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雁榮升驚蟄班的消息傳來,一大早就去找宋安怡報喜訊。老太太這邊得知也覺面上有光,唯有李墨荷覺得,雁雁倒是可以再升高些,如今是屈才了。不過能和宋安怡一起,她高興就好。
因昨夜柳定義赴宴晚歸,飲了酒,起得晚了,還不知薛院士已經答應讓女兒去驚蟄班。李墨荷請安回來,還沒開口,他就問道,「書院那邊可有消息?」
李墨荷拿了衣裳為他穿戴,笑道,「改去驚蟄了。」
柳定義驀地笑了,「這丫頭……」
後頭的話都沒說出口,可李墨荷已從他臉上、這語氣中聽出身為父親的驕傲,抿嘴笑笑,「二爺昨天還說不許驕縱她來著。」
當面拆台,柳定義倒不惱,本來夫妻間也不應那樣生分的,她敢說,他便敢聽,沒了初見生疏,愈發熟稔,如此甚好。
如今已是正月十八,柳翰和柳芳菲還未接進門。尋了半仙算過日子,二十二日午時去祖祠認祖,方能無災無難。因此這兩日柳家還在籌備告慰祖宗的祭品,孩子仍住在外宅。
方青住了三日並沒什麼不習慣,只是擔憂母親罷了,不知她一人在家如何。今日是回門時,早早起了身去請安。
老太太知道她今日回門,昨晚就讓下人打點好厚禮。等眾人請安後,獨獨留下她。喚她坐到一旁,說道,「等會回房就叫老四起來,不然他非得睡到日曬三竿。這孩子沒什麼不好,就是愛睡。」
方青應了聲,倒不是什麼毛病,只是她每每早起都要小心翼翼,還不敢點燈,生怕吵到他,略有不便。
「娘備了禮給你母親,裡頭還有些藥材,給你娘補補身子。」
方青本就覺得柳家送來的聘禮太多,自己又沒帶什麼嫁妝來,托長輩和兩房的面子收到的賀禮,也都在四房,讓她頗覺不安,這會聽見老太太又一一打點好,只覺自己萬分好運。
「娘留你下來,還有一事想跟你說。」
「娘請說。」
老太太緩聲道,「老四幾年前同一幫狐朋狗友去過那煙花之地,當然這非他本意,只是裡面的女子輕佻,同老四有過一夜之交。誰想前段日子,那女子領了一對雙生子來,確是老四的孩子無疑。再過兩日就要接他們回來,為了你和老四日後有子送終,會記在你名下,望你視為己出,好生待他們。」
這些事方青都知道,嬤嬤這兩日也隱隱提過。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搖頭麼?點頭麼?都不行。她低聲答道,「方青不是個不明事理的,娘希望如何,就如何做吧。」
老太太嘆道,「你說這樣的話,其實也是心裡不舒服了吧?」
方青默了默,抬頭看著這老人,無奈笑了笑,「娘真願意聽兒媳說心裡舒服麼?但凡女子真心待一人,就不願瞧他身旁有其他姑娘,更別說是兩個那樣大的孩子吧……」
她性子直率老太太知道,但沒想到這樣直率。聽違心恭維的話多了,乍聽這麼直白的話,倒讓老太太心頭不安,只覺兒子負了她,「唉,娘知你心思,只是娘也是為了你和老四好。」
「娘。」方青神色微斂,「兒媳可否求您一件事?」
「說罷。」
方青咬了咬唇,「您可能會覺得兒媳說的這些話太自私,太不為四爺著想。可兒媳如今不是不能生,四爺和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有什麼變故何人能知。若孩子記在我名下,他日我若生了孩子,上頭就有了兩個嫡出的哥哥姐姐,未免太委屈他,只是想想,兒媳就覺那孩子委屈。」
老太太臉色微變,「你的意思是,你不願讓他們記你名下?」
方青搖頭,「不願。」她的出身雖好,可是家境已敗,再無回天可能。如今全憑老太太疼愛柳定澤才捎帶疼她,可日後老太太去了,柳四爺又不見好,那四房得由她一人支撐。此事她不懼怕,但她做不到像二嫂那樣一心一意做好後娘,她總覺自己的孩子出生後,定會偏疼他,只因她受苦太多,不願孩子受苦。但如果現今那兩孩子記在她名下,她真生了孩子,還能那樣好好疼麼?
那定然不能。
如果她不疼,旁人便會說三道四,說她先前無孩便認了兩個養老。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偏心了,有人養老送終,就不再要那兩個孩子。
她承認自己自私,無法接受未出世的孩子白白被那兩個孩子奪了往後該得到的寵愛。
老太太臉色頗差,「老四如今哪裡懂男女之事,你日後又如何能懷上孩子?現在兩個孩子還小,認你做娘,日後也會待你如親娘的。可他們若進府還是庶出身份,那長大後也知道你非親娘,跟你親不起來的。」她神色稍稍寬和,「你也是知道的,你二嫂同雁雁,如今處得也好,你二嫂不也是後娘麼?你又擔心什麼?」
「兒媳做不到二嫂那樣。何況……長安和雁雁的生母已過世,柳翰和芳菲的生母還在,親娘在,再怎麼喊我為母親,也是不會親的。」
老太太左右為難,碰上脾氣強的,什麼理都說不通。
「娘。」方青微微軟聲,「我跟孩子不親無妨,他們跟四爺是必定親的,無論日後如何,都會待他好。兒媳有此決定,也做好承擔日後一切後果的決心,求您成全。」
老太太憂思許久,長嘆道,「我們柳家的媳婦,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這話聽著已有貶義,方青也覺愧疚。老太太並不薄待她,她卻這樣給她添堵。可此事關乎她的孩子,只能任性一回。只是說起來,老太太不也是柳家的媳婦,這番感慨,又不似全是責怪了。
「罷了,由著你吧。你本就是個好先生,念的書多,自個會想。」
方青連忙下地,同她跪謝。老太太瞧著略為心煩,擺手讓她下去。方青不及起身,就聽見背後有人快步走來,回頭看去,竟是柳定澤。
老太太也頗為意外。
柳定澤瞅見跪在地上的方青,伸手把她拽起,問道,「你惹娘不高興了?不然怎麼跪著。」
方青低聲,「正要跪安呢。」
「哦。」柳定澤恍然。
老太太見他玉冠未束,擰眉問道,「你這樣急匆匆過來作甚?」
柳定澤拉著方青坐回母親一旁,咧嘴笑道,「我來找媳婦的。昨晚她說今天要早起陪她回家,可我一覺醒來,媳婦竟然不見了。我以為是我起晚了媳婦丟下我走了,下人說媳婦在這,嚇得我趕緊跑過來,一看果然在。」
一口一個媳婦,方青許他在房裡叫,但當著眾人的面羞赧不已。都怪那嬤嬤順嘴說,他就牢記了。
老太太略有感慨,拍拍幼子手背,「快回房洗漱,陪阿青回娘家吧,別誤了時辰,讓你岳母好等。」
「喔。」柳定澤這才拉著方青同她叩安離去。
等他們走了,鐘嬤嬤上前奉茶,說道,「老祖宗可要點上沉香,靜靜心氣?」
「哪裡能順喲……」
「老祖宗,您別怪奴婢多嘴,四夫人有這決定,不像是討厭那兩個孩子,只是呀,想自己生個。」
老太太不想貶低自己的兒子,可又不得不說,「老四哪裡像是能主動交歡的人。」
鐘嬤嬤笑道,「那同睡幾晚的四太太會不知麼?她到底是個女人,總要為日後做打算。幾晚同床共枕,四爺是心智不全,可身子可卻是個正常的成年男子,指不定是四太太察覺到了什麼,只是暫時羞澀,不好服侍。不然沒孩子可生,最急的是她吧。」
這一說老太太猶如通了任督二脈,恍然,「果真麼?」
「四爺方才疼四太太的模樣您也不是沒瞧見,是打心底疼的。」
有了這話,老太太心頭鬱結可算是解開了。越想越明朗,對,老四若不喜歡她,怎會舍了周公來尋她。會疼人就好,指不定方青是老四開心竅的一味良藥。當即喜道,「都依她吧。」
鐘嬤嬤瞭然,「那奴婢去族裡報個信,不讓他們將孩子名字記在方青名下,生母一欄,無需提上半字。」
老太太點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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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跨步進了宋家門,她同宋宋約好,入學之前,要來這住上一晚。禮儀為先,先去跟宋保康和魯氏問好,說了住宿一事。
宋保康為大學士,官運亨通,同右相往來頗為密切。以市井的粗話來說,便是右相黨羽。右相最得聖寵,因此宋家日子過得也並不差,偶有賞賜。他年過三十,身形略瘦,鸛骨略高,並不算太俊朗威儀,但也不是奸佞之相。
不過每每見了這昏庸的壞爹爹,柳雁就想還好宋宋不像他。而繼母魯氏生的孩子,可像極了,呸,難看。
宋保康對她自然客氣,魯氏也客氣極了,「過兩日就要去書院了,雁雁去的是什麼班呀?」
「跟宋宋一樣。」
魯氏笑道,「果真都是聰明的小姑娘,直接去了驚蟄。」
宋保康笑道,「這可是侯爺千金,自然是不同的。」
柳雁乾笑,要不是為了宋宋,真不想跟他們在這虛情假意,「那我去找宋宋玩了。」
魯氏笑得溫和,像足了賢妻良母,「去吧。」
柳雁一背身,就吐了吐舌頭。不用下人帶路,已經往好友的屋子方向走。
柳家每個孩子書房和房間都是分開的,房間裡還有個小書桌供平日偶爾寫字看書用。可宋安怡的是房間跟書房一塊,原先用的那個,給了她弟弟——魯氏的兒子。
為了這事,柳雁氣了她好一陣,總是被繼母欺負,卻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柳雁最不喜這種脾氣,可偏這人是她的好友。
可如果她不是這種脾氣,估計也沒人一開始能受得住自己吧……柳雁想著想著就心虛了,也正是這樣心虛,所以才更想對她好好的。
下雪的時節已過,馬上就要春回大地,正是冰雪消融時,比起下雪之際,更是寒冷。
房門緊關,下人敲敲門,得了裡頭應允才請柳雁進去。進了裡頭,就看見好友在那書桌上練字,滿滿一桌都是宣紙,每張宣紙上都工工整整寫了字,掃一眼約莫足有五六十字。
柳雁見她執筆埋頭,也不抬頭,負手上前,打趣道,「果真進了書院就不一樣呀,這就開始偷偷用功了。」
宋安怡半會才抬頭,遮遮掩掩道,「不用功要挨先生戒尺的。」
柳雁見她雙眼通紅,躲躲閃閃,當即問道,「你又被人欺負了?」
宋安怡想說不,可對著好友,忍不住點了點頭。柳雁看看那紙上的字,稍稍一看就知道了,是《孝經》。
宋安怡瞧瞧外頭,房門還關著,屋裡沒下人在,才低聲道,「祖母病了,病得不輕。我爹去了廟裡燒香,方丈告訴他需齋戒三日,以孝心感動佛祖。繼母知道後,就讓全家上下都不許吃葷菜。可是昨晚丫鬟告訴我,繼母一人去了南風酒樓吃肉,還不許她說。」
柳雁只覺嫌惡,「難怪別人別人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就是這種人了。」
宋安怡已見過太多太多次,都有些麻木了,「嗯,我怕佛祖覺得我們不誠心,不保佑祖母。所以我去告訴爹爹,爹爹就質問她。」
柳雁不用她說也知道到底是誰贏了,這一壘高的《孝經》不是最好的答案麼。
「她說她沒有,還說我污衊她。然後她讓管家找了那個丫鬟來。」
柳雁抿嘴,「那丫鬟說她沒有說過那些話對不對?」
宋安怡詫異,「雁雁你怎麼知道?」
「因為管家是她的人啊。」柳雁氣道,「就不該讓管家去請,得自己去。我來了幾回,管家都對你繼母卑躬屈膝一臉奴才相,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聽誰的,更何況月俸不是你繼母發麼?管家去找丫鬟時,肯定威逼利誘了,所以她否認一點也不奇怪。」
丫鬟沒作證,那錯的就是宋安怡,扣上挑撥離間的罪名,無怪乎宋保康要罰她抄書。
宋安怡被她說得落淚,又委屈又膽怯,「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想佛祖不保佑祖母。」
柳雁知道她跟宋家老太太的感情,老太太要是真沒了,宋安怡往後的日子只會更難過。她軟聲安慰她,又恨恨想那魯氏的虛偽面皮當真是摘不下來了麼,可恨至極。
「宋宋,別寫了。」柳雁搶了她手中的筆,丟到一旁。
宋安怡急了,「不行,要寫上三遍,不然爹爹要罵的。」
柳雁偏是不肯,唇角彎彎,「誰被罵還不一定呢。」
宋安怡眼眶裡還有淚,聽了這話驚了驚,淚又抖落了,「雁雁你要做什麼?你可別衝動去給她下絆子,她會記恨你的。」
「我哪裡會那麼做,放心吧。」柳雁還是不許她拿筆,「去洗洗手,陪我玩吧。宋伯伯知道我來了,總不會高興你冷落我。」
宋安怡想想也是,「我去讓下人打熱水來洗手,等會和你下棋。」
柳雁點頭,「嗯嗯。對了,我還得讓嬤嬤去拿我的小包袱,今晚要換洗的衣裳都在那。」
說罷跟在她一旁,等她開了門,柳雁便將管嬤嬤叫了進來。
下了三四盤棋,兩人都覺乏味,柳雁就跟她說自己是如何從立春升了驚蟄的,聽得宋安怡更對這好友驕傲,「雁雁最聰明了,連桉郡主也比不上。」
說到桉郡主柳雁倒想起來了,「說起來也很久沒見她了,去赴宴也沒見著。」
宋安怡好奇道,「雁雁你關心她呀?」
「我才不是關心。」柳雁撇撇嘴,將手中的果仁嚼碎嚥下,「就是久沒見她到處跑,有些奇怪罷了。」
宋安怡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對了,齊家哥哥不是常去王爺府麼,問他總會知道吧。」
「不問。」柳雁可不要齊褚陽誤以為她是在關心桉郡主。不過是因為對手突然消失,讓她倍覺無趣罷了。
兩人說了會話,下人就傳快開飯了,請她們移步。
柳雁聞言,將剛剝開的果仁放回碟子,輕輕鬆鬆下了小榻,拍拍手,「吃飯咯。」
宋安怡不知她高興什麼,不過是吃個飯而已。
魯氏命人先將飯菜一一挑揀,自己親自送去宋家老太太房裡,以表孝心,令宋保康大為滿意。
柳雁出來時,飯菜還末端上,宋保康見她便先行說道,「安怡的祖母身體不適,不能一同用飯。再有,佛祖有靈,囑我們不可見葷菜,素食三日,因此得委屈你了。」
柳雁乖巧點頭「嗯」,末了俏眉擰起,「不能見葷麼?」
宋保康笑笑,「對的。」
「那為什麼……」柳雁歪了歪腦袋,「可是我……」
宋安怡好奇看她,方才不是跟她說過這事了麼,怎麼還是初初聽的模樣。宋保康說道,「雁雁有何事要說麼?」
柳雁回了回神,搖頭,笑道,「一定是我奶娘看錯了。」
宋保康越發奇怪,「但說無妨。」
柳雁小心說道,「那我可說了呀……不是素食三天麼?可昨天嬤嬤告訴我,她在南風酒樓瞧見伯母吃葷菜呢。」
宋保康頓時說不出話,宋安怡也驚異了,那她剛才怎麼不說?
「可是真的?」
柳雁搖頭,「我也不知道。」偏身問管嬤嬤,「是宋宋的母親麼?」
管嬤嬤彎身答道,「定不會看走眼的,您昨日說要吃那裡的烤乳鴿,奴婢就領著春紅小桃去買。她們也瞧見的了,不過今日留在家中沒過來,宋大人可要奴婢去喊她們來?」
宋保康急忙說道,「不必了。」這事要是說開了,不是要丟他的臉嗎?
「我明白了。」
柳雁一驚一乍,宋保康簡直要怕了她,生怕她又讓自己難堪。柳雁滿臉恍然,「素食三天嘛,肯定是今天才開始算,昨日是不算的,伯父對吧?」
這台階可十分及時,宋保康笑道,「雁雁果真聰慧。」
管嬤嬤跟著笑道,「差點就鬧了誤會,瞧見宋夫人滿桌魚肉,奴婢還以為是過什麼節了。」
宋保康只是乾笑,心中已有火氣。等魯氏送飯回來,就見丈夫臉色沉沉,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好不鬱悶。
等飯席散了,宋保康便喊魯氏回房。
柳雁同宋安怡回房午睡,準備下午去外頭玩。還沒洗臉睡下,外頭就有下人敲門,進來便說道,「老爺讓小姐不必再抄《孝經》了。」
宋安怡奇怪道,「為什麼?」
下人說道,「小的也不知道。方才……聽老爺呵斥夫人,大發雷霆。房門一開,老爺就讓小的過來傳話,不過像是聽見夫人在哭。」
「哭了?」宋安怡可沒見她哭過,十分驚奇。關上門後,還是想不通。想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方才管嬤嬤哪裡是見過她繼母去了酒樓,分明是好友跟管嬤嬤聯手做戲吧?
她快步跑回床上,柳雁已經脫了外裳鑽進被縟。她探身問道,「雁雁,你是故意在我爹爹面前提我繼母那事的麼?管嬤嬤其實什麼都沒瞧見對不對?」
柳雁哼著曲子搖頭,舒舒服服躺下,悠悠道,「我不知道~」
宋安怡心情大好,撲上被窩,壓了她個結實,痛得柳雁抗議。
「宋宋你又重啦。」
「雁雁你跟我家門口貼著的守門神一樣厲害。」
「我才不是那凶巴巴的守門神。」
「對,不是,因為你比凶巴巴的守門神還厲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