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入夜依然未停。
無雙人在榻上,蜷起雙腿,額頭抵在菱花窗上,細聽雨滴辟辟啪啪敲打屋簷。
半月前,出了那樁事後,爹爹君恕立刻做主把她送入家廟暫避風頭。
自那時起,無雙便與外界斷了聯繫。
自稱與定情於北巡時的羽林衛下場如何,家人以及楚曜兄妹對此事態度如何,何時能接她回去……
種種與她切身相關的問題,她一概不知。
無雙曾經寫信給楚曜,最後只得了個信安全送到,郢王爺正在忙,回信暫緩的口信兒。
廚房裡養來捉老鼠的大花貓沿著簷廊慢悠悠地散步,不時懶散地就地打滾,不知為了什麼喵喵叫聲不斷。
那叫聲淒淒慘慘慼慼,如同無雙此刻的心情寫照。
她明明對付過藺如清,改變了他的命運。偶爾與楊家表哥通信時,也聽他們提過藺如清功名被奪後窮困潦倒、被人不恥,只能在店舖做雜工。
為什麼害她的人遠在千里之外,害她的事卻還是發生了?
女兒家的名聲比命還重要,爹娘是不是不相信她了?
不然怎麼一句話就把她送到家廟來,之後不聞不問呢?
無雙一直堅信,若是前世爹娘沒有早亡,她就算遇到再多災禍,命運也會不一樣。
難道她根本想錯了?
爹娘也嫌棄她丟人現眼,所以打算一直把她關在這裡?
不會的,無雙搖搖頭,爹娘明明那麼疼她。
不會的,她反覆在心中念叨。
不要那麼急著懷疑人,要多些信任,多些耐性,爹爹不會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然而無雙活了兩輩子,加起來足有二十五年之多。就算今生在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寵愛之下長大,對於她來說,也是心理年齡十六歲之後的事。真正奠定她性格基礎,還有看待人與事態度的關鍵,還是前世沒有父母照拂時的成長過程。
於是她無可避免的比一般女孩子敏感,沒有安全感,為了保護自己,待人警惕心也過大。
無雙很努力地說服自己,卻始終難以真正相信,她還會被家人接回去。
饒了一大圈,竟然還是回歸原點。
上輩子沒人可以依賴,不是也靠自己逃出去了嗎?
這輩子又有什麼不可以!
無雙毅然抹掉眼淚,爬下榻,從被筒裡摸出前幾天藉口少帶了換洗衣物,從小師太那裡借來的灰藍色粗布僧衣換上。
門後掛著從家裡帶來的帷帽,她取下戴上,天黑,撩起面紗才能看清路,待天亮時再放下,像陸先生那樣擋住容貌,便沒人能認出她是誰。
這回她不打算逃命,她要進城去,找出在背後謀划算計她的真兇來,不報此仇,就算死也不瞑目。
君家人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到家廟來祭祀祖先,由此進城的路,無雙閉著眼睛也會走。
只是深更半夜,到處漆黑一片……
無雙目光落在掛在床頭的羊角燈籠上,拿起,又放下,蹲下從床地扒拉出一早藏在那兒的小包袱,包袱裡還有用膳時省下來的兩張芝麻餅,足夠她撐到明天早上進城。
準備這些東西時,無雙完全背著人,連跟到家廟裡照顧她起居的乞巧和朝華都沒發現。
她背好包袱,抱起熄滅的羊角燈籠,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
迴廊有簷,淋不著雨,但冷風沒有遮擋,一股腦往身上吹,無雙哆嗦著攏了攏單薄的衣裳,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一路來到後院。
後門酉時便上了鎖,出不去。但無雙觀察過幾次,門旁有棵大樹,枝繁葉茂,枝椏旁伸到院牆外,她可以從這兒走。
爬樹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樹皮粗糙,不幾下就磨破了手心。
偏偏樹幹挺直,缺少以供腳踩的枝節。
無雙上臂力量不夠,腳下又沒有落點,爬幾步就跌落下來。
還好背後有包袱墊著,摔得不太疼。可惜插在包袱結裡的燈籠桿滑了出去,羊角燈籠摔碎了。
冰冷的雨點拍著臉上,衣衫也漸漸濕透。
無雙咬咬牙,重新系好包袱,再次行動起來。
有了前一次積累的經驗,這回順利許多,她忍著手心的疼痛,慢而穩地向上攀爬。
一步,兩步,三步……
漸漸數不清。
視線終於越過圍牆。
無雙歡心雀躍,她看向大樹旁伸向牆頭的枝椏——最粗最結實的那一枝,她數過許多回,摸黑也找得到。
雨似乎停了,月亮隔著雲層透出微光。
有一團奇怪的黑影在她打算經過的樹枝上。
山猴?鬼怪?
無雙打了個冷戰。
她膽怯,遲疑。
那團黑影一動不動,似乎不是活物。
無雙長舒一口氣,說不定只是個新搭起來的巨型鳥巢而已。
她手腳並用攀上樹枝,抱著鳥巢繞過去,應該可行吧?
月亮猛地從雲層後面躍出來,清冽的月光照亮那團黑影。
那是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滿臉絡腮鬍的男人!
幾乎在無雙看清這些的同時,一把粉末夾著幽香撲到她臉上,她立刻感覺頭腦發昏,眼皮發沉,連掙扎抵抗都來不及,整個人便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無雙猛地睜開眼,呈現在她眼前的是碧藍的晴空。
天亮了——她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身下的地面有節奏地晃悠著,不對,這不是地面,她好像是在車上。
馬蹄噠噠,車輪轆轆,不徐不疾地傳入耳中。
無雙愈發肯定起來,她在馬車上,一輛沒有頂棚的馬車。
是楚曜嗎?
她有點不敢爬起來看個究竟,怕失望。
□轆壓在碎石上,馬車猛地一顛。
無雙被拋起,又重重落回去。
昏睡前的記憶潮水一般洶湧著回到腦海裡……
她霍地坐起,扭頭去看,趕車的人是個男子,因他坐著,只能看到上身,魁梧強壯,不是楚曜,倒更像蹲在樹上的那個人。
「睡醒了?」那人適時開口,彷彿腦後長眼看到無雙行動一般,「後面有食物和水,你要是渴了餓了就吃點,別客氣。」
無雙目光轉動,果然看到腳邊擺著一隻大鐵壺,還有一盤饅頭。
可是那饅頭連笊籬都沒蓋,他們走的又是土路,早不知落了多少灰塵。
無雙撇撇嘴,問那人:「你……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兒?」
「俺是個農夫,住在大山裡。」他道,語調裡添多幾分鄉氣,「現在帶你上山,給俺兄弟做媳婦,生娃娃。」
無雙愕然退後幾步,馬車又是一顛,她一下子坐倒在地。
「別亂動,這車不牢靠,小心把你掉下去。」那人又道。
對,她就是要下去。
「停車!」無雙大喊,「我不跟你去!」
那人根本不理她,連頭也不回,還揚鞭催馬,加快了速度。
是她傻了,一個人口販子,怎麼可能聽她喊幾句就放人。
無雙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拎起鐵壺:「哎,有杯子嗎?我要喝水。」
她用說話聲掩飾腳步聲。
「俺們山裡人豪爽,喝水不用杯,直接對壺……」話沒說完,就覺腦後有邪風襲來。
他猛地轉身,無雙手中揮動的鐵壺已到臉前,他迅速後仰,手臂前伸,大掌握住壺嘴,不過一眨眼間,鐵壺已被搶了過去。那力道帶得無雙向前踉蹌幾步,耳中聽得他喝罵:「好傢伙,你還真打啊,把我打死了你知道怎麼回家麼,不是說王妃麼,行為粗魯,腦子也蠢!」
大約是罵夠了,他一揚手,拋開鐵壺,舉起右掌,往無雙打來。
可憐無雙看得到,卻躲不開,後頸中掌,身體晃了晃,又暈了過去。
無雙一骨碌坐起來,打量四周。
她現在身處一間佈置簡陋的房間中。
昏迷時睡的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架子床,床前幾步遠的方桌上點著一盞油燈,再過去幾步是對開的窗戶,窗前擺著竹椅與邊桌。
難道她真的被帶到大山裡了?
還是趁沒人趕緊逃吧!
無雙跳下竹塌,滿屋子轉悠一圈,沒找到自己的包袱。
她在包袱裡放了半幅身家——全部的銀票和值錢卻低調的首飾。
原想著若有什麼變故,可以充作盤纏,甚至往後的生活費用。
若是找不到,還怎麼回上京?
無雙摸摸頭髮,本想摸出個髮釵步搖之類的頭飾,動作做到一半忽然記起準備逃走時把自己打扮成了帶髮修行的出家人……不對,她現在穿的不是灰藍暗沉的尼姑袍!
無雙看著身上淡綠繡蘭花紋的棉布襦裙,是誰給她換的衣服,男還是女?
該不會……該不會……
正欲哭無淚時,聽得腳步輕響,門簾挑起,走進一名女子來。她約莫二十來歲年紀,生得明豔照人,梳婦人髮髻,衣服與無雙穿的同色同款,不同的只是繡了竹紋。
「這位嫂子,」無雙想也不想便撲過去跪在她面前,「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嫁在這裡,我在上京有家人,有未婚夫婿,我……」
那名女子將手中端的甜白瓷燉盅放在桌上,一臉困惑地打斷她:「怎麼回事?誰說要把你胡亂嫁人的?」說話間,她面上閃過頓悟的表情,頓足笑道,「這些年,你長大了,我可沒什麼變化,就算他沒說,你難道還認不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