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琴被折騰了一宿,還未起身,外頭急急敲門,說女兒回來了。驚得她忙推推旁人,「快起來,從後門走。」
那面相俊朗的男子打了個哈哈,不願起身,「不就是你閨女麼,你這做娘的還壓不住她?」
鄭素琴惱了,「我怎會怕她,我怕的是萬一她告訴柳家人,還哪裡會再給銀子我。」她輕笑,「那還怎麼給錢你。」
男子這才動了身,急匆匆穿上衣服,打算從後門走。這剛出去,就見門口站個臉生的小姑娘,直勾勾盯來。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尷尬笑著走了。
柳芳菲見這人不是上回那個,火氣竟沒再衝上頭頂,只是冷冷瞧著隨後出來的母親。
鄭素琴見她如此看自己,氣上心來,捉了她的胳膊就往裡拽,瞪了一眼在門前的下人,「滾。」
隨即將她拉入房中,關上房門,伸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額頭,「這種要殺人的眼神是用在你親娘身上的嗎?」
柳芳菲被戳得站不穩當,仍是盯她,「你又養男寵。」
鄭素琴知道這回再怎麼說她都不會信,坐下身拿茶葉準備泡茶喝,從容問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你也不該這樣瞧我。」
柳芳菲看著她拿的茶葉,正是要她拿給方青喝的那種。越看,就越是心冷,「娘,你也一直喝這種茶麼?」
鄭素琴還以為她臉色不對是因為男寵的事,沒多想,淡聲道,「是。」
「難怪……」柳芳菲驀地笑了笑,目露七分無奈,「難怪娘有過那麼多男的,卻一直沒再給芳菲添個弟弟妹妹。」
正在倒茶的手勢猛地頓住,鄭素琴怎會聽不出話裡的意思,怒目盯她,「你在胡說什麼?」
柳芳菲深吸一氣,極力想平復浮躁心緒,「這茶是涼藥,您在借女兒的手,給方青下藥。不讓她有孩子……你在……利用我。利用你的親生女兒,去做這種齷齪事。」
說著,眼裡的無奈已經變成萬分失望。
鄭素琴無可抵賴,冷聲,「我在為你和你哥哥鋪後路!若是她有了孩子,她還會疼你?你還會有這種逍遙日子?娘的良苦用心,你不懂就算了,竟還來責怪我,真讓為娘傷透了心。」
「夠了!」柳芳菲恨不得上去看看母親的心到底是黑是紅,「你從來都沒有為我和哥哥考慮過,從你要帶我們回柳家開始,你想的就只有你自己!否則你一開始不會故意說柳二伯才是我爹,你只是覺得與其去做四房的妻,不如去做二房的妾。可惜你的謊話被拆穿,你見勢頭不對,才轉而指認柳四爺。」
鄭素琴惱怒道,「你說夠沒有?你就不怕遭雷劈嗎?」
「怕啊,怕極了。」柳芳菲哽咽,「我怕方青真的一輩子懷不上,那我就真的要遭雷劈了……你答應我和哥哥回柳家,為的不過是讓柳家給你銀子花。可是你不知足,你還想害方青無後。你為的不是我和哥哥,只是怕她真的生養後,柳家不會再善待我和哥哥,連帶著你也沒了如今的富裕日子。你至始至終想的,就只有你自己!」
鄭素琴柳眉高挑,默不作聲緊盯著她。頭一回發現女兒像自己,可讓女兒當面責備,總覺可笑。許久她才輕聲說道,「為娘在你心裡真的這麼惡毒麼?娘給她下藥,只是為了讓你們兄妹在柳家站穩根腳,再過兩年,就不給她下涼藥了。否則娘一開始就給她下斷子藥,讓她終身不產。」
柳芳菲再不會信她的鬼話,「你若能下斷子藥,會不下麼?連當初的你都不敢吃那東西,不幸懷上了我們兄妹,那東西只怕是會要人命的吧?要是讓方青喝了,她死了怎麼辦?你就是殺人犯了,你怎麼會想要同歸於盡。不是你不想讓她斷子,只是你不敢,不捨得自己現今得到的榮華富貴罷了。」
「你……」鄭素琴全然沒料到她竟連這種話都說出來,挑的這麼明,是打算跟她斷絕母女關係麼?那她豈不是要去跟柳家說出真相?她如今得到的安定日子,只怕要全沒了吧?她冷冷問道,「這事你還跟誰說了?」
柳芳菲搖搖頭,「只有我一個人……」無論母親做過什麼,她不會去揭穿她,這件事一旦說出去,那柳家絕對不會放過她,母親就還有死路一條。母女之間的十年情分,她狠不下心毀掉。
久不見聲響,她抬頭看去,卻見母親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
盯得她脊背寒涼。
像是狩獵人,在看著陷入困境的野兔,似乎在考慮絞殺兔子的時機,乖戾的眼神看得她愣神。不敢再猜母親的半分心思,只怕猜了,心都要傷透。
「娘……」
一聲輕喚,鄭素琴才猛地回神。看著女兒眸中有淚,這才徹底回神。她方才在想什麼?她竟起了那種歹毒念頭。想著就覺恍惚,偏頭不再看她。手肘撐在桌上,以手扶額,已無氣力,「芳菲……你就當做不知道吧,娘求你了。」
「娘不用求我。」
鄭素琴目露凶光,又轉頭緊盯她,「你要毀了我?」
柳芳菲怔了半會,又搖搖頭,「是你要毀了女兒……女兒不會跟任何人說這件事,這份罪孽,女兒幫您扛下。一世不安也好,永世對不起爹爹和方青也好,女兒都不會說。只是日後我再不會幫您帶這毒藥,也不會……再踏進這門半步。你我母女情分,就此了斷。」
鄭素琴瞪大了眼,無論是不告發她的那些話,亦或是要斷絕情分的話,都令她驚愕,「芳菲你在說什麼?」
柳芳菲雙腿已沒什麼氣力,跪下身同她叩了三記響頭,再說不出什麼話來,起身便走。看得鄭素琴在後面大叫,「你說的是真的?」
她頓了頓,想回頭再看娘親,到底還是忍住了,「是。」
鄭素琴怔愣半晌,才清醒過來,再看屋內,再不見女兒的身影。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還能想起女兒在襁褓時的模樣。那時她怎麼都想不到,會狠心去利用親生女兒做那種骯髒事。似鬼使神差,卻回天無力。
不過,她好像是徹底自在了。再不用擔心有人會管束她,她也再不用說謊話。
這樣明明很好,可總覺……心中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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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回到書院後一直想找蘇定,只是去了幾次藏書閣都沒看見,偶爾在書院見著,蘇定也如往常目不斜視,更別提跟他眼神交匯示意約見。
這一拖,已到八月,中秋將至。書院清掃,她便拿了抹布往藏書閣去。走至最後一列,終於是見著了他。
兩人約見的地方早已不是那閣樓,柳雁問及緣故,蘇定便道,「若是讓人發現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豈非壞事,難不成要你嫁我不成?」
柳雁博覽群書,已知曉些許婚嫁之事。只是對男女之事仍舊模糊,還未情竇初開,倒覺沒事。但蘇定不肯,那碰面的地方,就改為藏書閣最後一列了,也算隱蔽,只是說話不能說個痛快罷了。
蘇定聽見腳步聲,下意識抬頭,見了那靈氣滿滿的小姑娘,笑笑,「我就知道你也會來偷懶,唯有這一點,我們是志同道合。」
柳雁撇撇嘴,「你分明是故意躲我來著,怎麼,今日不躲了?」
「真是冤枉,我為什麼要躲你這小姑娘。」
「那也唯有你自己知道了。」柳雁往後面看了看,還沒人來,這才走過去,因他站在窗前背著光,臉並不見光,略顯陰暗,看得並不太真切,更瞧不出臉色,「你病了麼?」
蘇定瞧她,只覺好笑,「見面就問這話,當真合適?」
「身為好友,不問你這話,才是不合適的吧。」
「我便說你若去『問難』,定是眾先生的勁敵。」
柳雁微微挑眉,「這話我喜歡聽。」
蘇定笑笑,說她不謙遜也不對,只是對於十分有把握的事,懶得虛偽罷了。這脾氣日後定要吃虧,可又叫人期盼今後風采,「柳小姑娘,我若染病,哪裡還會在這裡唸書,早回去養病了。」
「那我們年後相遇那次,你是去何處?當時你的臉色可並不好。」
蘇定認真道,「冷的。」
柳雁咬了咬牙,根本是胡說八道騙著她,「那你跟厲家小姐定親的事呢?外頭傳……傳你身子不好,要沖喜壓驚。」
蘇定啞然失笑,若不是顧忌藏書閣其他人,怕要捧腹笑了,「我從立春班一路上來,同窗中有至少有半數人都定了娃娃親,這有什麼可奇怪的。我看,你指不定也要被找個未來夫婿了。」
柳雁倒是聽出裡頭的「被」字來,「是你爹逼迫你定親的麼?」
蘇定聳了聳肩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做兒女的,婚事本就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你也一樣。」
哪怕是受盡萬千寵愛的侯爺?女,最後也不可能自己擇夫君。就如他,即使這樣不肯輸於人,還是父親的獨子,最終也得聽父母之命,不能抗拒。
柳雁一聽便明白了,堂姐今年開春不是剛定了親麼,縱使百般不願,也還是送了八字去,由祖母做主,將親事定下了。這一說她也覺惆悵了。
「你家中哥哥姐姐多,長輩未必會那麼快給你挑門親事,定會給你選個好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這麼快急著煩。」
「難道要等那個時候再煩麼?這跟坐以待斃有什麼不同?要我跟個不認識的人定親,想想就不喜歡。就像……就像我爹爹母親那樣,別說他們,就連我看了,都覺兩人生分。雖然後來好了些,但總覺得不好。像四叔和四嬸那樣多好,還有三叔三嬸。」
蘇定倚身窗前,低頭看她,「如果不是蘇柳兩家向來沒交情,我跟爹爹說把你討來做媳婦,多好,至少不生分。」
柳定抿了抿唇,「那我也不要。」
蘇定無奈道,「那誰才能入你法眼?」
「誰都不能,為什麼非要找個大哥哥一起住,我覺得如今就挺好。若祖母他們逼我,我哭就是了。」
蘇定眨眨眼,這才恍然,她根本還是不懂成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否則也說不出這種話,虧得她還說得一本正經,讓他都不敢以看十歲女童的眼光看她。不由苦笑,「看來,等你金釵之年亦或是荳蔻年華時這事才能再跟你說,如今說了,你不懂。」
柳雁是不懂,可見素來灑脫的好友這次也這樣無奈,倒真是擔心的。又問了他身體如何,蘇定再三說沒事,這才半信半疑。聽見有人過來,她才抽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來,探頭說道,「下次不許再躲著我。」
蘇定笑著點頭,直到她真的走了,才離開。
柳雁從藏書閣出來,還在想剛才和蘇定說的那些事。總覺想不通,剛回到他們立夏班清掃的區域,就見前頭有個高大影子遮了光源,抬頭看去,就見了先生怒氣衝衝的臉,「柳小將軍,你毫無紀律可言,若去了軍營,每日定要因為觸犯軍紀而被打十大板子,怕不怕?」
「不怕。」柳雁笑道,「我爹爹是將軍,他捨不得打我,叔叔伯伯也不敢打我的,先生不用費心。」
「……」鄭昉板著臉道「你到底是跑去哪裡了?」
「去了藏書閣。」柳雁負手看他,微微墊腳,「夫子擔心學生?」
「嘖。」鄭昉拿戒尺將她腦袋壓回,「休要套近乎,那桌桌椅椅我留了半數給你,去吧。」
柳雁腹誹之,真該一躍而上去大班的。腳才提了半步,又收回,轉而說道,「先生,我有個問題。」
鄭昉輕輕一咽,每次都用一張純真善良的臉問些如針鋒利的話,不得不打起精神,「你說。」
「我若是不想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要怎麼做?」柳雁撓了撓頭,「不是以死相逼,也不是要讓他們不高興,只是想知道能有什麼讓大家都歡歡喜喜的法子化解?」
鄭昉張了張嘴,問道,「你多大來著?」
柳雁伸出兩個巴掌,笑上眉梢,認真答道,「十歲了。」
「才十歲!」鄭昉瞪了瞪眼,「胡鬧。」十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問這種事,他要是答了,那丟豬籠祭拜河神的定不是她,是他吧!
柳雁執拗道,「為何不能問?雁雁知道這是大人的事,可等雁雁成了大人,不就來不及了麼?這是坐以待斃吧?」
鄭昉當真不好跟她說,寧可一個小丫頭問打打殺殺的問題,也不要問婚姻之事,不對,打打殺殺的也不能問。
——雁雁,你就不能安心做個黃毛丫頭麼?
柳雁見他是鐵了心不說,也不再纏他,「那我去找薛院士。」
「薛院士也不會答的。」
「那我就問到有答案為止。」
鄭昉瞧了她好一會,分明還那樣小,可總在想著家事國事天下事,說不上是好是壞。他嘆了一氣,目光終於從那背影消失的門口離開,這視線一收,落在滿堂未擦拭的桌椅上,只覺他中計了。
這丫頭其實是在變相偷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