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定澤見她愣神,一雙似珠明眸動都不動,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不髒呀。又摸了摸臉,有點黏手,這才瞭然,「你也想吃糖人嗎?我剛吃完,不是故意不分你的。」
方青收回視線,抬頭看去,母親已是笑笑,進屋泡茶去了。伸手將他手中的簸箕拿了過來,放在一旁,「這些粗活四爺碰不得,您回去吧。」
柳定澤抓了一把豆子,多是飽滿圓潤,只有幾顆壞的,看著礙眼,「把壞的挑走嗎?我也會。」
方青忍不住捉了他的袖子,就著袖子上下襬了擺,豆子又滾落回簸箕上。她偏身護住簸箕,「四爺回去吧。」
柳定澤很是難過,早知道就該買兩個糖人,「我真是笨。」
恰好韓氏泡好茶出來,見他個頭拔高,一言一行卻像是幾歲的孩子,心覺可惜,這樣儀表堂堂的人,竟傻了。暗嘆一氣,過去說道,「四爺要幫忙你就讓他幫呀。」
方青皺眉,「娘。」
柳定澤得了長輩的話,一心要同她分擔,將簸箕轉了過來。方青無法,又不好這樣面對面,乾脆將腿上的全部東西都給了他,柳定澤也樂得很。
韓氏拿了凳子坐到一旁,趁著日頭好挑出種子來,念叨道,「以前您常在這附近茶樓喝茶,那時青兒被人欺負,您每回都幫著,一直不曾好好謝過您。」
方青惱了,「娘!這些事還提做什麼。」正好手上沒了東西,便站起身回屋。
韓氏見她走了,莫名得很,「好好的氣什麼。」
柳定澤抓著手裡的豆子,想不起來了,往日他常來這?不記得了,一點不記得了。
方青站門後,在這還能從門縫那看見小小院落裡的人。母親說的沒錯,當年柳定澤常出入這邊,據說是找好友玩。可是每回都在她家外頭的巷子晃悠,從不曾見他找過什麼好友。她出門買賣東西,被人欺負,他總會跳出來將那些人趕跑。
她感激他,同他道謝,誰想他又來揪自己的頭髮,很是討厭的模樣,讓她十分莫名。
除了不嘲笑她是瘸子跛子,仍是跟別人一樣,總是欺負她。一邊幫一邊嫌棄自己,她也是頭一回見。
直到有一天,那少年沒有再出現。過了幾個月,她忍不住去打聽,才知道柳定澤墮馬……腦子摔壞了。那年他不過十四歲,就從個聰慧少年,變成了個傻子。
巷子裡又空蕩蕩了,她又開始被鄰居孩子欺負,跟以前沒什麼不同,可一旦有過安寧日子,再回到以往,終究不對頭。
想得深了,心頭越是空落,倚在門柱那,茫然若失。
「青兒?青兒?」韓氏喊了幾聲不見她出來,起身去找她。
柳定澤也探頭往屋裡瞧,看不見人。不知那好看的姑娘為什麼生氣了。他暗暗想著,該不會是因為他沒給她糖人,自己吃完了生氣吧?越想越不安,將兄長給他的錢袋丟進那袋黃豆裡,又往下推,直到被黃豆淹沒,才收手,大為滿意,這回可以讓她自己去買糖人了。
韓氏進了屋裡就見她站在那發呆,「青兒。」
方青驀然回神,「嗯?」
韓氏擰眉,「你躲這來做什麼,你好歹也是在柳家做先生的,柳四爺又幫過你,你總不能因為他、他……」她到底說不出「傻」字,將話吞了,「總不能就這麼讓他在那乾坐著吧。你去外頭買點喝茶配的點心來,家裡沒點可吃的東西,怪不好意思的。」
方青巴不得出去,不要侷促待在這。推門出去,柳定澤還在認認真真挑豆子。一見自己稍顯不安,她也當做沒看見,疾步往外走。誰想他竟跟了來,「女先生你要去哪?」
「買東西。」方青定步看他,「您回去坐吧。」
「我陪你啊。」他搓搓雙手,手上還有豆香,「我跟你一起去。」
方青不樂意他隨同,而且身後還跟著好幾個下人,萬一有什麼風聲傳到柳家,指不定要被歪曲成什麼樣子。
柳定澤可不懂這些,仍是跟隨一旁。方青也只好離得稍遠,都快貼牆了。走了幾步,努力想將腳圓正了,可還是走得一上一下,光是在他旁邊走路,就好像要耗盡她的自尊。隱隱察覺他的視線往這看來,方青到底還是停了下來,倚著牆盯著他道,「別看。」
柳定澤悄聲問道,「你腿受傷了嗎?要不要我背你?」
方青怔了神,靠著牆壁的身體都要沒了氣力,握緊了拳,終於挪開了視線,固執地貼牆行走。
此時還沒到用午飯的時辰,日頭又好,巷子裡有四五個孩童聚在一起玩鬧。見方青走來,立刻衝她笑,卻帶著嘲諷「女瘸子又來了」「我打賭木頭人這次還是不說話」……他們說著帶刺的話,又調皮學她一拐一拐地走路。本心沒有帶著惡毒的意思,可卻無意做著讓人覺得惡意滿滿的事。
柳定澤聽見那童聲裡帶著的嘲諷,上前一步,擰眉,「你們別欺負人,去那邊玩。」
柳家下人見孩童沖自家主子做鬼臉吐唾沫,急忙上前將他們轟走。柳定澤見他們一哄而散,這才回頭,「女先生……」話沒說完,卻見方青又在發愣了,不由更覺挫敗,她今日好像很不高興。
方青耳邊聽著那孩童跑遠的笑聲,又看著眼前人,忽然想起當年,柳定澤也是這麼幫她趕走那些嘲諷她的人。
即使這人已痴傻,可有些事,卻仍在重疊發生。只因年歲過了,人卻還是那個人。
柳定澤還沒從巷子出來,那守在馬車那邊的下人已經找了過來,說柳定康回來了,一同回府。柳定澤只覺雁侄女的這女先生討厭自己,也就聽話回了馬車那,回府去了。
方青瞧著馬車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才拖著步子回家。進了門,韓氏頗為意外,「你怎的一人回來了?柳四爺呢?」
「回去了。」方青坐在母親一旁,同她一起挑揀豆子。
韓氏從懷中拿了個青色綢緞做的錢袋給她,「方才在袋子裡發現的,家裡今日除了柳四爺沒來過人,這錢袋上又繡了個『柳』字,估摸是他的,你明兒去柳家的時候,交還他吧。」
方青擰眉,「我怎好交給他……讓柳家長輩瞧見,會誤會的。」
「你不說,那柳家下人也會提吧。實在不便,就給常六,以前柳四爺每回出現,他不都跟著麼,方才娘還和他打了招呼。」
方青不好將錢袋留著,只能還了,總不能讓母親去,否則誤會只會更多吧,就點頭答應了,將錢袋小心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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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定康還未回到家中,殷氏已領人採購過年所需回來,見他不在,心裡又有了疙瘩,恨恨道,「定是去見那狐狸精了。」
李墨荷在旁聽見,安慰道,「指不定是去赴宴了。」
殷氏搖頭,「他說了今日要修修院子裡的花草,不會突然出門。況且如今正逢年底,都忙得很。邀人赴宴必然要提前兩日,至少是一日送請柬來,昨夜我問了,他說今日沒有要赴的酒宴。」
李墨荷也不好說什麼了,這種妻妾的事得他們自己解決,她做嫂子的摻和不得。殷氏嘆氣,「罷了,我不想給兩個孩子造孽,他要看就去看吧,別讓我知道就好,否則心裡頭膈應。」
常姨娘撇撇嘴,「這就是養外室了吧?」
妻看不起妾,妾看不起外室,通病。
常姨娘自從上次被柳雁折騰慘了,也不敢多鬧騰。柳定義回來後也溫順了許多,只因見他並不嫌惡李墨荷,雖恨,可她哪能在老虎面前造次。而且她也深知,依照如今的形勢,她是不能扶正的了。
唯一可以求佛祖保佑的,唯有讓李墨荷不要懷上,否則她更有底氣,她這做妾的,還有兩個孩子就難過了,地位更要低上一等。
提到外室什麼的,殷氏就滿肚子怒氣,「外室就外室,生的也是沒名分的種!要是敢領人回來,將他們的孩子列進族譜,我非得跟他鬧!」
常姨娘倒羨慕她能如此理直氣壯說這些話,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她是三房正室,娘家又好,還有兒女撐腰。哪像自己……真是越想越恨,卻無可奈何。
李墨荷安撫一番,同她一起讓人放好過年要用的東西,才回房。
柳定義今日也出去了,比她早一步回房。見她進來,就說道,「過來看看,孩子可會喜歡這些。」
李墨荷步子稍快走過去,往他示意的地方看去,也沒瞧見什麼特別的東西,「二爺讓妾身看什麼?」
桌上除了茶杯茶壺,還有一碟……桃核?她蹙眉湊近了看,這才恍然。這五顆桃核上,都精雕細琢了花紋。非常精巧,顆顆雕的都不同,有船有山有水,甚至還有人的。這樣精緻,這得費了多少心思。
她驚嘆道,「這工匠手真巧。」
柳定義笑笑,「那鋪子裡擺了數十顆,我挑了五顆最好的。」
李墨荷想了想,二房不過四個孩子,一會才想起,定是算上齊褚陽了,他倒是有心,「定會喜歡的,這樣好看。」
柳定義這才安心,他承認自己是個粗人,尤其是在兒女私情上,總是少些察覺。上回知曉李墨荷和女兒因孩子的事而做的約定,更覺自己太粗心。對李墨荷是少了幾分考慮,沒有想過自己親自讓大夫來配藥會有怎樣的謠言;對女兒是始終將她當做個不懂事的孩子,怎麼想都是自己做錯了。正巧見著有精雕的桃核,就買了回來。
「我拿了褚陽的,你看看這四顆雁雁會喜歡哪個。」
李墨荷坐下身仔細挑看,個個都好,毫無瑕疵,這工匠的手和眼未免太好,令人驚嘆。再三思量,最後她拿了個雕著河邊垂柳的,「這個。」
柳定義說道,「那就給她收好吧。」
李墨荷好奇道,「您信妾身挑的她會喜歡?」
柳定義被她逗笑,「我若不信,還問你做什麼?」
李墨荷想想也是,不由笑笑。將那桃核用帕子捲好,準備放好。未起身,柳定義又叫住她。拿了另一個錦盒出來,放桌上推了過去,「這是你的。」
這是他第一回送東西給她,讓李墨荷好不意外。只是他一心記著五個孩子,還記著自己的份,不得不讓她心中感動。打開盒子,裡面不是桃核,也不是什麼木雕,而是一顆顆白玉似的,又非白玉的珠子串成的手鏈。珠子上頭還有紋路,將手鏈翻看一圈,才認出這是每顆珠子上雕了東西,串連一起就是幅完整的畫。
「這是做的?」李墨荷對這些知之甚少,讓雁雁看或許她一眼就能認出了。
「是象牙。」柳定義說道,「前兩日進宮時太后賞賜的。」
前兩日?那為何今日才送?李墨荷並不笨,這一想也明白了,獨自送的話,他也覺尷尬吧,那樣顯得太柔情。所以今日和孩子們的一塊送,就不突兀了。如此看來,他於自己也不全是冷心腸。
「二爺費心了,妾身很喜歡。」她確實是喜歡的,打心底的喜歡。
柳定義並不看她,只是喝著茶應了一聲,「喜歡就好。」
男女之間就是有些奇怪,明明已經同床共枕,有過床笫之歡,但穿上衣裳再面對面,卻比在床上更覺尷尬。許是因為空閒下來,無事可做,便只能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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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今日不授課,柳雁自然也是自由的,幾個月前被綁的恐懼已經忘在腦後,這一空下來就往外跑。
傍晚踏著日落餘暉回來,在前院就瞧見自家四叔蹲在樹下,撥弄著地上的雪,讓她看著也覺得冷,跑過去喊他,「四叔。」
柳定澤懨懨回頭,臉已經凍得有些紅。柳雁惱了,對站在那的下人說道,「你們又不好好伺候我四叔!」
上回發現四叔房裡的下人欺負她,她就將他們全換了過來,將自己房裡的派去幾個,人都是她仔細挑的,照理說不該這樣疏忽呀。
那幾人當即說道,「是四爺不讓我們插手,也不聽勸,老太太也念叨不動,說四爺愛玩就讓他玩吧,所以奴婢們才……」
柳雁這才饒了她們,要去拉柳定澤進去,「四叔快回房,要冷死啦。」
「雁侄女。」柳定澤很是鬱悶地問道,「四叔是不是很讓人討厭呀?」
柳雁哼聲,「誰敢討厭我四叔,我替你討厭回去。」
柳定澤就知道雁侄女對自己最好了,雖然有時候挺任性的,別人也說雁侄女不是好姑娘,但他就是歡喜這個侄女,「那方先生為什麼討厭四叔呀?」
「方先生?」柳雁眨眨眼,一會才反應過來,「四叔是說教雁雁的女先生麼?」
「嗯嗯。」
確定是她,柳雁詫異,「先生竟然會露出討厭人的神色?不可能。」
印象中她就是個不苟言笑,看破紅塵的世外高人模樣,柳雁可不信她會明明白白地露出討厭,反駁道,「定是四叔會錯意了。」
柳定澤固執道,「四叔沒看錯。」
「看錯啦。」柳雁站在冰天雪地裡久了,也覺得冷,哆嗦著拉他進去,「四叔我們去烤火。」
「哦……」柳定澤隨她進去時還在想那個女先生的事,她定是討厭自己的,否則為什麼總覺得目光對上,她的眼睛就紅了,想哭的模樣。自己又不曾欺負她,那肯定是因為討厭自己。
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沒有給她買糖人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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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昨天的好光景今日又被飛雪侵佔,方青打傘踏著積雪走到柳家,鞋已經有些濕了,凍得腳趾疼。只想快些進了書屋,烤火暖暖身子。
殷氏還要外出,在門口見了她,笑道,「真是辛苦先生了,您呀,也是自己要吃這苦,老太太說了讓馬車每日去接你的,你偏不樂意。」
方青微微欠身,「每日走走,對身體好。」
殷氏笑笑,沒有多勸,若能勸動,也不會到如今她還是走路,明明腿腳不好。
方青將傘合上,抖去傘面上的積雪,才同她告辭,進屋去了。
殷氏等下人打了傘,要入傘下,這一彎身,卻見地上有個錢袋分外眼熟。讓人撿起給她瞧,好生奇怪,這不是她給柳定康繡的錢袋麼,怎會跑這來了。她擰眉翻看,忽然想起來,這錢袋掉落的地方,可不就是方青方才站的地兒。
拿著錢袋的手猛地一抖,為什麼自己丈夫的錢袋會在這女先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