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天,皇城初雪搓綿扯絮,來勢洶洶。太后重病不起,聖上特下詔赦免雜犯死罪以下囚犯。可終究擋不住這寒冬索命,還未挨過月半,太后薨,終年七十二歲,謚號明德太后,葬於皇陵。
太后離世,朝廷格局動盪不安。右相領頭上奏廢除女官制,其後上奏官員過半。
先皇駕崩,帝年幼,太后把持朝政,推行女官制數十年。其間為官女子雖不多,但也有官拜二品、封為侯爵之人。帝長成,皇權歸半,曾試圖廢除女官制,但因太后緣故,一直未能如願。如今太后離世,再無人為女官遮風擋雨。
寬敞的河床已不見水波流動,河面上凝結厚冰,連船也無法前行半分。
薛院士負手站在岸上,遠望河床。在寒風中顯得十分蕭索孤寂,「女官制岌岌可危,離被廢之日,也不遠了。」
冷玉忍不住問道,「不能聯名大殷學子聯名上奏麼?」
「宣平侯是大殷第一個女侯爺,太后登仙前夕,曾召她聽取遺命,囑她輔佐聖上,以推行天下女子共佐朝廷為己任。可右相上奏後,宣平侯進宮面聖,不多久卻被軟禁家中。聖上是執意要廢除女官制,已無別法。」
冷玉握緊了拳,沉聲,「大可以上書斥聖上不孝,太后剛去,便要推翻朝綱。」
薛院士搖頭,「聖上因太后威儀,多年來大權一直旁落,心中早有不甘。否則也不會如此快速就將太后多年心血毀之,若是有人上奏此事,有去無回不說,更讓聖上大怒,將女官制徹除個乾乾淨淨。」
鄭昉在旁說道,「薛院士這話並非沒有道理,只是難道要眼睜睜坐等那事發生?這跟坐以待斃有何不同。只怕女官制一廢,接下來便是女子不能入學,書院裡的女學生便都要走了。」
薛院士默然半晌,沉吟,「權當養精蓄銳,不可輕舉妄動。」
冷玉已暗嘆一氣,身為女班的先生,她更知曉若是女子不能為官,這對她的學生打擊有多大。
她料想得不錯,女班裡的人多少會留意朝廷動向,太后過世,眾人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柳雁坐在位置上將書整理好,都沒聽見一個人說話。直到阿這來了,才有聲響。仍舊是音中帶笑地同眾人打招呼,惹得素來牙尖嘴利的宋晴不滿,「天要塌下來了,你還這樣沒個正經。」
阿這笑著坐下,「就算天真要塌了,也得吃飯睡覺的不是。」
柳雁探身問道,「阿這姐姐,你真的不怕女官制被廢麼?」
「怕,當然怕,可是怕有什麼用。人家宣平侯都被軟禁了,廢除是遲早的事。如今等的,不就是皇上下詔那一天。」阿這搖搖頭說道,「天塌了,也是要吃飯睡覺的呀……」
宋晴恨恨道,「好沒良心的丫頭。」
阿這笑笑,並不理會,「我覺得呀,即使真被廢了,總有一日,女官制會恢復的。以冷先生的話來說,我們大殷連年征戰,男子越發的少。若女子為官,也能和男子一起成為大殷的左膀右臂,順應局勢,就該如此開明。」
一席話說得滿堂默然,只是無奈笑笑,輕嘆一聲,念道,「但願吧。」
誰也不能確切預知往後的事,忐忑是必然不會少的。
「雁雁。」阿這轉身跟她說道,「你在我們當中年紀最小,最有可能看見那得勝之日。所以你要是還記得阿這姐姐,記得來上香告知我,好讓我安心長眠。」
宋晴一聽,用力啐了她一口,「胡說什麼,雁雁才小我們多少。」
阿這無辜道,「對姑娘來說,差了十歲已是很要命的了。」
旁人紛紛拿書怒砸她,阿這便和她們鬧作一團。柳雁捧著臉看她們鬧騰,才覺如此才像她們女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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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過年還有五天,聖上頒佈詔令——女子以賢德為重,相夫教子為責,男女同行傷風敗俗,故而廢除女官制。在朝女官賞銀千兩不等,貶為庶民,不能再入仕途。國子監、書院、私塾等遣散女學生,不可入學。
柳雁一大早起來就聽見這詔令,氣得怒罵,「什麼狗屁皇令!」
管嬤嬤急忙摀住她的嘴,「小祖宗,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見,要招惹殺身之禍的。」
柳雁又氣又惱,挪開嬤嬤的手,咬牙不語,心裡罵了個遍。
李墨荷就知道她會鬧脾氣,早就過來了。柳雁見了她,當即從床上坐起身,「娘,爹爹他能奏請聖上收回成命麼?」
在臘月時,她便求過父親。柳定義也確實去跟聖上提過,只是都被聖上打發回來。如今去求,也明知是沒結果的。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徒勞回家,做個繡花待嫁的姑娘。
李墨荷嘆氣,安慰道,「你爹爹也無法,所以才讓我過來看看你。只是學識是自己的,你若學了便有用。」
「可是不能入朝為官了呀。」柳雁恨恨道,「若是一開始便不能為官倒還好,可我有了這期盼,卻被潑了一腦袋冷水,不能不恨。」
心中煩悶非常,終於還是去穿鞋洗漱。趁著詔令明日生效,今日她一定得去去書院。女班上的姐姐都已是芳齡年紀,要出門一次不易,日後要那樣齊整相聚著實不易。
到了書院,門前馬車已少了許多,一路進去,少見姑娘。無論是小姑娘亦或是大姑娘,都沒見著幾個。
她急急跑到女班,到了門口才停步,氣喘不停。一見裡頭的人,竟都在了。算上她,共十個姑娘,一個不少。
坐在案前的冷玉瞧了她一眼,手中書卷微翻,淡聲,「無故晚到,抄兩遍『克己』篇。」
柳雁鼻子驀地一酸,「嗯。」
她提步要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冷玉又道,「你坐前頭吧。」
後頭的姑娘紛紛笑道「雁雁快去坐」「今日可要好好聽講」「這回可以和先生好好舌戰一場了」……
柳雁愣了愣,最前頭的姑娘已將位置往後挪。不多片刻滿堂寂靜,都往她瞧。柳雁囁嚅道,「可先生不是說這於他人不公,讓學生不要倚小賣小麼?」
冷玉說道,「不問他人意願便將你安插前頭,才叫不公。去坐吧,今日她們都許你倚小賣小。」
柳雁心中動容,朝滿堂人行了個大禮,這才坐在她期盼已久,第一回坐,也是最後一回的位置上。
冷玉看了一眼眾人,默然稍許,字字鏗鏘,「白晝一過,今日不復,但並非明日復明日,心中有所想、有所求,定有一日,能再重聚此處。」
滿懷悲壯的話落下,已聞啜泣聲。哭聲越發的大,連冷玉也濕了眼,幾乎不忍再待。
柳雁緊握雙拳,忍著心中翻湧的波瀾。終有一日,她們要凱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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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后仙逝,聖上下令不許張燈結綵,舉國哀悼。故而已到大年三十,街道不見半點紅色,同白雪哀融,寂如死城。
聖上禁令猶在,一時女先生也難找,生怕形勢再變,連累自身,因此都待於家中,無人敢聘請,亦無人敢應聘。
柳雁尋不到先生,便自己拿書看。看見不懂的,就去找四嬸問。方青學識向來不錯,她問得難,答起來倒不太費勁。偶有問題難解,便問柳定澤,定能知曉答案。
柳定澤今日歸來,進門就見方青背身而向,低頭凝神,連他進來也不知。輕步上前,猛地伸手將她抱住。好在方青是個鎮定之人,只是稍擰眉頭,拍拍他的手背,「四郎別鬧。」
「若是別的姑娘,該嬌羞地叫一聲然後往男子懷裡躲吧。」柳定澤將凳子挪到她一旁,凳子幾乎都碰在一塊,才坐下,右手肘撐在桌上,以掌托臉,歪著腦袋看她。
方青看著他問道,「你當真要看我如何嬌羞麼?」
柳定澤想了想,眨眼,「好像現在不見也不要緊,等會就能看見了。」
方青只想了片刻就明白過來,面上一紅,拍了他一掌,「不許說這種下流話。」
柳定澤立刻捉住她的手,不肯鬆開了,笑顏已開,直直看著她,「果然還是自家媳婦好看,那些鶯鶯燕燕可有什麼好的。」
方青瞧他,「你那幫狐朋狗友又邀你去喝花酒?」
「是啊,那酒樓的菜著實不錯,吃得正高興,可喝了一半的酒就見一堆姑娘進來。」柳定澤抬了抬袖子,「撲了我一身脂粉,嚇得我趕緊跑回來,可惜了那一桌好酒好菜。」
方青也聞到淡淡香味,「少同他們往來吧。你現今腦子靈活了,得去找點事做,否則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紈褲子弟。」
柳定澤問道,「青青想我做什麼?」
「為官吧,柳家是大世家,總不能一直仰仗柳家威嚴。自個出息了,方是最有用的。」
柳定澤點頭,「那就為官吧,明天我去找二哥,讓他舉薦。」
方青頓了頓,「不考科舉麼?」
柳定澤笑道,「有捷徑可走,為何要費那苦功夫。科舉已過,還得等幾年。我並非無才,何必等?倒不如這個來得快些,省了功夫。」
方青抿了抿唇,沒有多議。從旁入仕的人並不少,他確實有才華,興許……也沒什麼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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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悶了幾日,打算趁著過年前夕帶上年禮,去拜見拜見冷先生。剛抱好暖爐,就看見下人來報說門外有人求見。
「誰?」
「是個叫宋晴的姑娘。」
柳雁忙讓人請她進來,又奇怪她怎麼來了。走到大廳見到她,只覺詫異。兩人不見還未到半月,她竟消瘦了足足兩圈,面頰上的肉都已深陷,看得柳雁還以為她大病了一場。
宋晴神色有些恍惚,看見柳雁,眼淚突然就湧了出來,「雁雁……」
柳雁連忙上前,要領她入座,「怎麼了宋姐姐?」
宋晴怔了稍許,才從乾啞的嗓子裡擠出話來,「阿這她……死了。」
柳雁猛地怔住,腳上重如千金,提不起來。愣神看她,只覺天旋地轉,寒冬冷人,冷進心底,凍得淚都不會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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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婆家的姑娘,死後連墓碑上都不能刻字。這便是所謂的無主之人,在閻王冊上,就是孤魂野鬼。
柳雁點了香燭,插在阿這的墳前,又拿了籃子裡的酒出來,低聲,「阿這姐姐,你總想拉我去喝酒,說能一醉解千愁,我卻一直沒陪你。今日,我陪你喝一杯吧。」
宋晴在旁看著,沒有阻攔,看她喝下一口,也拿了過來,仰脖痛飲。
柳雁揉了揉眼,還是不能相信那每日都笑如明月的人竟然就躺在了這孤清土中。
宋晴不勝酒力,喝下半會就打了個酒嗝,只覺胃難受,「是狗皇帝殺了她……阿這在家中並不受寵,家人也一直逼她嫁人,不許入仕。但阿這以死相逼,才終於求得同意,但必須考上女官。可狗皇帝廢除了女官制,阿這再沒盼想,可又不願任人擺佈。終於是尋了短見,自縊屋中。」
柳雁嘴裡還溢著烈酒的味道,沖得鼻腔都是酒氣。聽見這些話,才想起太后登仙時,阿這說的話。
「你在我們當中年紀最小,最有可能看見那得勝之日。所以你要是還記得阿這姐姐,記得來上香告知我,好讓我安心長眠。」
原來那日她就已有赴死的決心。
明知道女官制遲早要被廢除,仍在盼著最後結果。柳雁無法想像阿這是以怎樣的心思去等那詔令,也不知詔令出現後,她是以怎樣的心情赴死。
可明明那樣絕望,卻還在笑,還在安慰她——哪怕是天塌下來,也要睡覺吃飯。
那樣安慰自己的人,自己卻先走了。
柳雁抓了一把土丟到白煙裊裊的香燭前,顫聲,「騙子,阿這姐姐是騙子。」
宋晴又已泣不成聲,「雁雁,女官制已廢,年歲已大,家中為我尋得一門親事,只是我不願低頭,但也不會像阿這這樣傻。等會我便離開皇城,待哪日再有新詔令,我才回京。你還小,定要好好堅守,切莫荒廢學業,只等大殷的門重開,我們再聚首。」
在女班中和自己最好的人一走一離,柳雁著實覺得心痛。可強留宋晴,卻可能變成第二個阿這。她將身上錢袋和金鐲全都取下給她,又跑去跟嬤嬤下人拿了銀子,再跑回墳前,都給了宋晴,認證道,「宋姐姐,這些錢你要還我的,記得,一定要還。」
宋晴眼睛痠痛,點頭,定聲道,「定會還你。」
——定會活著回來,將這錢全都如數奉還!
柳雁送走宋晴,回到家中,仍覺恍惚。倒頭睡下,夢裡都是萬卷書院還有薛院士冷先生鄭先生的影子,阿這宋晴,以及女班的全部人。她們一如既往在和先生為政事激辯,論著變革、變法,變法、變革……
醒來時,額頭滿是虛汗,想起來,卻沒有半點力氣。嬤嬤進來後,摸了她額頭,才道,「風邪了。」
柳雁腦袋昏脹,不急不慌,想著病了也好,像是對阿這的贖罪。她已入了黃土,她怎麼能安穩過這年。
睡了小半會,杏兒敲門進來,說道,「那宋晴的父親宋大人,派人來問可知道宋小姐去了何處,聽下人說是來了這,因此過來求問。」
柳雁知道宋晴往南面去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強撐起身,管嬤嬤已擰眉,「那宋大人真是好大的膽子,也不瞧瞧姑娘都病成什麼樣了。」
「沒事。」柳雁看不太清前頭,眼上似蒙了一層霧氣,看得模糊,「告訴那下人,說我知道,要當面說。」
杏兒很快讓那宋府婢女進來,柳雁微微轉身,循著位置往那邊看去,說道,「宋姐姐今日來找過我,跟我借了銀子,我不知何事,就借了。如今你說她不見了,我估摸是往東邊逃了,因為她跟我提過,東面臨江最近,要是走水路,走得最快。」
婢女忙道謝,準備回去稟報。柳雁又道,「要是找到了宋姐姐,記得告訴我,她騙了我的銀子,我還得找她算賬的。」
直到那婢女走了,柳雁再強撐不住,倒身回床,燒得更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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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確實是好東西,可惜不能光明正大的喝。
柳雁躲在酒樓裡,讓小二上了一壺酒,說給下人喝的,實則自己喝。只喝了兩口,怕留下滿嘴酒味,就放下了,轉而吃菜,吃了許多,方將酒味壓下。
金釵之年的少女面龐紅潤淨白,丹唇外朗,似水雙眸懶懶看著窗外河畔。清澈河水悠悠蕩蕩,碧綠楊柳岸上垂落,映了滿河春意。
寒冬一去,河流也解凍了。可觀景之人,心中寒冰卻未化開,融不進一池春水。
柳雁只覺索然無味,起身將酒瓶子放到桌底腳後,這才出門。管嬤嬤接她出來,又看了看裡面,沒瞧見什麼奇怪東西,這才隨她下樓,「外頭的東西髒,姑娘不好常出來吃,到底是姑娘家,老太太那邊也會責怪的。」
「嗯。」
話應得這麼爽快,那定是不聽的。管嬤嬤往日不喜她去書院,總覺得學了許多粗魯的詞,可如今不去了,性子反而乖戾了許多,倒又盼著她去。可再沒可能了吧,而且薛院士再過幾日就要走了,書院主洞一職懸空,還前途未卜呢。
「姑娘,您真的不去送送薛院士?」
柳雁搖頭,「不去。」
聖上將各大書院的主洞都換了個遍,薛院士也被撤換,只是顧及其顏面,萬卷書院主洞一位懸空,還未有新主洞上任。薛院士便離開書院重新遊歷他國。柳雁想,以薛洞主的脾氣,要是去了,他反而更不能痛快瀟灑離開了吧。
而且她相信,他們定能再相見的。
從酒樓出來,柳雁也不坐車,走到岸邊去賞春景。萌芽蓬勃,年年枯枝枯葉,卻又年年有新芽冒出,生生不息,哪裡會是絕境。哪怕是被人逼到絕境,也要伺機反擊。更何況如今還未見絕路,自己挫了自己的銳氣才是大錯特錯吧。
回到家中,門口正好停了馬車,要掉頭趕往家中馬廄的模樣。她還沒去看那馬車模樣,就聽見有人喊她,「雁雁。」
她抬頭往那已上石階的人看去,眉眼微動,「齊哥哥。」
書院動盪,學生整休三日。齊褚陽得了空過來探望,還在門口就看見她,又走下那四五石階,走到前頭,倒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低頭看她,又微微低頭。惹得柳雁退了一步,瞪眼,「幹嘛?」
齊褚陽這才抬頭,看了看她身後的下人,沒有做聲。等和她一塊進去,唯有兩人走在前頭,他才低聲,「你喝酒了麼?」
柳雁嚇了一跳,「我明明吃了很多菜,將那味道全壓下了。而且嬤嬤他們都沒發現……你真是狗鼻子。」
齊褚陽笑笑,「只是他們高你許多,離得稍遠,聞不到罷了。」
柳雁這才恍然,那要是跟哥哥姐姐們一起,定會被發現吧。經他提醒,便打算拐道回房。
齊褚陽問道,「為什麼去碰那東西,不高興麼?」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了,怕是有心事吧。
「薛洞主要走了。」柳雁意外自己竟然說得平靜,「心裡悶,可是竟然不慌,就好像遲早有一日,他還會風光回城,再做薛洞主。」
齊褚陽點頭,緩聲,「我也這麼覺得。」
有他這話,柳雁更是定神。
立春開始,芽苞抽放,小麥拔節孕穗、油菜抽苔開花,直至柳絮飛落,牡丹吐蕊,生生不息。
兩年後的春景,仍舊翠綠滿城,不減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