事情進展一直很順利,今日傍晚最新的消息,他們已到達河北境內,再多不過三日,便能進京了。」
楚曜不停安慰無雙,讓她放心別擔憂,但心中並非如表現出來的那般輕鬆。
他在太子那邊添加了不少人手,既是保護又算監視。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與他料想的不盡相同。前世德慶帝夜半乍醒與「刺客」照面的日子比這次晚了足有月餘,侍衛又在御帳外撿到太子隨身物品,等於人贓並獲。當時便出了聖旨廢去太子儲君之位,由他親自押送回京,自然也沒有第二次行刺事件。
楚曜能夠依循的不過是前世記憶,若因某些因素造成事情發展與前世不同,他也就不可能預測到準確的時間與行為。楚曜偏頭看看身邊的小姑娘,前世此時他們根本連面都沒見過,一個微小的改變連帶整件大事都變得截然不同,實在也不稀奇。
出於對楚曜的信任,無雙真正安心下來。
太子的未來究竟如何她並不那麼關心,只要爹爹能平安回家就好。她困勁上來,懶洋洋地打個哈欠,靠在楚曜懷裡睡著了。
河北,宣化界外。
三名貌不起眼的炊事兵手捧竹盤,等待守衛太子營帳的士兵一一檢查。
盤子裡裝得是太子的早膳,雖則他如今處境堪憂,但身份到底擺在那裡,吃穿用度並未苛減,只一頓早飯也有三粥兩飯、四樣面點。
待到檢查後,確認飯食並無不妥之處,守門的士兵挑起帳簾放人進去。
炊事兵們魚貫而入,依序將盤碗端出,在太子面前的矮幾上擺好。其中一人放下蒸籠時,眼神微挑,看了太子一下,之後迅速收回目光,落在蒸籠裡盛的金銀包子上。
因為背對著帳外,挑簾監視的士兵沒有發覺這一舉動,當炊事兵們推出後,他便放下門簾,只留太子與近侍小李子在營帳內。
太子不緊不慢地用著膳,好像適才發生的事情與他無關一樣。他嘗過兩樣粥,舀了幾口蝦仁炒飯,這才把目光落在金銀包子上,上手拿起一隻掰開,見無異常,便細嚼慢嚥地吃下去。之後吃完整屜小籠包,才有撿起一隻金銀包子掰開。
參差不齊的裂口裡露出一點紙頭,太子眯著眼抽出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殺君恕,奪兵權,直闖京師,萬事齊備,只待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