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荷並不急著質問,「是怎麼知道的,你不必去猜,只是你伺候雁雁這麼多年,也該知道姑娘非池中物,她不曾薄待你,於公於私,你都對不住這主子。」
杏兒神色微頓,又低頭默然。自知辯解徒勞,半晌說道,「鳳凰膽已經拿去當了銀子,銀子也用了,無力償還,只剩下這身子可任您處置,以此抵罪。」
見她這樣坦然,李墨荷倒覺她有難言之隱,「你也是個想不透的,為何雁雁早知你的事,卻沒有揭穿你,反而讓你繼續當差。如今你又來偷,她不直接處置,而是托我來說,這不是要給你留面子麼?雁雁雖小,可因對生母的敬重,對你念及舊情,等你認錯,你卻不懂。」
杏兒不由怔愣,終於是抬頭看她,這個緣故她竟從頭到尾都沒想過,只是抱著僥倖之心,哪怕是被查出,也不打算說的。
「說到底你是不信雁雁這個主子,覺得哪怕說了,她也不會理會,反而讓你不便偷珠。」李墨荷耐著性子問道,「如今我也不想追究你為何要偷,只是姑娘那,再不用你伺候了,柳家也不會留你。」
哪怕她有悔改的意思,但背棄過主子兩次的人,她不便留,柳家並不缺人。
杏兒已然將全部事都認了,也不求饒,只是聽見被趕出柳家,到底難過,但心中也輕鬆許多,「我娘被人訛了一大筆銀子,我爹和哥哥氣惱不過,每日責怪,我看不過去,就貼補了些給娘家。被婆婆知道後,又被大罵,可實在沒錢抵上,就偷了珠子……」
李墨荷暗嘆一氣,心眼是好的,但卻將後果強加在了別人那,而非自己解決,「這事你大可跟雁雁說。」
杏兒喃喃道,「如今知道,已經晚了。」
李墨荷默然片刻,讓寧嬤嬤拿了三十兩銀子來。寧嬤嬤訝異,「這麼多?」
尋常人家一年花費十兩已能過上溫飽日子,這一出手就是三十兩,由不得她要驚訝。見李墨荷不似開玩笑,只好去取。
等她拿了銀子來,李墨荷說道,「這錢你拿去,算是你伺候過姐姐的情分錢,從今往後,你也再不是柳家的下人,不能再伺候姑娘。」
杏兒呆愣瞧她,「奴婢本就是被安家買去做下人的,後隨小姐陪嫁到柳家,得小姐恩情,給奴婢找了個好夫君,又將賣身契當做嫁妝交還了奴婢,這恩情一世都還不清,太太怎的還給錢奴婢,這是要折煞奴婢麼?奴婢是一時鬼迷心窮,但絕不敢領這銀子。」
李墨荷語調微緩,「你會這樣說,也不枉雁雁不追究。這銀子是雁雁給你的,不是我。要讓你離開柳家的,也是她。這銀子,不過是在買斷情分。雁雁曾說,當初她生母離世,你裡外照顧,待她長大,又同她說安姐姐的事,讓她不覺自己是個沒娘的。只是出了這事,她也留不得你。給錢,是情分;讓你走,是斷了這情分,從今往後,各不相欠。」
杏兒愕然得不知該說什麼,愧疚如潮,淹沒了心,顫聲,「奴婢不要這銀子,只求能讓奴婢繼續伺候在姑娘身邊,一世做牛做馬。若再動了其他心思,天打雷劈!」
「留不留你,不是我說了算。」李墨荷抬頭示意寧嬤嬤,寧嬤嬤心領神會,退身去請示柳雁。
柳雁此時正坐在爐子旁,手裡拿著個橙黃橘子,炭火的熾熱在屋裡各處蔓延,鑽入每一個冰冷縫隙。
寧嬤嬤來請示時,她沒答話,唸唸道,「嬤嬤,你知道烤火時,最舒服的是誰麼?」
寧嬤嬤微微蹙眉,思量稍許,謹慎答道,「不是烤火的人麼?」
「不是。」柳雁將橘子翻滾幾圈,剝了皮,露出飽滿橘瓤,因握在手裡久了,裡外都染了暖意,「是橘子,因為它只要烤火就好,我卻還要想許多事,想的還是不高興的事。所以它比我愜意多了。」
寧嬤嬤在旁答是。柳雁剝了一瓣橘瓤送入嘴裡,清甜入喉,又道,「不過我還是想做人,不願做烤火時的這橘子,因為它不能給自己做主,終究還是要被人吃的,而吃它的,是我。活得愜意,不代表沒有危險。可如果能將這危險化去,即使平日不這樣舒適,結果是好的,才是勝者吧。」
到底不是個愚鈍之人,寧嬤嬤已猜到七姑娘的決定,「姑娘的意思,是留下杏兒?」
柳雁愉悅點頭,「對。她若再叛我,不必我娘出手,我會先斷了她筋骨。嬤嬤應該知道什麼下人最難求,杏兒她連最想要的銀子都不要了,寧可受罰也要留,雁雁打賭,日後她會很忠心。」
寧嬤嬤當然明白,主子真正喜歡的不是巧舌如簧的,不是貌美如花的,更非勤懇如牛的,而是對自己忠心耿耿,沒有二心的下人。所以儘管伺候柳雁的管嬤嬤並非是個機靈人,老太太要給她換個嬤嬤,她還是執意要管嬤嬤。只因管嬤嬤於她,一心一意。會做事的下人到處都是,可待主子忠誠的,卻屈指可數。
她彎膝說道,「那奴婢這就稟報,姑娘要留杏兒姑娘。」
柳雁點點頭,等她走了,又捏了捏手裡的橘子,如果不是怕被人吃了,做橘子還是挺好的嘛。
話傳回李墨荷那,她已是訝異,「留?」
寧嬤嬤就知她會意外,「回夫人,是,姑娘說留。」
這答案確實出乎她的意料,杏兒本已打算受罰,聽見這話,也是震驚。訝異之下,轉而更覺動容,也不顧地上硬實,往下磕頭,咚咚作響,「奴婢日後定會好好伺候姑娘!」
李墨荷本不明白雁雁為何這麼做,聽見杏兒發抖的聲音,頓時瞭然,微微笑道,「我倒不如雁雁豁達。」
她讓杏兒休息兩日,再回府好好伺候雁雁,這偷珠子的事,也算是塵埃落定了。解決了這事,她才得空去書房,想幫著柳定義找北城輿圖。自古以來不就是夫唱婦隨,方能上下和睦。
柳定義已將輿圖找出,好在平日都有讓下人曬書,沒有遭蟲蛀。不過是多年前的圖了,北城如今有變,而且因是私人所用,軍營要塞沒有描繪上去。還是得自己親自去跟李將軍說說,亦或是進宮找份詳盡的。那明日得去皇宮一趟,又是一日不得空了。
忽然察覺有人推門進來,他放眼看去,眼前人被紫色厚披風裹著全身,只看得見臉,紅潤嬌俏。李墨荷說道,「敲了門,沒聽見二爺應答,估摸是入了神。」
這事不是一回兩回,兩人也不用多言。柳定義將圖紙收好,用錦盒裝好。李墨荷說道,「二爺這是忙完了?」
「嗯。」柳定義見下人給她褪下披風,還是方才見的衣裳,問道,「還沒梳洗?」
「剛才忙了件事。」
李墨荷將事情前後說與他聽,直說到雁雁的決定,柳定義面上神色才有所不同,笑道,「雁雁只是做柳家姑娘太屈才了,若非母親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真該帶她去邊城。」
「這話可別讓娘聽見,否則要責怪二爺了。」李墨荷說道,「雁雁在京城一世安樂,倒沒什麼不好。」
「為國效力才是殷國子民當做的。」柳定義想了想說道,「你是做娘的心,我是做將士的心,倒都沒錯。」
李墨荷笑笑,他倒不是個腦子不會拐彎的,「二爺說的是。」
書房的炭火又要重新添了,柳定義止了下人,拿過披風給她圍得嚴實,「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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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屋裡最暖,外頭又飄雪,但凡沒什麼急事,屋裡的人都不會出去。是以楊氏聽外頭敲門聲響了許久,也不想出去,被吵得不耐煩了,丈夫說她,才慢吞吞去開門。
方青裹著棉襖在外頭凍得不行,冷得哆嗦,門開後見了人,聲音都在發抖,「楊嬸。」
楊氏皺眉,「這大冷天的你幹啥呢?」
「楊嬸,我跟您商量個事成不?我想借點錢,我娘的藥還沒抓。」
楊氏莫名道,「我不是給了你一袋麼?足夠了吧。」
「我知道那錢是柳家讓您轉交的。」方青想將錢袋塞回給她,「這錢我不要,您能借我麼?」
楊氏覺得她好生奇怪,「柳家是怎麼對不住你了,這樣苦愁大恨的。人家托我送飯送錢給你,你反倒一點心意不領。這錢幹嘛不要,別給臉不要臉啊。」
這話好似無論她做錯什麼都該受著,否則就是她的不是。方青聽得心裡不是滋味,「不提這事,嬸嬸能否借點銀子急用?」
楊氏這才知道她是當真不會去做柳家先生了,那就是沒了好差事,更沒好臉色,「你不做柳家的先生了,孤兒寡母的,拿什麼還?」
方青愣了愣,「嬸嬸,平日裡你可沒少在我家拿吃的喝的呀,你女兒出世時,你忙著去擺攤子,都是我娘給你帶大的,可你都不曾給過我們看孩子的錢。如今我只是想借一點錢給我娘看病,你……」
「嘖嘖。」楊氏滿臉不屑,斜眼看她,「是我求著你們帶的嗎?是你娘主動說幫忙的。如今還跟我討人情,要點臉不?」
饒是方青的性子平和,可還是被她氣得不行,恨聲,「哪裡像嬸嬸你這樣不要臉。」
說罷,憤然回去,將門啪地關上。惹得楊氏在隔壁叫嚷,罵得整條巷子都聽見了。
韓氏哪裡會聽不見隔壁惡言惡語,見女兒回來,想說些安慰的話,話到嘴邊,就咳了起來。方青看著不忍,「娘,我去給您抓藥。」
「青兒。」韓氏攔住她,又俯身急咳,「娘也是糊塗了,怎會以為這飯菜,這銀子都是她給的,讓你為難了。雖然為娘不知柳家對你做了什麼,可能將你惹怒,定是他們做錯了。這錢,我們娘倆不要!」
方青眼眸微濕,「娘……」
韓氏擺擺手,「等明兒娘就將錢還回去,你早點歇下。」
她這麼說,方青反倒不捨得將錢還了,至少這錢可以應急,可以給母親買藥。這咳上一夜,身體都要咳壞了,「娘,初一是柳家發工錢的日子,這離初一也沒幾日了,我將那臘月二十多日的錢勻出來,這也是青兒的工錢不是?並不是嗟來之食。」
韓氏想想也是,也不願女兒太過為難,點頭答應。
方青當即拿了傘往外走,「女兒去抓藥。」
「明兒去吧,天又冷又黑。」
「不礙事。」方青迎著風雪出門,只想快點抓藥回來給母親熬服。等天亮了,她再四處去問問可有活做。眼見就要過年了,得先弄點錢過年。
到藥鋪抓好藥,大夫欲言又止,到底還是問道,「聽說你不在柳家教書了?家裡還遭了賊?」
不過隔了兩條街,事一傳就傳開了。
方青應了一聲,大夫忙說道,「我們這是小店,一家老小都要老夫養活,從不賒賬的。」
方青拿藥的手一抖,盯著他說道,「我們方家何時欠過掌櫃錢?」
大夫訕笑,「先提個醒罷了,免得到時候拉不下臉跟方姑娘說。」
方青咬了咬唇,「我瞧掌櫃很拉得下臉。」
大夫不好說話,乾脆不應聲了。方青冷著臉拿藥離開,這種落難遭欺的事,她在年幼時也經歷過一回。爹爹還在世時,她不曾聽過一句惡語,每人待她都很好。可爹爹一過世,就全變了。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鳥兒有翅強如虎,鳳凰無翅不如雞。
每走一步都沉如鐵,重千斤,只是當年熬過來了,往後日子也不會差的。她安慰著自己,雖覺委屈羞辱,但並不驚怕前途。
「女先生。」
爽朗的聲音劃破冬夜寂靜,穿過飛雪,震入方青耳畔,驚得她轉身,只見個年輕人趴在樹後,只探了頭往她這看,「女先生,你怎麼還不回家呀。」
方青背身就走,不理會他。柳定澤這才樹後出來,跑上前去,「下人說你回家了,可我過來一看,你怎麼還在外面。我買了麻糖,你吃麼?」
「四爺回去吧。」方青見他旁邊沒下人跟著,就知道他是自個跑出來的,「否則常六他們又要到處找你了。」
柳定澤說道,「就當是我同他們藏貓兒吧。」
方青打定主意不理他,柳定澤也不知說什麼好,總怕她氣惱。許久才說道,「常六說,以前我常欺負你,所以你才討厭我對不對?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你就當做是那個柳定澤做的,不是現在這個柳定澤做的,往後我再不欺負你,好不好?」
這話聽得方青鼻尖酸澀,握了握拳沒有答話。
柳定澤又說道,「你家遭賊了,萬一賊又跑來欺負你怎麼辦,我讓常六他們帶人給你守在門前好不好?」
「四爺。」方青頓下步子,這一正眼看他,才瞧見他的發上都是落雪,又沒裹披風,衣裳看著十分單薄,到底不忍心,揚了傘給他,「你撐吧。」
本意是給他自個撐,誰想柳定澤接過,就往她身邊湊。方青往後急躲,差點摔著,惱了,「傘還我。」
「喔……」柳定澤訕訕將傘還給她,見她往屋簷下走,也跟了過去。到了屋簷下,這才沒雪。他倒不覺得冷,雖然手已經凍得紫紅,並肩齊站,旁人顯得十分瘦弱,「你冷麼?」
方青搖搖頭,見一百個人也不如見他疲累,沉默許久,她才再抬頭,看著已鋪滿白銀的地,「四爺從不曾欺負過我……以前不懂,等懂了,卻晚了。一直沒機會同您道謝,而今可以說了。」
柳定澤詫異,「真的?」
「嗯。」
柳定澤心頭的負罪感可算全都沒了,歡喜不已,「原來我不曾欺負過你。」轉念一想只覺生氣,「那你為何要討厭我,我又沒欺負過你,女先生你是壞人麼?」
方青忍不住看他一眼,真想說他是呆子……可他不就是呆了麼……她吐納一氣,鼻子冷得不行,捏捏鼻尖,果然很冰。這事她解釋不清,真解釋了,萬一他說了給柳家的人聽,兩人的清白就都沒了。
柳定澤得不到解釋,更惱了,「你果真是壞先生。」
方青看著他說道,「嗯,所以四爺回去吧,別再來找我了。」
柳定澤果斷抬腳走,他沒做錯,那自然不必對她好以作補償對吧?好像確實沒錯,這才安心離開。
方青見他離去,有些失神。已非少年身影,她卻猶然記得。不過也好,總算是了斷了,再不用有什麼掛念。念頭還未真正沉落,就見那年輕男子又遲疑著步子回來,扭了半晌,才怯生生很是不甘地說道,「我……我忘了怎麼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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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六覺得自己一定要挨板子了,他不過是去扒了兩口飯,回來別的下人就大呼小叫說四爺又跑了。可大門緊關,管家那也說沒見他離開過,仔細一想,才想起院子裡有個狗洞。
於是不多時,柳家四爺鑽狗洞離開的事就傳到了老太太耳邊。
鐘嬤嬤伺候已經躺下的老太太起身,已能感覺到老太太的怒氣,果不其然,衣裳還未全穿好,就見她惱怒不已,「將四房的下人全都換了!換個乾淨!賣了去給煤山的向老爺挖煤去!」
老祖宗向來心善,說這樣的話,定是被氣瘋了。鐘嬤嬤輕聲說道,「四爺說要同下人玩藏貓兒,下人就隨他去了院子,誰想四爺躲著躲著就……從狗洞出去了。」
老太太怒氣不能減,「誰再說我兒傻,我非擰了他耳朵不可!」
字字都是重的,鐘嬤嬤知道她是真氣得不行,「下人都出去找人了,您消消氣。」
「常六呢?」
「正跪在外頭。」
「讓他跪斷腿再來見我!」
鐘嬤嬤苦笑,說是這樣說,可老太太還不是起身了,心善的人哪裡真會這麼狠心。
老太太不等找到兒子,也睡不下,問了時辰,嘆氣,「將墨荷阿喜叫來吧,不是有事要和我這老太婆說麼。」
此時還不晚,兩房太太都還沒就寢。柳定義和柳定康知道弟弟又走丟了,怕母親擔心,也一起過去陪同。
殷氏和李墨荷對柳定澤的行蹤略有猜測,而且方才聽今日陪同柳定澤出門的下人說了些事,更是猜到了些陳年舊情。這面面相覷,可讓老太太看出來了,不滿道,「有什麼話連我這做婆婆的都不能聽?」
兩人笑笑,「當然不是,只是有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老太太擰眉,「說吧。」
殷氏扯了扯李墨荷的手,她可不好說這事。李墨荷上前說道,「四弟他應當是去找方先生了。」
老太太皺眉,「不是說是阿喜得罪了方先生麼?明心他去找方先生做什麼?」
李墨荷說道,「事情出來後,四弟三天兩頭就去找方先生,十分擔心。兒媳也不知具體,只知道……以前四弟和方先生是認識的。」
「何時?」
「四弟墮馬之前。」
說到墮馬,老太太的心驀地揪緊。果真是無論過多少年,心頭的陰霾都不會消失。良久她才說道,「之前的事他不都忘了麼,怎還會獨獨記得方先生,而且真要記得,在方先生來家中授課時,也有照面,也不見得他每日跟著。」
李墨荷是猜著柳定澤歡喜方青的,只是不敢肯定,轉而對還在地上跪著的人說道,「常六,你做小廝時就是跟在四爺身邊的,這事你應當知道些吧?」
常六見眾人都是要聽的模樣,才說道,「四爺沒墮馬之前,總愛去那巷子,將那嘲笑方先生是瘸子的人趕跑,自己卻又愛欺負方先生。那時小的年紀尚輕,真以為四爺是討厭方先生的。可如今想想……倒覺得……不像。」
老太太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的意思是,明心那時歡喜方先生?這孩子怎麼不跟我這做娘的說。」
若那時有什麼事改變她小兒子的命途,說不定幼子就不會墮馬,更不會變得痴傻。而今過了這麼多年,竟又兜回當年,這不是宿命麼?只是若是在當年,只怕方青也是進不了柳家門的,柳家是大世家,哪怕是她同意了,族中長老也會來勸吧,娶個寒門女子,於柳家無益。
如今卻不同了,若方先生肯進柳家門,她這做娘的定會高興,比那鄭素琴好千倍萬倍不說,品貌學識也好,也是個安分人。她有身為母親的私心,唯有那樣的姑娘,才能真心待她的傻兒子。
可方青若不願,她也沒法忍心強逼。畢竟不知方青可對她兒子有心,而且她知道幼子恐怕一世都要如此,難不成真要讓個好姑娘入這火坑?那對佛祖是不敬的,佛經也白念了。
殷氏見老太太半天不出一聲,性子頗急的她忍不住在旁出聲,「娘……這事兒可怎麼辦呀?」
老太太瞧她一眼,「你說怎麼辦?」
殷氏不敢說,她是想既然宿命姻緣就擺在面前,還不如順水推舟。可她還沒琢磨出老太太的意思,怕方青的家世老太太瞧不上眼,說出去被她責怪。倒是柳定康笑道,「弟弟喜歡的話,那就找媒婆去問問方姑娘,一不小心方姑娘當年也屬意四弟呢,要不然真被欺負得惱怒了,哪裡還會跑來柳家做先生,那不是跟四弟抬頭不見低頭見麼,早該心煩了吧。」
他這話一出,眾人皆是恍然。柳定康順嘴說出,得了眾人讚許,還見自家媳婦朝自己笑了笑,不由心神蕩漾,湊近了低聲問道,「可以將功補過了麼?」
說完殷氏就翻臉了,「去。」
柳定康真覺女人心思難猜,又怯怯退了退,跟兄長站在一塊,不同她們婦人站那。
柳定義開口說道,「不要讓媒婆去,先讓墨荷去探探口風吧。否則……萬一媒婆到了跟前,對方懼怕我們柳家,不好推脫,怕會委屈點頭。」
李墨荷心頭咯登,他這是……前車之鑑麼?而那「前車」,只怕指的就是她娘家吧。
老太太因可能會給兒子找到好姑娘而高興,連丟了兒子的糟心事都忘了,一心撲在這事上,睡意全無,痠痛的腰骨也不酸了,「墨荷啊,你趕緊準備些東西去方家,動靜小些,別嚇著人家。同她母親好好說說,方先生嫁進來,我們柳家定不會薄待她的,日後該分給四房的,絕不會少半件,嫁進來娘會將四房名下的鋪子給她打理,不用她費心日後銀兩進賬。」
李墨荷笑笑,「娘想得周到,兒媳明日一早就過去。」
柳定康忍不住提醒,「娘,四弟還沒找到……」
老太太這才想起這事,又焦急起來,「快多派幾個人去找啊!都這麼晚了。」
眾人都苦笑起來,人雖然還沒找著,可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柳定澤是方青送回來的,送到柳家巷子那,她就頓住了腳步,「進去吧。」
「你自己回去?」柳定澤望瞭望天色,真黑,又冷,夜裡街道的雪沒人鏟掃,地上也結冰了,哪裡放心得下,「不如我送你吧。」
方青沒好氣看他,「那我送你回來不是白費了心思?又要我走一回麼?」
柳定澤想想也是,「可是那麼晚了,而且地滑,萬一你摔著了怎麼辦?」
方青不想理會他,反正她這次走了,就不會再來,跟柳家也再沒瓜葛。誰想走得急了,步子又不穩當,踩在結冰地面上,重心一翻,真摔了個結實。
柳定澤忙跑過去扶她,朗聲笑著,「真笨,我就說會摔的,你偏不信。」
「烏鴉嘴。」方青遲疑稍許,還是推開他的手,「男女授受不親,四爺自重。」
「可我也是這麼牽雁侄女瑤侄女的。」
「這不一樣。」方青忍痛站起,晃了晃身子,長路漫漫,不知要走回去。
「你鞋都濕了。」柳定澤見她不理自己,很是莫名,「明明我不曾得罪你,你也說我沒欺負你,怎麼還是就對我冷冰冰的。」
柳家已經有幾個下人找了過來,遠遠見了他差點在這冬夜心安得落淚,「四爺啊!」
柳定澤嚇了一跳,偏身往那邊看去,見了熟人也招手,「這這。」
方青見狀,背身走了。等柳定澤察覺,她已經走了很遠。因她不喜自己,他也不想理她。可走了幾步,寒風刺骨,天又這樣黑,她不會笨手笨腳再摔著吧?猶豫了下,小聲同下人說道,「你們四個快跟在女先生後面,不要讓她發現,要看著她進家門口,快去快去。」
下人領命離去,柳定澤這才稍稍安心回了家。送他進門的下人跑去稟報老太太,末了又道,「是那方先生送四爺回來的。」
老太太微微訝然,「明心果真是去找那丫頭了……那方先生呢?」
「自個回去了,四爺讓人跟在後頭送她,老祖宗不必擔心。」
寧嬤嬤笑道,「四爺倒真是對方姑娘上心了。」
老太太聽她的稱呼從方先生變成方姑娘,怎會不知她迎合的用意,可聽著心裡就是舒服,輕咳一聲,「快去伺候四爺好好睡下,明兒我去看我兒。」順道問問他對方青如今是個什麼意思。
想到兒子能找著個可能會真心待他,不嫌他傻的人,做母親的心裡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但願一切順利,讓她日後不必擔憂幼子,安心地去見閻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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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定澤早早就起來了,睡得就是不踏實,起來還蓬頭垢面的就問旁人,「女先生送回家了嗎?」
「送回了。」
「親眼看她進家門的?」
「稟四爺,是的。」
柳定澤撥了撥頭髮,這才放下心來。等下人穿好鞋,又有婢女來說老夫人有請。
正是請安的時辰,柳定澤進去就發現哥哥嫂子還有一眾侄子侄女都在那了,每個人都往他這瞧,羞得他往柱子後走去,想躲著。老太太苦笑招手,「快過來,娘有話要跟你說。」
柳定澤抱著柱子探頭,「什麼?」
柳定義板著臉道,「出來說話,別沒規矩。」
老太太不高興了,「怎麼跟你弟弟說話呢,別嚇著他。」
柳定義應聲,柳定澤怕他,也沒敢躲著了,坐到母親一旁,瞅著她小桌子上的橘子。這金黃色小圓個的東西聽說是貢品,聖上賞給二哥的,每房分了不過十多個。他屋裡的早吃光了,這會見了眼饞,「娘,橘子……」
老太太壓住他往那伸去的手,「等會用過早飯再吃,別冷了肚子。」
柳定澤揉揉肚子,「不冷,暖著呢。」
瞧著自己的傻兒子,老太太暗嘆一氣,到底還是拿給了他,「寧嬤嬤,將姑娘少爺都領出去吧。」
柳雁知道有事可聽,可竟然又不能聽。等和一眾哥哥姐姐被趕出來,她很是憤然,「我知道他們要說的是什麼事。」
幾個孩子紛紛看她,「什麼事?」
柳雁認真道,「大人的事。」
「……」
依據她的經驗,必然是這個答案。可為什麼眾人調頭就走了,她還沒說完緣故呢!
老太太見孫輩都走了,這才輕聲問,「明心啊,娘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和娘說。」
柳定澤得了橘子歡喜非常,「娘您問吧。」
「你如今可有喜歡的人呀?」老太太問了問自己都覺得他聽不懂,「就是心裡可有記掛的人?每日都想同那人待一塊,又一起玩?」
柳定澤毫不遲疑點頭,滿堂人都探長了脖子,就等著他說出那人。說方先生吧,那就能立刻動身去說媒了。
他數著手指頭說道,「長安侄子,雁侄女,翰翰,褚陽。」
老太太忍不住咳嗽,滿屋人也頓時大失所望。
「不是……娘問你,你可喜歡方先生?」
柳定澤大駭,「才不喜歡。女先生會管人的,而且她還討厭自己,老衝我發火。」說到最後,他低聲,「要是每天待一起,她不就要每天生氣?那多不好。」
老太太眉眼已帶了笑,「那就是喜歡的,。」
「不不。」柳定澤大驚,「才不要整日待在一起。」
殷氏抿嘴笑道,「四弟,你不是怕人欺負方姑娘麼,那有你在旁,就不敢有人欺負她了。」
柳定澤頓了頓,好像也對。上回她從巷子出來就有幾個惡童朝她丟石頭,那是不是每天都要被砸?
老太太見他苦想,說道,「你若點頭,娘就答應你接那兩個孩子回來。」橫豎她不會要鄭素琴進門,連做妾也不行,會髒了地。可她也不指望這傻兒子懂圓房的事,可若有方青在,將那兩個孩子教好,也能當做他們的孩子了,於兩人都好。
柳定澤仍在苦思,沒有聽見母親這話。他只想著,把女先生守著也好,那就不會遭人欺負了吧,不過她真會來麼?想想就氣餒,「娘,女先生會來麼?」
老太太以為這籌碼有效,他終於答應了,笑道,「自然會的,讓你二嫂去說,過年就將喜事辦了。」
柳定澤不知道喜事是什麼,只知道過年是好東西,可以領很多壓歲錢!也拍手稱好,更讓人誤以為他知道喜事是什麼意思,這樣高興,肯定是非常喜歡方青的。
李墨荷和殷氏一起到了方家,就只帶了四個下人,在路口就讓他們守著馬車,妯娌倆一塊去敲門,免得惹人不快。
開門的是韓氏,因見過面,認出她們,按照平時早該立刻請進屋,可這會不知來意,又知道女兒跟柳家鬧翻了,不安道,「二夫人三夫人來此處可有事?」
李墨荷笑道,「方夫人不必擔心,我們是前來跟方先生道歉的。因我弟妹嘴快,傷了方先生,心中不安,因此特地來道歉。」
韓氏見她們說的客氣,後頭又沒帶人,估摸是真心的,「青兒一大早就去採藥了,這也沒人順路去叫她回來,不如夫人們先回去,等青兒到家了,我再讓她去柳家。」
李墨荷和殷氏相視一眼,這機會不正好麼。殷氏笑道,「其實啊,我們還有一事想跟方夫人說的。」
韓氏這才想起得讓她們進來說,請進院中,俯身將那放置的凳子擦拭乾淨,略顯難堪,「屋裡頭冷,沒生火,外頭有日頭,曬得暖和些。」
在別人家裡殷氏早就嫌棄了,在這卻不敢,她是理虧的人,哪有那個心思去挑三揀四。
韓氏也挪了椅子來,小心說道,「青兒脾氣不壞,就是太倔,這離開柳家的緣由她也不和我說。只是兩位夫人都親自登門,那肯定是有什麼誤會的……我這做娘的,想厚著臉皮為她求一次情,這孩子腿腳不便,想再找個比柳家還好的東家也難,若不是什麼大事,這先生一職,可否先留著,等我去說服她。」
殷氏笑笑,「請回去做先生是不可能了。」
韓氏掩飾不住失落,已覺拘束,「啊……這、這……」
殷氏笑道,「我們這次來,是來請方姑娘回去的,但不是做先生。」
韓氏皺眉,「那是做什麼?」
「做四太太。」
韓氏怔神看她們,強笑道,「二位太太可不要開我們寒門小戶的玩笑。」
李墨荷說道,「並非是開玩笑,是……」
「不可能。」韓氏當即搖頭,再不同她們笑臉相迎,「我怎能斷送我女兒一世姻緣!兩位夫人請回去,此事再不用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孩子早早沒了爹,婚姻大事由我這當娘的做主,我斷然不會答應,請回。」
李墨荷和殷氏都沒料到會在韓氏這裡得到如此強硬的拒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韓氏壓抑不住複雜心緒,聲調微微顫抖,「柳四爺是好人,待我們娘倆都好,可……可他如今這個模樣……我這當娘的,萬萬不能斷送我女兒的前程。」
說著,想到女兒年幼時就沒了爹,又天生跛腳,還要照顧一身病的自己,只覺女兒命苦,潸然落淚——她的女兒,寧可許給寒門人家,也不能嫁給世家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