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風雲(三)

  殷氏滿腹疑惑,愈想愈覺得自己又被柳定康那混蛋騙了,敢情他外頭養了個狐狸精不止,還在家裡勾搭了一個!她也沒想到方青看著是個老實人,卻做出這種不知羞恥的事,仗著年輕好看麼,瘸子也想爬床了。

  正巧方青沒走十多步就察覺到錢袋不見了,往地上看了看沒瞧見,進門時分明還查看了的。莫不是方才抖傘上的雪時,將錢袋抖掉了?她皺了皺眉,回頭去找,於是就和殷氏撞了個正面。

  「三太太。」

  方青性子淡然,同東家也少寒暄,素日裡都是這模樣,可今日在殷氏眼裡,卻分外刺眼,屏了屏氣問道,「方先生這是在找東西麼?」

  方青頓了頓,「三太太可見到一個青色錢袋?」

  殷氏冷笑,「何止是見著了,還撿到了。」說罷,將手中藏著的錢袋拿了出來,扔在她腳下,沉了臉道,「可是這個?」

  此時正是用過早飯府裡各自忙碌的時辰,殷氏這聲音一大,立即引來往來下人注目。李墨荷和常姨娘正好出來和殷氏匯合一同出去,在廊道那聽見殷氏斥責的語調,常姨娘還說道,「定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得罪了三太太。」

  李墨荷也覺如此,可出去後卻瞧見被責罵的是方青,忙走過來問道,「這是怎麼了?」

  方青心中莫名,俯身拾起錢袋,將上面沾染的塵土輕輕撣去。這一愛憐舉動幾乎讓殷氏恨上心頭,氣得都哆嗦了,「真是不要臉。」

  方青終於抬眼看她,「三夫人方才一直有所指,若有什麼得罪的地方,您且說就是。」

  殷氏硬了聲,「那我就直說了。」

  李墨荷見她咄咄逼人,真要說什麼大事,忙攔住她,「進屋說,下人都瞧著,柳家三太太跟家裡的先生吵也是不像話的。」

  殷氏無論哪方面都比李墨荷好,可論資排輩,自己是小輩,她再擰,因出身大世家,禮數是足的,下意識就聽了話,也不沖了,「聽二嫂的。」

  李墨荷當即拉了她,又請方青進大廳,讓寧嬤嬤將門關上,只留了近身伺候的嬤嬤,其他下人都打發了出去。

  見人清的差不多了,殷氏才道,「方先生,我向來敬重你,也以為你是個矜持知禮的人,可沒想到你竟做出這樣的事,實在叫人寒心。」

  方青仍是想不通,「三太太何出此言?」

  殷氏見她不認,又無半點心虛的模樣,倒有些懷疑自己可是想岔了,指不定這荷包是方青無意中撿到的呢?她軟了軟話,說道,「我問你,這錢袋是誰的?」

  方青稍有遲疑,可眼見要生了誤會,怕更讓人猜疑,才道,「四爺的。」

  話落,殷氏便禁不住冷笑,真是四弟的爽快答就好,這樣吞吞吐吐是怎麼回事,「先生為何說謊?」

  方青看著她說道,「什麼說謊?」

  殷氏說道,「這錢袋,分明是我丈夫的!」

  這話一出,方青臉上的淡漠已化為驚訝,「三太太這是說的什麼話,這錢袋是四爺的,我說這種謊話做什麼?」

  「那也只有你自個清楚了。」

  聽著聲音陰陽怪氣,方青也動了氣,「您可以質疑我的學識,但不能質疑我的品行,三太太這話,是說這錢袋是我偷的麼?」

  她只知這錢袋是柳定澤的,全然沒想到在殷氏眼裡,她已經被懷疑成不恥之人。

  李墨荷也覺殷氏這話重了,而且方青是雁雁的先生,也算是半個二房的人,心有偏袒,「方先生可不是這種人,其中可是有什麼誤會,還是攤開了說好,別鬧了大動靜,傳到老太太那。」

  「還有什麼可說的,機會我已經給了。」殷氏冷聲,「我本以為這錢袋是先生撿的,可如今看來不是,還扯謊是四弟的,已不可忍。嫂子,這錢袋是我給三爺做的,上頭的字也是我親手繡的,可卻出現在方先生身上!分明是兩人有染,否則怎會給她拾得?」

  方青愕然,「三爺的?不可能,這是四爺的。」

  李墨荷也覺不應當是如此,方青的平行可不是這樣不堪的,「方先生這錢袋是從何而來?」

  方青頓了頓,殷氏見狀,笑中帶著滿滿嘲諷,「遲疑了。」一面笑著,一面心如死灰,「三爺養個外室不止,還要將家裡的女先生要了去。」

  本想著要如何解釋,可聽見這話,方青卻覺心涼,更覺失望。自從父親去世,家道中落後,她和母親就沒少受冷眼。更因她的腳而受盡譏諷,可這些她都忍了。可現在,他們卻懷疑自己竟……一瞬已是不想跟他們解釋,解釋又有何用?一身的傲骨,不願被人這樣踐踏在地。

  她定定起身,聲音死死壓抑著由心底蔓延而上的顫抖,「這事你們問三爺去吧。妄下結論,已非君子所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殷氏沒想到她竟還反咬自己一口,這擺明了說她走的路坦蕩蕩,自己走的是陰險小道,要繼續和她理論。李墨荷已聽出話裡的決絕,快殷氏一步把她攔下,見她還要去拉方青不許她走,不由瞪了她一眼。殷氏這才收斂,可等李墨荷轉身要去問個明白,方青已經開門出去。

  巨大的恥辱湧上心頭,方青只覺一世都不會再遭受這樣的侮辱。

  柳定澤今日還要去找柳翰玩,人剛出來,就見那女先生拖著步子往外走,卻走得極快。可巧他手上拿了一包蜜餞要去給柳翰的,想了想追了上去,到了一旁就將蜜餞遞給她,「女先生,你買糖人吃了沒?蜜餞吃嗎?」

  方青本聽不見旁人聲音,可柳定澤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抬頭看去,只是看見那臉,一直強忍的淚就如決堤湧出,淚珠滾落,滿眼的委屈看得柳定澤愣神。不過片刻,方青又埋頭藏起了臉,不讓他瞧。

  柳定澤手足無措跟著她,還想拿甜膩膩的東西讓她開心起來,「不要哭呀,哭花了臉不好看的。吃果子吧,甜得很。雁侄女不高興的時候最愛吃了。」

  方青再忍不住,大聲道,「走開!走開!」

  這柳家的人,都是壞心腸的。她當初不該聽見柳家找女先生就過來的,她想著柳定澤不來找她了,那她就來柳家。這個想法她從不曾和母親還有別人說過,讓別人知道,定會說她不知廉恥。

  連她也很吃驚,這麼做確實很失禮,辱沒婦德,可她想著,自己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她每日睜眼便告訴自己,她是柳家請的先生,只是個先生。

  如今她後悔了。

  從一開始她就不該來柳家。

  柳定澤見她很是委屈,哪裡肯走,小心問道,「你要糖人麼?」

  方青心痛得已沒辦法出聲,每一步都在發抖。李墨荷已追了出來,握了她的手腕將她定住,急聲,「阿喜她心眼並不壞,只是個醋娘子,醋罈子一翻什麼胡話都說得出來,先生不要和她計較。這件事我相信定是有什麼內情,還請先生消氣,入我房中喝口茶,我定會仔細聽。」

  這話方青聽著舒服,可是這柳家,她真的不願再待,「二太太,我無能無德,不能再勝任先生一職,還請您另請高明。」

  「即便我答應,雁雁也不會答應的,您先別動氣,這事且放放,等午後我登門拜訪,再細說這事。」

  方青知道不點頭她不會放手,她一心要從這裡出去,不願被柳定澤這樣看著,便答應了。李墨荷這才放心,讓管家去找車送她回去。見四弟要跟了去,叫住了他。

  柳定澤趁方青走前將蜜餞全塞給了她,「不要哭,吃糖。」

  方青百感交集,沒有多言,也忘了道謝,逃也似的走了。

  李墨荷嘆息一聲,轉身回去勸殷氏。柳定澤站了好一會,這才想起雁侄女約莫還在書房等著,忙跑過去找她。

  柳雁此時不在書房,等了許久沒等到先生,以為她難得晚到,就往外跑,才不待那。她跑到小練武場那,坐在一旁看齊褚陽射箭。

  齊褚陽沒有做世子侍讀,只是陪練。因此唯有世子有空,他才要過去,也是自在的。見柳雁坐在石椅上托腮往這看,他倒覺奇怪,「不用上堂?」

  「先生沒來,先生還不曾晚到過,真是奇怪。」

  見她有點小鬱悶,齊褚陽卻有個大鬱悶,「與其在這胡思亂想,那為什麼不讓下人去問問。」

  柳雁忙擺手,撇嘴,「不授課更好呀,那我今日就能玩了,唸書一點也不好玩,我又不考狀元。」

  齊褚陽竟覺得她最後一句話頗有道理,轉念一想這話哪裡有理了,忍不住說道,「既然先生不來,那為什麼你不出去玩,還待在這看我射箭。」

  柳雁覺得他有時候聰明,有時候可笨了,「萬一我跑遠了先生又來了怎麼辦?到時候來不及跑回來,要挨戒尺的。」

  「……」齊褚陽只覺她是個人精,偏還用著一本正經的神色說著「狡猾」的話,連他也忍不住笑笑,「想的真周到。」

  柳雁最喜歡得人誇讚,當即得意了,一會又發了愁,「元宵之後就要去書院,再不能好好玩了。」

  「書院應當好玩。」齊褚陽也沒去過,雖年已九歲,但是在北城那種隨時戰亂的邊塞地方,稍有學識的人都往外搬,城裡的人大部分都是將士。而給他授課的,是朝廷派來的謀士,也不過是提點提點,許多書和事都得他自己琢磨。

  「有什麼好玩的。」柳雁可是一點都不想去,還是自在些好,想看書便看書,想睡覺就睡覺。

  因坐得離院門口近,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這走近,齊褚陽也聽見了,抬頭往那看去,「方先生來了?」

  柳雁鎮定自若,「不是。」先生的腿腳不好,不可能跑出這種聲響。而且先生的性子恬淡,她覺得天塌下來先生的眉頭也不會皺一下,更何況像那樣跑。

  齊褚陽看著院門口,想看看是不是方青。那身那臉露出,才認出是柳四爺。

  柳雁見到他也有些意外,「四叔你怎麼來了?」

  柳定澤喘了幾口氣,「雁雁,女先生哭著跑了,不來給你講課了。」

  柳雁噗嗤一笑,「四叔別逗我,先生才不是個會哭的人,她可厲害著呢。」她不會跟別人說,她日後也想像方青那樣處事不驚,光是那漠視終生的臉,就足以讓她羨慕了。人怎可做到這樣榮辱不驚?哪裡像她,有時都覺自己咋咋呼呼的。

  「真的哭了,還衝我大聲說話,讓我走開呢。」柳定澤說著,也不高興了,蹲在地上很是委屈,「她見了我總是要生氣,平日在家裡碰見她也不跟我說話,她定是討厭我。」

  「先生對誰都那樣冷冷淡淡的呀。」

  「她對我是冷冷冰冰。」

  柳雁被堵得說不出話,可四叔說的那些她一個也不信。柳定澤不見她有所動作,問道,「你不去問問女先生呀?雁侄女真沒良心。」

  「四叔有良心四叔去問呀。」柳雁橫豎不信。

  「我昨兒去了,她不高興,還讓我走。」

  柳雁眉頭微擰,「四叔去哪了?先生家裡?」

  「對呀,女先生的娘可好了,見我在那等三哥,就讓我去她家裡坐。還說我以前常去,後來就不去了,她要跟我道謝。」

  柳雁愈發糊塗了,「道謝什麼?」

  「說我往日常幫女先生趕跑壞孩子。」柳定澤頗有成就感,「雖然我記不起來了。」

  柳雁覺得自己變笨了,四叔的話怎麼聽出那麼多疑問來。倒是齊褚陽聽明白了些,「柳四叔說的是昨日他和柳三叔外出,獨自等人時,女先生的娘認出了他,讓他去喝茶。可是女先生不高興。」

  「……以前四叔常去……麼……」柳雁隱隱想起件事,既然兩人早就認識了,那為什麼先生卻從來不提,見了四叔的面也客客氣氣的?四叔記不起來了,先生總不會不記得。

  真是越想就越發覺得離奇,總覺得……四叔和先生的事,十分蹊蹺。

  齊褚陽到底是長她幾歲,對男女之間的事萌芽較早,莫非……兩人有什麼柳家人都不知道的過往?

  柳雁還沒想到這些,也想不通,不過見四叔不像說笑,也擔心起來,往外走去找先生。她是不愛唸書,可這先生她是敬重的。離了她,真不知還能去哪再找到這樣好的先生。

  柳定澤也跟在她一旁,和她一塊去。走著走著他才想起來,「哎呀,我跟翰翰約好了,要帶他去看戲的。」

  「那先生的事怎麼辦?要是先生真的氣跑了,四叔得跟雁雁去她家裡看看呀。」

  柳定澤兩邊都放不下,不由發愁。齊褚陽想了想,沒猜錯的話那翰翰是柳翰,還只是個六歲大的孩子,不好爽約,帶著也方便,說道,「先接了人,再一同去。」

  柳雁對柳翰倒沒偏見,別是鄭素琴和柳芳菲就好。柳定澤也覺主意好,約了等會路口見,便去接人了。因她也要找管家問話,就一塊出去。

  柳定澤先去接人,沒有留下來聽事。等柳雁問完,管家才低聲說道,「小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三太太突然對方先生發怒,後來二太太將門一關,小的也沒聽見是什麼事。」

  「三嬸嬸為什麼要沖先生發怒呀?沒個前因麼?」

  管家想了想,「是為了個錢袋。三太太撿到個錢袋,方先生說是她掉的,然後三太太就生氣了。」

  「那錢袋什麼模樣?」

  「青色的。」管家方才沒想通,這會一說,恍然,「沒記錯那是三爺的錢袋,可三爺的錢袋怎會在……」他又似想到了點子上,好似發現件不得了的事了,當即閉口,這事兒說不得!

  柳雁不懂男女之間的複雜事,可她也想到了——為什麼三叔的錢袋會在先生那裡?她只知道三嬸嬸是個大醋罈,最不喜歡姑娘親近三叔,連三叔身邊的丫鬟都恨不得全換成小廝伺候。可如今先生手上有三叔的錢袋,難道兩人一起去喝過茶,吃過點心?

  哎呀呀,這可不得了了!三叔你沒事同女先生喝什麼茶呀。柳雁想到「真相」,不由頓足,對三叔又敬又恨,連累她沒先生授課。她擰眉說道,「管家,你不許跟別人說這事,要是讓我知道,我非讓祖母將你月俸扣光,祖母最不喜嚼舌的人。」

  管家平日也不是個多嘴的,更何況這七姑娘是出了名的說到做到,他若不照做,真怕沒銀子領,忙捂了嘴點頭。

  柳雁這才稍稍安心,當務之急,是怎麼把先生請回來。她撓撓頭,偏頭問道,「褚陽哥哥今日沒事吧?」

  齊褚陽點頭,「嗯。」

  「那你陪我去先生家裡一趟吧。」柳雁低聲,「有你在,好掩護,不然祖母不讓我外出。」

  齊褚陽寄人籬下,真真不想欺瞞柳家老太太,可細想這也並不是什麼壞事,讓她一人出去才會壞事吧,就答應了。柳雁大喜,當即和他一塊往路口去,和四叔會合,一起去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