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驚蟄(三)

  關春華為三房添了一子,柳翰和柳芳菲也被接回家,四房也添了人。老太太高興是高興,就是看著二房沒動靜,這日李墨荷來請安,特意將她留下。

  李墨荷起先還不知婆婆留自己做什麼,聽了第一句話,就明瞭了。

  「近日身子可養得好,可要藥房送些補身子的藥來給你補補?」

  這是旁敲側擊催她快點懷上孩子吧,算起來柳定義也回京半年了,一直沒動靜也著實讓人奇怪。就連殷氏都說她認識個不錯的大夫,旁人都叫他送子郎中。李墨荷不願柳雁堵心,因此和柳定義約好,五年後再有子。如今被婆婆問起,也知道這並不容易過這五年。

  老太太說道,「頌賢他比不得他兩個弟弟常在京城,日子安逸。聖上一道聖旨下來,他隨時都要走。如今他在家還好,若去了北城,你一人守著空房,實在不好。可若有孩子陪著,於你於他,都好。二房啊……到底該多添幾個孩子的,熱鬧。」

  李墨荷淡笑,「往後日子還長著,母親不必擔憂。而且如今二房有四個孩子,也熱鬧了。」

  老太太搖頭,「女子到底還是要有自己的孩子好。」

  李墨荷從屋裡退出來,踱步回房。寧嬤嬤見她面色平靜,做奴才的倒比她急,「太太,既然老太太都開口了,您也真要為自己做打算了。」

  她知道每次二爺二太太行事後那端進去的藥是什麼,還以為是二爺賞的。但想想又不像,分明是二太太自己要喝的,這可讓她不懂了。

  「噓。」李墨荷輕噓一聲,不多言,也不喜旁人多言。她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思考過千遍萬遍的,委實沒有必要再聽別人勸導。回到院子問了柳雁去了哪,聽說去了四房,微微一想,應當是去親近那兩個孩子了。

  柳雁確實是去四房找柳翰和柳芳菲了,以她的脾氣是懶得同人打交道的,更何況柳芳菲那種性子的她也瞧不上。可為了四叔,她願意試著跟他們玩。

  會香院的下人見了她,差點喊錯了口,話到嘴邊又生生改口,「九姑娘。」

  柳雁完全沒回過神,逕直走了過去。走了好一會才頓步,回頭點了點頭,「嗯。」

  從七姑娘變成九姑娘,她真是沒法習慣。希望不要再冒出什麼堂哥堂姐啦,不然下人要跟著咬舌頭。

  遠遠就聽見柳翰的笑聲,咯咯的十分開朗。柳雁探頭看去,只見他正和四叔玩著石子,一大一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不知怎的想到了山谷裡的兩個大蘑菇。目光巡視,沒瞧見柳芳菲,嘴角不由微抿。

  「四叔,七哥。」

  柳定澤已站起身往她招手,「雁侄女。」

  柳翰還不知七哥喊的是他,見父親站起,他也往那看去。因和柳雁見過幾次面,並不生分,更何況爹爹這樣高興,這人定不是壞人,也擺手跟她打招呼。

  柳雁到了跟前便問,「堂姐呢?」

  「你四嬸帶她去買紙筆了,說明日就去書院,得好好準備。」柳定澤問道,「雁雁你也要去書院了麼?」

  說到這個柳雁的眉眼已微微一挑,「當然。」

  柳定澤立刻難過起來,「那從明天起不是沒人陪我玩了?」

  「嬸嬸在呀。」

  「你嬸嬸她不會玩這些,也不喜歡。」

  柳雁瞧他,「四叔只想著四嬸陪你,你有沒想過陪四嬸呀?」

  柳定澤眨眨眼,想了好一會才恍然,「對哦,我可以陪她的嘛。」

  兩人說著話,方青也帶著柳芳菲回來了。

  柳芳菲的個子長得很快,比兄長還要高些。五官中最好看的就是眉毛,不用多加修飾,便彎如柳葉,濃厚正好,襯得眼睛有神。

  孩童已懂美醜,柳雁只覺這堂姐真心好看,就是至今也不太親近人,跟在四嬸旁邊,眼神也有些冷然,就衝著這一點,她就覺得跟柳芳菲相處不來,至少不能變成好友。雖然四叔已經念叨過很多回,但她就是抗拒這人,對四叔那樣不理不睬。

  柳芳菲也瞧見了柳雁,母親告訴她接回柳家她便是嫡女,還是柳雁的堂姐。心中底氣也足了,可誰想一轉眼,她變成庶出,一輩子都要低人一等了。這會見柳雁在這,還同她父親站的那樣近,瞧著就礙眼。

  柳定澤已走了過去,看著方青給她撥好因風揚起些許的碎髮,笑道,「媳婦你回來啦。」

  方青微微偏頭,孩子都在,他不羞她還羞呢。

  柳定澤蹲身問道,「芳菲,買到喜歡的毛筆了麼?」

  柳芳菲點點頭,「我回房去了。」

  「去吧去吧。」

  方青看著柳芳菲快步離開,絲毫沒有孩子見到父親的親暱,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只覺孩子雖小,卻也不容易教。再看柳翰,同柳定澤是親近,卻也不親自己,甚至抗拒喊她娘。如果可以……她也不願做這種娘。

  柳定澤將柳翰丟給柳雁,讓兩個孩子玩,拉著方青回屋,「剛才娘讓人送了幾支人參來,讓你挑兩支送去給岳母。剛才雁雁說,讓我多陪你玩,媳婦你要玩什麼,我陪你。」

  方青本就不是個愛玩愛走的人,因腿腳不便,是恨不得整日待在家中的,反正有他在就好,進了屋裡,就見桌上放了錦盒,想著裡頭裝的應該是人參,「明日去看看母親就好。」

  「要挑豆子麼?」

  方青笑笑,「不挑,你那麼喜歡挑麼?」

  「當然。」柳定澤得意道,「三嫂跟我說,你是我挑豆子挑來的。」

  方青這才想起來,若不是他那日來幫著挑豆子,把錢袋放那,讓當年的事浮出水面,兩人也不能做夫妻。她抬眼瞧他,「挑一次豆子送一個媳婦,四郎你是想再要一個媳婦麼?」

  屋裡沒下人,她才覺得自在,跟他說話也愈發放得開。

  柳定澤一聽,好像確實有這個意思,抱了她認真道,「那不挑了,媳婦要一個就好。」

  也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不抗拒親近,這幾日方青只覺柳定澤對她越來越喜歡「動手動腳」,不得不說,她不排斥這種摟抱,反而令她頗為安心。想著,墊腳往他脖子上印了一記,唇剛碰到,就縮了身,心急跳不已。

  柳定澤歪了歪腦袋,聞著懷中人的發香,不知為何,身體有些熱,還越來越熱,可他不敢動,怕把她嚇跑。所以只好老老實實抱著,安靜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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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快到二月,越發有春日韻味,綠芽冒尖,滿城春意。

  柳雁一大早就被管嬤嬤叫起身,今日是去書院的第一天。穿戴齊整去母親房前等時,見到兄長,背都挺直了些,「哥哥,我也要跟你一塊唸書了。」

  柳長安不知妹妹如此高興做什麼,「雁雁,你怎會喜歡那呢?」按理說要被約束在一個地方,絕不是妹妹喜歡的。

  柳雁想大概是因為頭一次去,而且想到那日跟薛院士談話,總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麼問她萬卷書院的學規,卻又沒了下文。分明是想問什麼的,卻又打住了。

  不多久李墨荷出來,領著他們去跟老太太請安。

  三房人跟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便叫了柳雁、柳翰和柳芳菲來,讓鐘嬤嬤拿了三個小金錠給他們,囑咐道,「去了書院要好好唸書,莫丟我們柳家的臉。」

  柳翰拿著金錠看了看,笑道,「祖母,這是金子麼?」

  柳芳菲心覺哥哥實在丟人,瞧著他很是尷尬。老太太不以為然,這可不就是童稚麼,笑著點頭,「是,你若好好唸書,祖母會給你更多金子的。」

  柳翰立刻笑開,他知道錢是好東西,這金子更是大錢,娘最喜歡這些了。他小心收好,等回小宅的時候,給娘收著,「謝謝祖母。」

  請安後用了飯,已差不多要到辰時,日頭已高掛天穹,風和日麗。

  李墨荷牽著柳雁往外走,送她出門,「去了書院可要好好聽先生的話,不要頂嘴,要跟宋宋好好聽課,要是有人欺負你,要跟娘說。」

  柳雁噗嗤笑了笑,「我不欺負他們就好,誰敢欺負我。」她本想說帶上小弓誰都欺負不了她,後一想書院不許帶這些,然後想起齊褚陽來,「褚陽哥哥什麼時候可以去?」

  「等傷好了。」

  「那褚陽哥哥什麼時候傷會好?」

  「約莫三日天后。」

  「哦。」柳雁記掛著這小哥哥的傷勢,昨晚想過去和他說話,又怕他難過她已能去書院,他卻不能,就忍住了。

  一會柳翰和柳芳菲也出來了,見門口停了兩輛馬車,柳長安和柳雁已經上了前頭那輛,便往那走去。到了車前,卻被下人攔住,笑得尷尬,「七少爺、八姑娘,你們坐的車是後頭那輛。」

  柳芳菲莫名道,「為什麼,若是按房來分,也該有三輛馬車的,如今只有兩輛,分明不是。」

  下人低聲,「嫡庶有分,不同車……」

  柳芳菲頓了頓,後頭來的三房孩子柳長松和柳鶯已經被下人接上車。而他們兄妹,要跟二房另外兩個庶出的孩子一起乘坐。她握了握拳,這才往那走去。每走一步都覺得是種羞辱。

  柳翰倒沒在意,下人將他抱了上去,他還招手,「妹妹快上車吧。」

  柳芳菲又看了看前面那輛更寬大的馬車,這才上去。

  萬卷書院在京城外半裡地,那兒臨近山水,柳雁分外喜歡。到了書院第一個們卡口,已停了許多馬車。從這裡到正門還有一段路,那才是大門。這兒不過是書院為了清靜,特地開闢的空地,供人停駐馬車。

  進了大門,柳長安就看見了立春班的先生,便跟柳芳菲和柳翰說道,「那就是以後你們的先生,應該是在等人齊了一起過去,你們先去吧。」

  柳翰點頭,見柳雁不走,好奇道,「妹妹怎麼不去?」

  柳雁笑道,「我是驚蟄班的。」

  柳芳菲心頭咯登,「那為什麼我們是在立春?」

  「因為我入學前已認了許多字,念了很多書,薛院士便讓我去驚蟄。」

  柳芳菲心頭微酸,這就是千金小姐跟寒門姑娘的區別,她每日能吃飽就不錯了,哪裡能請先生來教她認字。

  柳長安已經帶著妹妹去驚蟄那,路上還叮囑她不要闖禍。柳雁不滿道,「我可不是來闖禍的,我是來唸書的。」

  柳長安笑道,「那妹妹好好想想為何哥哥要這樣叮囑你吧。」

  這話丟來,可讓柳雁意外,兄長好似跟去年不同了?再不會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了。默默想到,一定是書院的功勞,書院果真是個好地方。只是想想,就對這地方滿含好奇。

  柳長安領她到驚蟄那,因驚蟄已不是新班,學生約莫有二十餘人,都已熟識。見有個小姑娘來,探頭去看。

  柳雁也好奇看去,沒看見宋宋。

  一會授課的先生來了,見面便笑道,「長安,你怎會來這?」

  柳長安同他問了好,才道,「我妹妹今年入學,分在鄭先生這。雁雁,快同連先生問好。」

  柳雁彎身問好,便問道,「先生,那叫宋安怡的學生不是在這麼?怎麼沒瞧見。」

  鄭昉想了片刻,說道,「本是在這的,但昨日分去了春分班,已不在驚蟄。」

  柳雁詫異,宋宋升了一班?為什麼?她愣了好一會,跟著先生進了裡頭,還沒回過神。

  宋宋呢?她為什麼去了春分?她是為了宋宋才待在驚蟄的,可宋宋不在這,她是要在這陪著這些小豆子念千字文麼?

  鄭昉還未坐下,就見那柳家小姑娘驀地站起身,他問道,「何事?」

  柳雁心中只覺氣憤,她要去找宋宋問清楚!

  鄭昉見她不理睬,滿堂寂然,收了收氣,聲音也稍沉,「何事?」

  「我要去找宋宋。」

  柳雁說罷就往外面走,鄭昉還不曾見過這樣膽大放肆的小姑娘,還以為她說笑,可誰想她竟真的蔥門口跑了出去,惹得滿堂嘩然,看得鄭昉也愣神,這哪裡是個小姑娘,分明是脫韁的野馬!

  萬卷書院佈局簡單,最當頭的是立春班,依次往後就是大班。剛柳雁跟兄長走過來時,有指給她瞧。春分大驚蟄一班,那往後走見到第一個屋子就是了。

  不一會她就到了春分班,站定了身往裡看去,果然看見了宋安怡。

  那已經翻開書卷要授課的先生見了她,也是莫名看她。倒是宋安怡瞧見了她,差點沒喊出來,忙站起身,「先、先生,我把書落馬車上了。」

  先生輕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她桌上的書,頓了頓低頭又將書翻了一頁,「去拿吧。」

  宋安怡忙往外走,拉著柳雁走了好幾步才開口,「雁雁,你跑這來做什麼?你不是在驚蟄麼?」

  柳雁一聽就惱了,「你也知道我在驚蟄,可你卻在這。」

  宋安怡詫異,「昨晚我讓下人去給你報信來著,你不知道麼?可他分明說已經告訴你了。」

  「沒有。」柳雁信她不會因這事說謊,可又想不通,「你為什麼突然到這了?」

  宋安怡也是一臉頹喪,「母親她跟爹爹說,我不應留在驚蟄,爹爹就拜託了先生,將我挪到這來。可我總覺得……是母親她不喜歡你,不願讓我們整日待一塊。」

  柳雁這才明白過來,「原本這是猜測,可現在是真的了,我想那來報信的下人也被她收買了吧。」她咬了咬唇,「宋宋,你要培養心腹呀,你身邊都是你繼母的人,遲早要被他們賣了。」

  宋安怡現在無暇跟她說這事,幾近哀求,「你快回驚蟄吧,不然先生要罰你的。等傍晚放堂,我去找你,再好好說好麼?」她可不想好友第一天就被先生責罰。

  柳雁動了動唇,還是應了聲,「嗯。」

  宋安怡見她果真走了,這才放心進去。柳雁走了好一會,卻拐了個彎,沒回去,她要去找薛院士,魯氏不是不讓她們待一塊麼,可她偏要這麼做。

  因書院二十四班皆開,往來的先生不少,見有個小姑娘不慌不忙在這後院走動,紛紛好奇這是誰。

  薛院士正在編修藏書閣書冊,多年未整理,是時候細分下了。藏書閣有書籍萬卷,並不是簡單的活,因此點了檀香,準備閉門謝客。起身要去關門,卻見個小小身影往這走,步伐穩妥不畏縮,神色桀驁,看見她一臉長者模樣,薛院士便笑了,「柳家小姑娘,晨鐘已響,你不好好去聽課,來這做什麼?」

  柳雁抬頭看他,朗聲,「薛院士,我要換班。」

  薛院士更覺興致盎然,「為何?」

  「因為宋宋去了春分,我也要去春分。」

  薛院士笑了笑,「若你說換就換,於其他人,也十分不公。書院也不是可以讓人隨心所欲的地方,回去吧。」

  柳雁擰眉,「那為什麼別人都說萬卷書院是最自在、最公正的地方。」

  薛院士搖頭笑道,「世上哪裡有真正公正自在的地方,若我們萬卷書院當真是那種地方,又怎會有那種學規?不得議朝綱,不得論人物。」

  「朝廷可不同,連爹爹在家都不提朝廷的事。」

  薛院士看著她說道,「那若有錯,也不得議,不得論?」話說出口,才覺不該跟個小姑娘說這些。她再聰慧又如何,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

  柳雁頓時費解,「有錯就不同了,有錯自然是要說的。」

  薛院士瞧了她好一會,朗聲大笑,「如今說的輕鬆,你十年後定說不出這樣的話。」

  柳雁撇撇嘴,最不屑別人看低她。不過她不是來說這事的,又問道,「那你是讓不讓我換?」

  薛院士想也未想,「不。」

  柳雁心氣不順,「不是說公平麼,那院士出卷子吧,春分班要的學識,我一個不落地答。」

  薛院士問道,「那春分班是什麼學識?」

  柳雁愣了愣,她不知。

  薛院士笑笑,「你連他們學什麼都不知,就大言不慚說自己都會,這不是妄斷麼?只怕你連驚蟄班要學什麼也不知吧?既然都不知道,憑什麼說你都會?即便我將其他學識放在卷子裡,你也不知我坑騙了你,可對?柳家小姑娘,心有熱血是好,可空有一腔熱血,卻是大錯特錯的。」他想了想,恍然,從裡屋拿了本書給她,「你應當唸唸這個——《修心》。」

  柳雁只覺這人道理賊多,聽著煩心,拿了書看也沒看,抓在手裡大聲說道,「三日後我再來找你。」說罷憤然走了,等她去了驚蟄班看看學的是什麼,再找宋宋拿春分班的書看。一定讓這嘮叨院士心服口服,再不能說出「你憑什麼」之類的話。

  驚蟄班已開始授課,鄭昉領著學生誦讀。只見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不就是那脫韁野馬。

  柳雁見二十餘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看來,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難為情來著。她站直了身,揚起了手裡的書,鎮定道,「剛我落下了書,去拿了。」

  那書都有三寸厚了,跟他手裡拿著的完全不一樣好麼,哪裡能信。鄭昉收了眼神,「進來吧。」

  柳雁暗暗鬆了一氣,快從他身旁經過時,又聽見先生悠悠道,「有語曰『子非魚,焉知魚之書』……啊,不對,『焉知魚之樂』。」

  柳雁差點沒直接絆倒在地,這書院上至院士下至先生,都很不對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