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怡成親後,因是新婚,要走訪親友,還得回娘家,柳雁已是十日沒見到她。讓人去打聽,沒聽見什麼壞消息,也沒說易天揚有做糊塗事,身為好友,這才稍覺安心。
只是唯一的閨中好友不在身邊,柳雁倍覺無趣。
秋風已至,殷氏送兒子出門時給他整理好衣裳,免得灌了風。
柳代年七歲,去的也是萬卷書院。只是那裡的洞主不姓薛,和包學監一樣,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一點也沒九姐姐說的好玩,便不願去書院了,「娘,我不要去,我病還沒好。」
殷氏皺眉說道,「定是昨晚你爹帶你去看了花燈沒睡醒,想留家裡睡覺吧。」
柳代訕笑,「娘……既然您知道,那我不去了好不好?」
殷氏哼聲,「想都別想。」
柳代困得眼都合不上,想到要去乾巴巴的地方就不樂意。殷氏偏不嬌慣他。暗罵都是柳定康總是寵著孩子,如今都要不聽她這當娘的話了。沒拽著他走幾步,就見前院的樹木花藤又被剪掉了一大半,地上碎葉一地,看得她眉眼都在跳,「雁雁,你怎麼又來剪這些了。」
這個又字不是第二回,也非第三回,單是殷氏瞧見的,已是第七次了。再看那院子裡的草木,已快被剪得光禿禿,難看極了。
柳雁百無聊賴地卡擦卡擦了下剪刀,「嬸嬸,宋宋成親了,沒人跟我玩。」
「去看書,找人下棋……饒過這草木吧。」
「不好玩。」
殷氏還沒說話,柳代又在吵著,吵得她心煩,乾脆將喜歡黏著柳雁的兒子交給她,說道,「雁雁,你送弟弟去書院吧。」
聽見書院二字,柳雁頓了頓,下意識就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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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卷書院的第一道大門一如既往,並不見破舊。只是馬車已經能進裡頭,下人也能護送到裡面。
柳雁牽著十弟弟進門,只覺閒人一多,書院都不清靜了,哪裡還有書院獨有的安寧氣息。
自離開書院,她就一直沒有再回來。
以前她討厭別人喊她薛恨恨柳小將軍,如今不討厭了,可也沒機會再聽了。
正想得入神,柳代就頓步彎了個身,「鄭先生。」
柳雁立刻抬頭看去,站在前頭的人,可不就是鄭昉。如今的鄭昉留著兩撇小鬍子,眼角又添滄桑。第一眼看去竟然沒見他掛著笑,直到瞧見自己,才稍有怔神,而後便笑如往日,「哎呀呀,薛恨恨姑娘你跑這來做什麼?」
柳雁鼻尖微酸,輕哼,「送我堂弟來這,否則我才不來。」默了片刻她才道,「先生……」
鄭昉笑笑,「嗯。」他又道,「逢年過節只見禮不見人,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登門來見,旁人也不會說什麼的。」
柳雁知道,只是一旦相見,總覺不能似往昔,「學生在等,等書院重開,再相聚。」
鄭昉眼睛這才染了亮色,痛快道,「好,等那日再好好聚吧!」
書院雖開猶死,師生兩人都已然明白。
那一日不知何時來,可終有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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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書院回來,還沒進家門,柳雁就碰見正要出門的兄長,手裡還拿著魚竿,立馬攔住他,「哥哥你要去哪?」
柳長安笑道,「褚陽今日休沐,約了他釣魚。」
柳雁轉了轉眼珠子,當即道,「我也去。」
「你不是討厭垂釣麼?還討厭地龍,到了那得自己挖哦。」柳長安知道妹妹去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見他好友麼。自小就見多了妹妹的從容模樣,他想逗逗她,看看她左右為難的樣子。
「才不碰那東西,我坐在一旁看你們釣呀。」
柳長安沒法子了,想坑這妹妹一把根本沒可能的,只好帶了她去。
赤碧湖以湖面上偶有幾處漂浮紅綠兩色浮萍為名,如今紅色浮萍漸少,可名字依舊留了下來。
沿途而下,兩面臨山,突窄突寬,臨岸有不少依水而生的漁家。
齊褚陽站在岸邊往平靜湖面看去,青山綠水共為鄰,看不到盡頭。不聞人聲,唯有飛鳥鳴叫,偶有漁家撐船而過,大有一蓑煙雨任平生之感。
馬車咕嚕咕嚕壓過岸上石頭,他轉身看去,見了馬車已是展顏。不一會就見馬車停下,柳長安從上面下來,卻沒有立刻過來。片刻又見個少女俯身出來,身形嬌俏,下車的動作卻乾淨利落。面如桃花,讓看的人都心頭微動。
柳雁一眼就看見了齊褚陽,也不打招呼,跟在兄長後頭過去。
「雁妹妹。」
柳雁瞥了瞥他,只應了個鼻音,「嗯。」
柳長安偏頭看著冷淡回應的她,說道,「雁雁好好回話,不許這樣無禮。」
齊褚陽只以為她還在尷尬,笑道,「九姑娘就算了,自小一起長大,沒那麼多生分措辭。」
九姑娘三字敲進耳邊,讓柳雁好不痛快。正想說些什麼,突然瞧見他手上拎著的木桶裡有什麼東西在蜿蜒盤爬,湊近一看,臉色就變了,差點沒叫出來,「地龍!」
說罷抖了三抖,往兄長背後躲。
柳長安打趣道,「我便說你討厭,非要跟來。」
齊褚陽負手,將木桶藏在背後,「來得早,就去挖了些。」
柳長安知道齊家沒帶下人的習慣,這些活他本想讓自家下人做的。見魚餌不少,也不必挖了,便尋了漁船,三人一起垂釣去。
齊褚陽柳長安在船中央,船伕在後頭乘船,坐在船頭的柳雁獨攬風景。
船的速度不疾不徐,顯得悠悠閒閒,也正是柳雁喜歡的。
船伕將船停在湖泊水深處,柳長安和齊褚陽開始垂釣不語後,她才感到莫大的——無趣!
睜大了眼看他們好一會,真如木頭般不動彈。柳雁暗暗叫苦,她不該跟著來的。約莫只過了兩柱香,她再忍不住,從船頭摸到船中間,坐到齊褚陽一旁,揪緊了心往桶裡看了一眼,又渾身抖了抖,「魚怎麼會喜歡吃這種魚餌,口味不能忍受。」
齊褚陽啞然失笑,「別看了,去那邊坐著吧。」
「在那也是發呆。」她拿起魚竿往他手裡放,「穿魚餌。」
齊褚陽接過,一手從桶裡拿了條地龍,看得柳雁滿臉嫌棄,「我討厭這種沒腿還軟綿綿濕膩膩的東西。」
柳長安聽著旁邊兩人說話,他們完全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罷了罷了,繼續當木頭吧。
「好了。」齊褚陽將魚線甩進湖裡,才將魚竿給她。
柳雁歡喜接過,時而扯扯魚線,想看看那地龍怎麼樣了。可湖水幽綠,入了水就瞧不見了。
湖水波動太大,柳長安忍不住道,「雁雁,你這樣鬧騰,魚不會咬鉤,連我們這邊的魚也被嚇跑了。
柳雁撇嘴,「哥哥嫌棄我,不跟你玩。」說罷起身去了另一面,與他們背對釣魚。
互相安靜小片刻,柳長安說道,「你受得住她,去陪著吧,免得撲騰太厲害忘了這是湖。」
齊褚陽也怕她玩過了,便起身坐到那。柳長安見好友一句違心要陪他的話都不說就走,好不傷心,只好繼續做木頭。
柳雁見他坐到一旁,雖然離得稍遠,可好歹就坐在一旁。這一來倒不急躁不煩了,安安靜靜坐著,偶有微風拂面,清爽怡神。忽然手中的魚竿動了動,她手指一僵,嚥了咽,「齊哥哥,我魚竿動了……魚線繃直了!」
齊褚陽忙過去,提了提魚竿,果真底下有東西在猛拉魚線,「雁雁,有魚上鉤了。」
魚逃走的力氣非常大,柳雁只覺魚線隨時要斷了。齊褚陽抓了魚竿時而收時而鬆,一點一點地將線往上拽。終於見到魚腦袋從湖面上出來,此時他才大幅度提手,魚躍然而出,片刻就被丟到了小船上,在木船上直打滾。柳雁看得好不稀奇,柳長安偏身看了一眼,想到自己當年費了半日才釣上一條,不由神傷。他是一輩子都比不過這妹妹,罷了,還是……不要理,做木頭吧。
柳雁已是笑逐顏開,立刻把魚竿給他,「再穿再穿,我要釣一船的魚回去。」
豪言壯語不是每個人都能說,也不知是她體格奇特還是上天疼愛,等她徹底靜心垂釣,魚接二連三上鉤,連船家都看得驚奇。
等至中午,三人尋了岸上漁家做魚食,數了數共有二十四條,過半都是柳雁的功勞。更是得意,「回去就讓下人送去給伯公叔公們,得說是我親手釣的。」
柳長安嘆道,「妹妹又張揚了。」
柳雁樂得張揚,等漁家去做魚時,她便坐在小小院中看母雞帶小雞走來走去。雖然還在京城中,可總覺這裡離皇城的喧鬧很遠。大有當年陶公所說的「采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之妙。方才在書院的愁悶,也在心頭散了去。
齊褚陽給漁家送魚進去,出來後不見柳長安,問了漁家的孩子,才說是去後山打泉水泡茶了。見柳雁坐在那,瞧著院裡還有兩個孩子玩鬧,這才坐下。
柳雁聽見聲響,往他看去,卻見他捲起的袖子右手有細碎的傷,約莫有五六條,「怎麼傷的?」
「騎馬去狩獵時,不小心被樹杈刮傷的。」齊褚陽剛洗手,忘了將袖子放下,見她問,忙放了下來。
柳雁說道,「真笨,要小心呀。」
齊褚陽笑笑,良久才從身上拿了串二十餘粒的手串給她,「一直不曾送過你什麼,知你喜歡珠子,也有許多珠子,怕挑不好,總挑不到合意的。那日去湖泊遊玩,見到一株半人高的果樹,上頭垂掛著這種果實。問了船伕,說叫草珠子,又叫草菩提。百來粒果子裡有黑珠黃珠,也能見到幾個圓潤的。就摘了許多,回家挑揀出渾圓的,黑色都好看些,所以串成手鏈。」
柳雁看著那光澤滿滿的果珠,已有珠子落入一池碧水般,起了漣漪。說起來,這還是他頭一回這樣正式送東西給自己,還這樣細心挑的,而非只用銀子去買。她雙手接過,穩穩戴在手上,抬眸看他,「好看麼?」
芙蓉如面,柔荑細白,哪裡會不好看。齊褚陽笑笑,「這珠子也不值錢,比不得那些貴重的珠子。瞧你也不會嫌惡,我便放心了。取下來吧,別戴了。」
「為什麼不戴?」柳雁想了想,才瞭然,「你覺得這太廉價,怕別人瞧見笑話定國公家的姑娘竟然戴這種東西麼?」
齊褚陽並不掩飾,「嗯,你有那麼多好看的手珠,不該戴這個。」
「偏不,我要好好戴著,戴很久很久。」柳雁將袖子放下,又抬眼看他,「除非哪一日你要回去。」
明眸微抬,如含皓月,齊褚陽看得微微怔神。耳邊還有院中孩童在那邊嬉鬧的聲音,可已不能讓他停住不說。話到嘴邊,嗓音已開始乾啞,「雁雁……等明年初春後……嫁我吧。」
柳雁心裡咯登一跳,又是一跳,隨後便猛跳不停。他平日就不喜吐露心底的話,恨不得將話全藏起來。沒想到竟……竟求親了,還是當面、親口的!
她當真是詫異。
手上的果珠還帶著微微涼意,臉上卻火辣滾燙。再不能看他的眼,偏頭說道,「哪有用珠子求親的。」
她本意是打趣他,好化解這尷尬。誰想齊褚陽卻又道,「雁雁……」他喚得輕,柳雁卻又揪緊了心,嗓子也乾了。
「如今……我只能給你這些,但日後,我會給你更好的。」齊褚陽手心已滲出汗來,簡直比他當年參考殿試更為緊張,「一定會將最好的給你。」
柳雁再說不出玩笑話。
哪怕他不能給自己更好的,而所謂的「最好」也不過是一串手珠,她也願意嫁。即使他不是侯爺的兒子,她也不會在意半分。哪怕宿敵桉郡主,甚至全城的姑娘都笑話她低嫁,她也不會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她抬眸看他,再不躲避,「齊哥哥,等我及笄後,你一定要來。」
齊褚陽高懸的心已是落地,聲音沉穩,「嗯,一定。」
說罷,兩人都已是緋紅了臉。
相識相知年幼時,青梅竹馬兩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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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寒冷,皇城的冬日更冷。每年入冬都有許多老者生了疾病,一病不起的也不少。
十一月的天隱隱將要下雪的模樣,已冷如臘月。柳雁還在被窩裡,管嬤嬤就附耳說道,「昨夜二爺回來,說聖上染疾,御醫白日已守了一天。」
柳雁眼一亮,差點沒將歡呼的話說出口,見嬤嬤眼一瞪,才生生改口,痛心道,「一定要求菩薩讓聖上早日康健。」
——才不會這麼求!
聽了這事,她連床也不多待了,乖乖穿鞋穿衣,去給祖母請安。
聖上年輕時有太后垂簾聽政,賢臣又多,所做的決策不能說十分好,但也未有不當。太后過世後,這兩年聖上愈發喜好征戰別國,國力受損,良臣上奏,被貶謫的也不少。連柳定義和齊存之這樣的大功臣去勸,也被趕了出來。
所以新仇加舊恨,柳雁心底是盼著聖上早日歸西的。
剛洗漱好,老太太房裡就來了人,說身子不舒服,不用過去請安了。柳雁想了想還是過去,陪在一旁,她醒了便和她說話,等睡了繼續陪在一旁。
不知不覺,她已長大,祖母卻老了。白駒過隙,似乎也沒過幾年。想得有些惆悵,只盼祖母早點好起來,同她好好說話,不要再這樣憔悴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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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翰也快到考科舉的年紀,可心裡沒底,總覺書難啃得很。去問了方青,母親答道,「至少要用功唸唸,方能無悔。」
自從父親不親近他,也不再拉著他玩,他便漸漸更親近方青了。雖然她待自己不算太好,但也不冷淡。也曾有聽聞,父親清醒後,想將他們兄妹送走,也虧得方青,才能留在這。
正在涼亭唸書,見妹妹要出去,起身喊她。柳芳菲往那看去,柳翰已跑了過去,「妹妹要去哪?」
柳翰生得十分像柳定澤,只是氣勢頗弱,文文弱弱的,若是不開口,幾乎要讓柳芳菲想起父親痴傻時的模樣,也正是如此,才愈發不想親近這哥哥,「去賞魚。」
柳翰也想去玩,可到底還是忍住了,笑道,「妹妹去吧,早點回來,別亂跑。」
柳芳菲就是厭煩他不管長多大,都要這樣叮囑自己。明明他才是那個一出門就歡天喜地,還常常不知東南西北的呆子。讓他做自己的哥哥,柳芳菲心裡著實不痛快。
從家裡出來,她也不要下人跟著。一路拐道,才終於到了一個巷子門前。
這個地方她已許久沒來過,昨日收到娘親的信,說想見見她。她想了一晚,才決定過來。母親想見她,也是掛念她了吧。
她也……掛念母親了。
敲了敲門,下人開門迎她進去。
柳芳菲走到母親屋前,又想起當年看見那男寵從這裡離開的模樣,心底已有些不適。下人稟報一聲,她就聽見有人往這跑來,門很快就被打開。來不及細看母親,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出現,一把將她拉了進去。
她著實被驚嚇了一番,等看清那人,才確信這確實是自己的母親。
鄭素琴往日姣好的面容已帶蒼老,連髮髻裡都藏了兩根銀絲,看得柳芳菲驚詫,「娘……」
「芳菲。」鄭素琴抱住這快有自己的高的女兒,滿帶哭腔,「救救娘吧,只有你能救娘了。」
柳芳菲心裡一沉,她是為了救命才要見她的?那談何掛念?想通後,心底更是冷漠,伸手輕輕將她推開,「怎麼了?」
鄭素琴顧不得她的冷淡,捉了她的手說道,「娘要活不下去了,娘把錢都輸光了,還欠了他們許多錢。可老太太臥病在床,柳家的下人根本不跟老太太提這事,賬房還說每月用度就那麼多,不會再給我半點銀子。芳菲,你要救娘,你要救娘啊。」
柳芳菲咬了咬唇,「你欠多少?」
「兩千三百兩白銀。」
柳芳菲愕然,「這麼多?」她頓時惱怒,「你為何要跟人學賭,養男寵就罷了,你竟然還去賭。這麼多錢我去哪裡給你湊!」
鄭素琴已哭出淚來,「娘知道銀子不少,可是娘也沒辦法,下個月再不還,他們便要砍了娘的手和腳,芳菲你要救娘。」
「我沒錢!」
鄭素琴驚跳起來,怒罵,「你如何沒錢?你姓柳,你是柳家四房的孩子,怎麼可能沒錢!」
柳芳菲也幾乎委屈得落淚,「柳家四房的孩子……我哪裡是……不過是姓柳而已,僅此而已。」若能回頭,她當初寧可回到這宅子。
鄭素琴仍在罵,「沒良心的,從我肚子裡出來就不管娘了。回你的柳家,做你的八姑娘八千金去,就看著我被砍了手腳,我也好早點去死,投個好人家,下輩子立刻喝斷子藥,再不要生你這樣沒心沒肺的。」
柳芳菲被傷得哆嗦,「那你為何總不找哥哥!你那樣疼他,可你過得如何苦,卻從來不跟哥哥說。如今連這種事也不找他,你那樣疼他,那就找他去,何必找我。」
鄭素琴瞪大了眼,她是偏疼兒子,所以不願讓他知道自己過得有多難堪。偶爾他過來,她也總不讓他來,怕柳家知道後對他有所責怪。女兒當面指責,她也乾脆將她往外推,「滾,滾,沒了手腳也好,死得快,再不讓你糟心,說我偏心。」
柳芳菲站著沒動,被她一推才踉蹌一步,抓著門不願再走,幾乎是血與淚齊咽,「我去給你湊銀子,給你湊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