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過年(二)

  鄭素琴這剛領了孩子出門,柳家又來了客。

  榆木車身的馬車緩緩停在門前,車軸剛定,就有下人將車廂門打開,另一個下人已將馬凳擺置好。一個小姑娘從車上緩步走下,翠藍雙繡披風將女童的身體由肩頭遮至鞋面,一張紅潤俏臉帶著傲氣和冷漠,從鄭素琴三人旁邊過去時,連瞧也沒瞧。

  鄭素琴見了她身後的那些下人,衣著比柳家下人穿的還好,比一般人家穿的也要更好,心生疑惑,也不知是哪個府上千金。側耳聽去,只聽柳府管家恭敬請安,「小的見過桉郡主。」

  這一聽才恍然,原來是皇家的人,難怪氣勢這樣大,也不將人放在眼裡。她低頭看看自己的女兒,樣貌俊俏,稍稍打扮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呀。

  桉郡主走進大門就問道,「齊家哥哥在麼?」

  管家答道,「在的,不過齊少爺身體不適,在房中休息。二太太特地囑咐,不可靠近,免得染病。」

  「我知道他不舒服,不然來這幹嘛。」桉郡主知道齊褚陽是跟柳家二房的,那就是同柳雁住一個院子。這過去看他的話,指不定要碰見柳雁,「我在門口同他說會話就好,不進去。」

  管家很是為難,萬一這水痘子纏上了她,豈不是他的過錯。桉郡主性子急躁,見他不帶路,乾脆自己往聚香院走。這兒她赴宴時來過幾次,對她而言路並不難記。皇宮和王府可比這大多了,那羊腸小道她都能一一記住,更何況是這。

  此時柳雁正在齊褚陽房外,母親剛進去了,她要進裡面,卻被攔下,說見了會爬,於是她只好站在外頭。隱約能聽見齊褚陽有氣無力答覆的聲音,又聽見母親囑咐他好好休息養病,更是擔心。

  「柳雁。」

  光是聽見這聲音柳雁就覺得頭疼,等偏頭看見那小姑娘,更是頭疼,原本低頭看地煩悶的臉立刻散了頹靡,眉眼微挑,「桉郡主怎麼來這了。」

  桉郡主說道,「我來看齊家哥哥。」

  柳雁頓了頓,桉郡主是個薄情人她不是不知道,但是會這樣特地來探病,卻沒聽說過。什麼時候齊褚陽和桉郡主這樣要好了?連同住屋簷下的她都不知道,虧得她還每日同齊褚陽練習射箭,他卻一字不提,這未免太不夠義氣了吧。

  「你不能見。」柳雁擺手,一本正經道,「連我都不敢見。」

  桉郡主瞪眼,「為什麼?」

  「因為啊……」柳雁指了指臉胳膊手,「他這、這、這,都長了好多好多痘子,都是紅紅的痘坑,我就看了一眼,就嚇壞了。」

  桉郡主不由握握自己光潔的手,還是瞪圓了眼,「我不信。」

  「那為什麼我要站在這,而不進去?就是被嚇的。」

  桉郡主輕笑,「別以為我不知道出水痘是什麼,我問過我母妃,只是怕染上才不讓人進去,才不嚇人。」她瞥了一眼柳雁,「看來你是怕染病,才不敢進去。」

  「才不是。」柳雁撇嘴,「我怎麼會有怕的東西。」

  「那你進去啊,裡頭該很寬敞吧,不靠近他不就好。只是在屋裡,不看他的人就行,那就不怕了對吧。」

  柳雁鼓了腮子,這桉郡主真是無論看幾次都這樣壞,竟反將她一軍。稍稍一想,轉了轉眼眸,「那你來幹嘛?就是為了看我敢不敢進去?」

  「我哪有你這樣得空。」桉郡主微微動了動腦袋,後面的下人就捧了個錦盒過來,「這是我哥哥要送來給齊家哥哥的,我們是一起來的,他途中有事耽擱了,等會再過來,你倒以為我想來呢。」

  柳雁看了看那褐色金絲繡邊錦盒,看著也不像是姑娘家會挑的顏色,信了她三分。桉郡主又道,「你若不怕,就將這東西送進去吧。」

  柳雁瞅著她,她橫豎都要把自己推進裡面去的。抬抬手,讓下人開門。管嬤嬤為難道,「還是不要吧,萬一真染上……」

  「你這下人好不懂規矩,讓你開就開,囉嗦作甚。」

  桉郡主出口責備,管嬤嬤不敢說話,柳雁白了她一眼,「不許罵我奶娘。」

  管嬤嬤生怕兩人打起來,可也不敢開門,就怕她們真進裡頭。誰想那門忽然從裡面打開了,傳來鐘嬤嬤的聲音,「誰在外頭吵鬧?」

  柳雁見狀,一手抓住桉郡主,步子往屋裡一跨。桉郡主始料不及,這一拉扯,人就隨她進去了,嚇得她驚叫一聲,下人也都亂作一團,忙把她抱了出去。柳雁見她委屈不已的模樣,咯咯直笑,讓你算計,哼!

  桉郡主惱得不行,「柳雁你!」

  「誰讓你激我了。」柳雁朝她吐吐舌頭,身後有風撲來,轉身一看,就看見了母親,隨後被她抱起往外走。她伸手環著母親的脖子,甜甜叫了一聲。

  李墨荷很是無奈,出了屋外,讓鐘嬤嬤把門關好,才將她放下,刮刮她的鼻尖,「越發不懂事了。」

  柳雁知她不是真生氣,笑笑又往她懷裡埋頭,「離得那樣遠,不會染病的。」

  「你嚇著你褚陽哥哥了,他本就燒得腦子不是很清醒,你又這樣胡來。」李墨荷責備著她,這才看見氣得臉色鐵青的桉郡主,微微欠身,「見過桉郡主。」

  桉郡主冷臉道,「把東西放下,走。」

  下人急忙將裝有名貴藥材的錦盒留下,隨主子走了。

  李墨荷拉著柳雁去送她,柳雁分外不情願,可又不能不去。才出院子,老太太那邊已經派了人來,同桉郡主說道,「老太太聽聞郡主來了,因天冷,腿腳痠痛不便過來,命老奴過來代為問安。」

  桉郡主點頭,「勞她費心了,我就是來坐坐,不必驚動她老人家。」柳家老太是柳家輩分大的一輩,見了她這郡主是客客氣氣的,但實際不過是禮數,她還得暗暗敬她三分的。

  柳雁看著她上馬車,等她走了,噗嗤一笑,惹得李墨荷又看她。

  「雁雁,再怎麼說,她也是郡主,你不能這樣欺負她。」

  「娘,明明是她欺負我在先,我不過是稍稍還手罷了。」柳雁抓著她的手晃了晃,仰頭看她,「她向來不待見我,您又不是不知道。」

  李墨荷搖頭,牽著她往裡走,「大夫說你褚陽哥哥還要四五日才能好,你沒事別再過去打攪他。」

  柳雁訝異道,「那他不是不能跟我們一起過年了?」

  「嗯。」

  柳雁心覺可惜,「我還跟他說好了過年一起去放煙火炮仗來著。」

  「跟你哥哥姐姐去吧。」

  「嗯。」柳雁又問道,「他一個人在房裡會悶吧?雁雁可以遠遠地跟他說話麼?」

  李墨荷笑道,「哪裡會悶,說是正好可以靜下心好好看書,他身旁的書都快壘成半人高了。」

  柳雁咋舌,他果真是個悶罐子,若是換做她,非得憋瘋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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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當天,從皇宮高塔往城中看去,滿城飄紅,似將白雪染成了紅色。

  方家大門也貼上了對子,換下新桃符。方青將剩下的米漿收好,見母親拿梯子進去,說道,「娘,你就歇會吧,這些我來做。」

  韓氏笑道,「只是些輕活,不累。」

  柳家昨日送了許多年禮來,還有可以過個豐裕年的銀子。百般推辭,那頭便說沒將他們當未來親家,也就只好收下,通通給了女兒打點。方青拿錢買了藥和米糧,該添置的小心添置,其他的都沒買,將銀子放好。

  柳家也派了裁縫來,給她量了身板尺寸,說是要做嫁衣用的。什麼錢財都是柳家出,方青倒覺還未進門,就有了負擔。本就心中自卑,如今更是加重了。

  韓氏倒看得比她開,這兩日也在開導她。夜裡也教她婦德婦言,還有洞房當天的事。每每提及,都見她羞赧低頭,這時才覺女兒再怎麼擰、怎麼強勢,都只是個姑娘,是需要人疼的。而柳定澤是會疼人的主,因此韓氏對兩人婚事就更看得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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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傍晚未到,街道的鋪子已經陸續關門回家吃團年飯,早早吃完飯,孩童領了壓歲錢要外出結伴遊玩,大人也會在家中休息,當做是慰勞一年辛苦。

  柳家晚飯三房人坐在一起,看著兒孫滿堂,老太太也是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因雪天痠痛的腰和腿都不覺得疼了。給孫輩一一派過壓歲錢,這才讓下人上菜。

  柳定澤瞧著今年母親竟然沒給自己壓歲錢,忍不住問道,「娘……你把我忘了。」

  滿堂人都笑了起來,殷氏說道,「四弟,你就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別說領壓歲錢,明年就得你給長安他們了。」

  柳定澤大驚,下意識抓緊自己的錢袋,「為什麼?為什麼要給?」

  殷氏抿嘴笑笑,「因為你有媳婦兒了,有了媳婦,就得給小輩們錢,自己是領不得的。」

  柳定澤慌了,萬分不願意,「那我不娶媳婦了。」

  話落,眾人又笑出聲。老太太也是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吃飯吧,明年的事還遠著呢。」

  柳定澤只覺不甘,也想不通,為什麼娶了媳婦就不能收壓歲錢了?那今年年獸跑來嚇唬他怎麼辦?想罷,默默從錢袋裡拿出一錠銀子,往右手一放,低聲認真道,「吶,這是給你的壓歲錢,記得放枕頭底下,年獸就不敢來了。」

  嘀嘀咕咕完,這才覺得安心,安安靜靜等年夜飯。

  用過飯,小輩們就拿了煙火去外頭放。柳雁隨著大隊一起往外走,走了幾步想起齊褚陽,想了想拿了幾支爆竹回院子。

  走到廊道拐角處,探頭看去,門口果然站著兩個下人。她頓下步子,轉而往後面走去。到了窗外,尋著離床最近的窗戶敲了敲,「褚陽哥哥。」

  連叫了三聲,才聽見屋裡應了聲,隨後有人提燈往窗戶走來,將影子越投越大,到了窗邊,已經能瞧見他的輪廓。見窗已經打開一些,柳雁這才回神,「別開窗戶,娘親說你吹不得風。」

  齊褚陽拿著蠟燭台,不知她要做什麼,「七姑娘吃過團年飯了麼?」

  「吃過了,你呢?」

  「也吃過了。」齊褚陽好奇道,「用過反不是該去玩麼?」

  「自然不是,還領了壓歲錢。」柳雁這才想起方才祖母沒給他留一個,便將祖母給自己的紅綢緞做成的小荷包從那窗戶塞了進去,「祖母給你的壓歲錢,記得放好,不然夜裡年獸會來抓小孩的。」

  齊褚陽看著那紅紅的小荷包,伸手拿過,微微皺眉。剛才老太太不是讓寧嬤嬤送了個來麼,怎麼這會又有,難道柳家規矩是發兩個?正想著,外頭那稚嫩的聲音又道,「你的病好些了麼?」

  「好多了。」

  「娘說不能吃油膩的東西,那你今晚不是沒吃肉?」

  「吃了的,用水燙過一遍,沒油。」按日子來說,齊褚陽還在熱孝期,只是齊存之屍首未找到,朝廷那也沒認定他已死,都說他人沒了,可墳冢未立,齊褚陽也不信父親已過世,不過是失蹤罷了。吃的吃,喝的喝,也常外出,不願讓人覺得自己是孤兒,不過是父親暫時離開罷了。

  可越是臨近過年,就越覺自己是寄人籬下,柳家是柳家,他姓齊,團年飯怎好那樣坐在一旁,擾人興致。也不知是老天爺憐惜,還是什麼,一夜過去,身上冒了許多痘子,他也就順理成章可以待在這屋裡,一直到過了那最熱鬧的幾日再出去。

  本以為沒人會惦記,他也不想讓人記著給柳家人帶來負擔,誰想天剛黑,老太太就讓人拿了壓歲錢來,柳伯伯也來看他,送了他一張更大更精緻的弓。飯菜在大廳開席時,也送來了,還有心地備了一壺開水,讓他過了一遍油再吃。

  這已然足夠,已然夠他牢記一世,可沒想到,柳雁竟也來了。

  「我們先前不是說了麼,年三十一塊去放爆竹看煙火的,可如今你不能出門,所以我勉為其難,就在這陪你好了。」柳雁俯身把煙花爆竹放在窗下乾燥的地上,掏了火摺子,「你在屋裡放不好,免得走水。所以就讓我放給你看吧。」

  齊褚陽從窗戶縫隙往外看,看著她拿了火摺子吹,點點火光映在她臉上,分外天真明朗,「七姑娘……就放一支就好,後院風大,冷。」

  「不冷。祖母說我身上藏著一團火。」

  齊褚陽皺了皺眉,想通後笑道,「不是你身上藏著一團火,是幾歲的孩童身上都像藏了一團火,不怕冷。」

  柳雁好看的眉眼露出點點狡黠,唇角揚起,「我是故意這麼說的,褚陽哥哥你終於笑了。」

  齊褚陽這才明白她的用意。

  桃花落盡滿階紅,紛紛燦爛如星隕。煙火點燃後,飛快吐著似蓮花金菊的絢爛,在柳雁腳下跳躍著數重異彩光澤,迷亂兩人眼。

  過年從來都是在北城過的齊褚陽玩過炮仗,但煙火甚少見,早就聽父親說京城的年是熱鬧富足的,不像北城這樣連過年都要小心著外敵偷襲而不能安心。

  火光飛舞,霏霧朦朧,看得他入神。柳雁抬頭看他,從那稍稍打開的窗戶中,好像能看見他的臉,下意識就往前傾,去看他的臉,這一看就瞧見他臉上果真起了很多痘子,跟平日那英氣少年全然不同,手一抖,那拿捏的煙火芯就隨之飄了飄,往她身上撞去,瞬間就將新衣灼開個洞,冒出白煙,嚇得她叫了一聲以為真要走水了,胡亂將那煙火一扔。

  齊褚陽親眼看著那還在燒著的煙火被扔到那一堆炮仗上,來不及跳出去救場,大驚,「雁雁快跑!」

  柳雁拔腿就跑,地上還有些許冰水,這一急摔了個大跟頭,額頭和鼻子都覺刮破了,後頭已傳來霹靂聲,啪啪啪地響上雲霄,驚得她乾脆捂著耳朵趴在地上不動彈。還一瞬有閒心地想——齊褚陽竟然叫她雁雁,別人叫得那樣好聽,怎麼他叫起來就那樣彆扭。

  末了又想——除夕夜燒了新衣,又把自己磕傷……還把齊褚陽的窗戶給、給炸了,明天一定會被抓去跪祖祠的。

  想到這,還趴在地上的柳雁覺得明日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