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風雲(四)

  柳雁趕往方家時,在途中就見到了自家馬車。家中三房人都有馬車,這是給客人用的,可今日並沒有人來訪,也就是說,這是宋方青回去的車,當即讓人攔下,問車上的人可是送回去了。

  車伕說道,「送到了巷子那,方先生說有所不便,就在巷口下了車。」

  柳雁幾人當即趕車過去,到了方家門口,敲了門,裡頭卻沒人應答。鄰居瞧見,說道,「一大早兩人都出去了,還沒回來。」

  下人問道,「那方青方姑娘呢?」

  「她不是在柳家當先生麼,約莫得午時才回。」

  柳雁皺了皺眉,「先生在路口下了車,為何不回家呢……又會是去哪了?」

  齊褚陽說道,「去散心了?」

  鄰人倚在門邊,聽了這話笑笑,「那方家姑娘腿腳不好,除了必要時會外出,平日裡都是自個待在家,而且方嫂子身子不好,兩人都是大門不邁的。」

  柳定澤問道,「她會去什麼朋友家麼?」

  「朋友?那姑娘待人有禮,但卻冷冰冰的,我就從來沒見過有什麼人往來過她家……」鄰人說到這,往柳定澤上下打量了幾眼,「你昨兒不是剛來麼?莫不是……」她起先還以為他同方青交好,但見他儀表堂堂,又穿著華麗,衣裳的緞子發上的玉冠,無一不是好的,想來怎會看上那個跛腳的大姑娘,還不如她女兒呢。

  柳雁有些擔心,當一個素日裡很可靠很有交代的人突然就行蹤不明時,不得不讓她擔憂。仔細思量,她讓一個下人在巷口等著,若是回來了,就回府報信。其餘的人她領著去找人。

  鄰人見著陣仗有些大,不由問道,「莫不是青姑娘出事了?」

  柳雁瞧她一眼,「先生才不會有事。」

  鄰人撇撇嘴,年紀這麼小卻這樣凶,日後定找不到好婆家。也不止她覺得柳雁凶,在一旁的柳翰也覺得這姐姐好凶呀,跟自己的姐姐一樣凶。他扯扯柳定澤的手,「爹爹,你不是說今日帶我去看戲的麼?」

  鄰人聞言,上下看了看柳定澤,看著這樣年輕,竟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柳定澤微微皺眉,蹲身跟他說道,「等找到方先生,爹爹再帶你去好不好?」

  柳翰心覺可惜,還是乖巧點頭。反正娘親說了,只要整天跟著爹爹就好。

  京城可並不小,即便是方青剛下車不久,但大街上來往的人眾多,問了兩旁鋪子的人,也沒留意到有個跛腳姑娘路過。瞎找了半天,也沒半點消息。倒是幾人飢腸轆轆,餓得實在不行了,便找了個酒樓吃飯。

  這一歇腳,柳雁才得空問下人,想將早上的事問個清楚。

  「方先生剛來,迎面碰見了三太太,兩人還說了會話,那時還和和氣氣的。可一會方先生折回,說落下東西了。三太太的臉色便不好了,問她可是丟了東西。方先生說是,然後三太太就開始大聲說話。二太太見情形不對,就將兩人拉進屋裡。後頭就見方先生怒氣衝衝,滿臉委屈地出來……對,還見著四爺了不是?」

  眾人將目光投向柳定澤,柳定澤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反倒凶我來著。」

  柳雁低眉想了想,「前後想想的話,應當就是先生和三叔私下見面,然後撿到三叔的錢袋。結果被三嬸嬸誤會,於是罵了先生。先生一氣之下,就走了。」她嚥了咽,「先生不會想不開吧?」

  齊褚陽說道,「方先生不是那麼沒擔當的人。」

  「唔,那也是。」柳雁嘆氣,對著已經端來的飯菜沒了胃口,「三嬸嬸怎麼不問個明白就罵先生……」

  齊褚陽因已知男女之事,同雁雁想的緣故便不同。多半是因為三太太以為方先生和柳三叔有染,才大發雷霆。但八亅九不離十的是,方先生確實是受委屈了,但凡這樣被人指責,心底也會難受吧。

  柳雁鬱悶道,「可是為了個錢袋罵人,三嬸嬸也太不講理了,將錢袋還給三叔不就好了。」

  柳定澤頓了頓,「雁侄女,什麼錢袋呀?」

  「先生撿到的就是三叔的錢袋呀,三嬸嬸氣的也是這個。」

  柳定澤眨眨眼,突然想起昨日的事,大驚,「三哥的錢袋是我給方先生的!」

  話落,旁邊下人詫異看去,連齊褚陽和柳雁也訝然,「三叔你說什麼?」

  「是不是青色的,上邊還有個醜醜的柳字?」

  下人訕笑,「……是。」

  柳定澤立刻急了,「那是我給方先生的,她母親讓我去喝茶,我就去了,可方先生不高興,我就給她留了錢袋買糖人吃。啊啊啊,雁侄女怎麼辦,怎麼辦!」

  柳雁簡直要被這四叔氣死了,嚥下嘴裡的一口飯,就起身往外走,「快回家,找三嬸說清楚。」

  齊褚陽說道,「你們先回,我帶幾個人再找找。」

  柳雁點頭,「要是有什麼事,褚陽哥哥記得讓人傳話。」

  眾人亂作一團往家趕時,而方青此時正坐在離酒樓不足十丈遠的河邊,瞧著已經結冰的河面,還有人在旁邊鑿了冰洞釣魚。她不願讓母親知道自己已離開柳家,沒了這好差事,又被東家那樣羞辱,母親知道後,只怕要去柳家鬧的。

  手上還拿著柳定澤給她的蜜餞,整整一包,每顆果子都因糖絲黏在一塊,看著都甜膩膩的。因兒時壞了一顆牙,因此不愛吃甜的,一吃便會牙痛。

  這不是蜜餞,是毒藥,是柳定澤給她的毒藥,亦或是柳定澤從一開始就是毒藥。

  若是當初就躲得遠遠的,那該多好……

  凜凜寒風吹過結冰河床,聽不見任何雜音,萬籟俱靜。

  冷,冷得入了骨髓,冷得心都結了滿滿冰霜。唯有兩行清淚,帶著溫度滾落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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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氏早早賣完自己做的布鞋回家,柳家下人不認得她,也沒留意。韓氏走到家門口,掏了鑰匙開鎖,鄰人聽見動靜,便開門出來瞧,「方嫂子,剛才有幾個人來找青姑娘,好像是沒去柳家教書,不知跑哪去了。」

  韓氏意外道,「青兒她竟沒去柳家?」這可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可不是嘛。」鄰人轉了轉眼,又道,「那幾人衣著光鮮,看著是大戶人家的。有個小姑娘還說著先生先生,那可是柳家七姑娘,青姑娘教的那個小姐?」

  「興許是吧。」韓氏擠出笑意,一心想著女兒,鎖頭已經打開,未重新鎖上,就往外頭去找女兒。

  鄰人見她走了,沒法探出什麼口風,也撇撇嘴回了屋。

  而那小小木門,不多久就被風颳開,庭院大敞。

  方青是在未時往家裡走的,巷子裡的下人見了她,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有個男子瞧著自己,方青也沒法看不見,瞧了他一眼,抿緊了唇往前面走。那下人衝她彎身笑笑,「您可算是回來了,四爺他們約莫還在附近找您。」

  方青頓了頓,不知柳定澤怎麼在找她,「他們?」

  「還有七姑娘、齊小少爺他們。」

  她頓了頓,「勞煩你去告訴他們,我已到了家中。」

  下人微微抬手,「得親眼見您進去……免得您待會又跑了。」

  方青無法,只好繼續往巷子深處走去。到了家門前,見門開著,便喊了一聲「娘」,可並沒應答。跨過門檻,就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院子裡略顯凌亂,可今日風並不大,也沒可能吹成如此,莫不是有野貓進來翻騰了?

  她抿了抿唇,又叫了一聲,進了屋裡,卻愣了神。屋裡亂糟糟的,無論是箱子桌子,甚至是她掛在正廳的字畫,都被扯了下來。整個屋子,好像遭賊了!

  她踉蹌一步往裡屋走去,果不其然,母女倆住的地方,也都被翻了個遍。

  柳家下人站在外頭就要走時,突然聽見裡面聲響不太對,稍稍留了個心思,探頭問道,「方先生怎麼了?」

  不一會方青臉色青青走了出來,失神道,「我家遭賊了。」

  下人驚了驚,小心問道,「可、可丟了什麼東西?」這話問也是白問,若沒丟,臉色怎會這樣差。

  方青性子倔強,沒有訴苦,更難熬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又算什麼,可偏是在她離開柳家後,錢財盡失,母親的藥錢又該怎麼辦……

  柳雁一行人已經回到家中,逕直就去找殷氏。

  李墨荷此時正同殷氏說話,勸慰她不要動氣,也正打算去方家跟方青問個清楚。門外卻聽見女兒的聲音,再聽了求見聲,更是肯定。

  柳定澤見柳雁進去,也想跟了去,被管嬤嬤拉住,搖頭,「太太的房間四爺不便進去,您隨下人在這等吧。」

  常六也說道,「四爺要麼在這等,要麼去別的地方吧。」

  柳定澤從墮馬醒後睜眼就是常六在身旁伺候,也是比較聽他的,便沒鬧,焦心地拉著柳翰等在外面,希望雁侄女能將錢袋的事說清楚。

  他的擔憂也是多餘的,柳雁知道了真相,必然不會讓自己的先生繼續受委屈。一五一十將在回去路上跟四叔問清楚的事同三嬸說了,聽得殷氏心頭咯登咯登直跳,「雁雁,這話可不能亂說,當真如此?」

  李墨荷也認真問道,「這事可問清楚了?」

  柳雁點頭,「雁雁知道嬸嬸不信四叔,以為是雁雁要護著先生,拉了四叔一起說謊。可是嬸嬸可以問常六,那日是他先認出先生的娘親的,再不信的話,大可以找了先生的娘親來,問問可真去挑了豆子,又是否在裝豆子的袋裡發現只錢袋。四叔說了,那是三叔讓他等在那,給他買吃的。」

  殷氏可算是明白了,準是柳定康去外頭風流,找了四弟做幌子。又拿錢收買他,可誰想四弟把錢袋偷偷塞給了方青。所以方青才那樣坦然說錢袋是四弟的,那她竟是摔錯了醋罈子,還冤枉了方青!給她扣了這樣一個大罪名。

  李墨荷見她神情難看,知曉她心眼不壞,就是太衝動,如今錯怪了方青,怕是要懊惱得良心不安了。她微微向寧嬤嬤抬了抬下巴,輕聲,「去大門等著,三爺回來了,就讓他快些過來。」

  寧嬤嬤立即領命出去。

  殷氏只覺頭疼,想著便談了一大口氣,「真是白白冤了好人,嫂子,如今如何是好?」

  李墨荷說道,「還能如何,登門道歉吧。」

  「這是定要做的,可這關乎女子清譽,只怕方先生是不願原諒我的。」殷氏簡直要被自己氣哭,「我真是個豬腦袋,怎會那樣衝動,胡掐了個好姑娘。」她拉過柳雁,「雁雁,可見著你先生沒,她可有說三嬸什麼?」

  說到這個柳雁才想起來,「先生她不見了。車伕送她到巷口,鄰居卻說她沒回去過,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現在褚陽哥哥還在領人找。」

  殷氏面如死灰,站也站不起來,「方先生不會想不明白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的罪孽就大了!

  李墨荷安撫道,「別急,方先生不是那種衝動的人。我讓府裡的下人都去找找,你先定定心。」

  殷氏已是坐立不安,那慚愧如水淹沒心頭,「這可是關乎姑娘家的名聲……我怎的這樣糊塗,不就是一個破錢袋,不就是一個破錢袋!」

  她一個勁惱,李墨荷也只能一個勁安撫她,只盼柳定康能早點回來,好真相大白。

  興許是天意,柳定康今日早早歸來。一直守候的寧嬤嬤見了他,上前便說道,「二太太三太太有急事尋您,三爺還請快回房中。」

  「何事?」柳定康莫名,見嬤嬤不答,又聽是急事,還以為妻子出了什麼事,急忙往屋裡跑去。還在門口又見四弟病怏怏蹲在那,更是血沖頭頂,猛地推開門,「喜喜!」

  本在懊惱憂心的殷氏可被這喊聲嚇了一跳,見了他便惱,「這樣大聲作甚!」

  見她還能氣勢洶洶罵自己,柳定康倒安心了,「你讓下人守著我作甚才對。」他這才見著李墨荷,問了安,更覺奇怪。

  殷氏氣沖沖道,「我問你,你是不是給了個錢袋給四弟?」

  柳定康腿一軟,強撐道,「哪有。」

  柳定澤時刻留意屋內對話,聽見這話探頭朗聲,「有的,三哥你給了。」

  「……」柳定康暗暗叫苦,再看妻子,已是一臉凶相,似要吞了他,他的腿更軟了……

  殷氏已被他氣得發抖,「我且不問你為何拿錢袋堵四弟的口,如今只想知道一事,你昨兒是不是同四弟出去了,又給了他這個錢袋?」說罷,將手中那青色荷包拿了出來,讓他認個仔細。

  柳定康此時哪敢再說謊,輕輕點頭,弱聲,「是……」

  「當時馬車是在哪裡停的?」

  「元朗道那兒……」

  殷氏臉色一變,她可是知道那狐狸精就住在那一片地方,終於是被氣得落淚,「你是跑去找那狐狸精了……」

  柳定康就知道她會哭,他是寧可見她模樣強勢,也不要哭得這樣可憐,「喜喜啊,你彆氣……她這兩日肚子不舒服,動了胎氣,為夫總不好不去看一眼。」

  殷氏將淚止住,不想在二房人面前這樣丟臉,夫妻間的事,就得關了門說。更何況她無瑕理會柳定康,同李墨荷說道,「派去找的下人還未回來,怕方先生真氣不過躲起來了。她若有什麼事,我這心怕是一輩子都不舒服了。」

  柳定康不知怎的扯出方青來,下意識問道,「方先生怎麼了?」

  殷氏忍不住瞪他一眼,「都是你造的孽!」

  柳定康大叫冤枉,「為夫又做錯何事了。」

  殷氏不想和他解釋,外頭又有下人駐足門口,瞧瞧門。柳定澤認得他,就是守在方家的人,忙問道,「是女先生有消息了嗎?」

  屋裡的人也聽見了,紛紛走出來問話。下人抹了抹額上的汗,在臘月天跑得滿身熱意,也不容易,「方先生回到家中了。」

  眾人齊齊鬆了一大口氣。下人又小心說道,「只是……方先生家裡進了賊,好像全部值錢的都被偷走了。」

  這話一出,眾人原本沉落的心,又齊刷刷高懸。

  殷氏更是氣得發抖,狠狠甩了柳定康一記眼刀,冷得他冒了滿背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