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日,柳定澤派去打探柳芳菲為何偷竊的人就回來稟報了。聽完緣故,低眉稍想,讓他退下。又飲了一口酒,才從酒樓出來。從首飾鋪子路過,又下車去買了根玉簪,揣在袖中,這才回家。
進到裡屋,就見方青坐在榻上看書。似乎是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幾乎是立刻見她抬頭看來。
柳定澤喜她這樣緊要自己,雖然沒起身,可這一眼,已能感覺得出裡頭的情意。外人都道柳四爺寵愛四夫人,也道四夫人並不喜歡柳四爺。可唯有他明白,自己的喜歡是流露於外,她的喜歡卻是內斂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知道到底誰才是真心待他。
他解下披風,走了過去,伸手,「冷。」
方青微微抿嘴,將暖爐放在他手上。柳定澤已是笑在臉上,坐她一旁說道,「今日外頭著實冷,這幾日雪也不見得會停,你少點出去,要什麼讓下人去拿來。」
「嗯。」方青見他心情似乎還不錯,才道,「四郎,我跟你商量個事可好?」
「你說。」
「以後笑笑讓我來教可好?」
柳定澤神情微僵,「你覺得我教得不好。」他驀地笑笑,「對,你甚至覺得我也不好,上樑不正下樑歪,又怎麼能教得好女兒。你是做過先生的,你來教才對,女兒我倒變得沒份了。」
話裡酸得很怨得很,方青知他心裡芥蒂,可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步的,「女兒是你和我的,怎麼會沒你的份。只是如今笑笑見什麼學什麼,有些事,確實不該是個小姑娘該做的。」
柳定澤僵著臉不吱聲,一會才道,「芳菲為何偷竊的事我查出來了。」
方青見他又變了話鋒,可卻不得不接,名義上芳菲也是她的女兒,她這做嫡母的,不能不管的,「為何?」
「鄭素琴欠了賭場兩千多兩銀子,若是不還,便要被斷去手腳,估摸是芳菲為她偷的。」
兩千多兩並不算小數目,方青詫異鄭素琴怎麼會突然輸了這麼多銀子。她倒是明白為什麼柳芳菲不跟他們說緣故,只因他們向來對鄭素琴不聞不問,尤其是柳定澤。一旦說了,若是不給銀子,反而會暴露她需要錢的事,那就難以下手了。
本以為他會處置柳芳菲,誰想柳定澤說道,「我們就當做什麼都不知,讓她偷夠了,救鄭素琴吧。」
方青蹙眉看他,有些不可置信,「四郎說的可是真心話?」
柳定澤笑笑,「我要做好事時,你卻又不信,讓我如何是好?芳菲到底也是柳家的孩子,我怎麼會忍心揭發她。」
方青語頓,聽來好像不錯。只是為何總覺得有些奇怪,好似不那麼簡單,卻又無從舉證。最後也應聲下來,對柳芳菲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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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太師兒子足有三個,但孫輩卻只有易天揚一個是男丁,還是大房嫡出,因此對他的疼愛非其他人可比。這也養成了易天揚的跋扈性子,在易家除了易太師,也無人敢責罵他,連他的爹娘也說不上話。
宋安怡當然更不可能給他臉色看,即便他這幾日都一身酒氣回來,也不敢多言。午時用飯後回房,才見他起身,忙拿了醒酒湯給他。
易天揚喝了醒酒湯,半晌才不覺頭暈,見了她唯唯諾諾站在一旁就煩,在床上跟死魚一樣,床下也跟死魚似的,當真無趣,哪怕是臉長得好看,也不過是僅有臉看得順眼罷了,看多了也膩味,「你能不能別總在我跟前站著,又不是丫鬟。」
宋安怡這才坐下,「您餓了麼?我們已經用過飯了,要不要讓廚子端來?」
「不吃,我外頭有約。」
宋安怡小心問道,「去哪裡呀?」
易天揚瞥她一眼,「我爹娘都管不了我,你竟然想管。」
宋安怡當即不再問,說道,「要我陪著麼?」
「不要。」出門玩樂哪裡有帶妻子的,妻子就該是養在家裡帶孩子的。易天揚伸了伸腿,就有婢女過來給他穿鞋。
宋安怡說道,「不要我陪著那我就讓人去給雁雁說一聲,她早上差人來說下午要一塊去遊湖的,我怕您要人伺候,就讓她等等。那我等會跟雁雁去遊湖了?」
易天揚對柳雁是又怕又想,不得不說因宋安怡的關係,他跟柳雁這幾年也見過不少次面,雖然脾氣霸道,但做為姑娘,絕對是個小辣椒,不會是條死魚。可惜他是得不到了,不說她是定國公家的姑娘,還是南平侯獨子齊褚陽的青梅,更是桉郡主的朋友,他也只能是遠遠看看柳雁。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可就是沒法到手,以至於聽見宋安怡要和她出去,就心生不滿,「你一個婦道人家跟她一個小姑娘去玩什麼,遊湖?坐在船上讓別的男人瞧?婦德學到哪裡去了。」
宋安怡只好說道,「那我讓雁雁來這?」
易天揚也想見柳雁,這才點頭。
易府的下人到了柳家稟報,柳雁正在書房練字,聞言心中不滿,「肯定是易家的人不許宋宋去遊湖。」
管嬤嬤說道,「易少夫人已為人婦,有些事已不能自己決定,倒也不稀奇。」
柳雁默然,又想,要是齊家以後這樣約束她,她還是不要嫁了。只不過……齊褚陽肯定不會的。會鼓舞自己做女官的人,哪裡會不許她外出去玩。
想到好友境遇,柳雁就覺憋氣。到了易家,易太師正好要外出,見了她十分客氣。她頓住步子跟他問好,又道,「上回見宋宋好像瘦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夫家這裡住得不習慣。」
易太師一頓,他倒不知這孫媳婦是瘦了胖了,不過自己的孫兒新婚不過半月就去了窯子的事他倒知曉,連他這做祖父的都知道,那做媳婦的怎會不知?可是因那事消瘦了?聽柳雁這一說,只得笑道,「許是住得不習慣吧。」
柳雁笑笑,目送他出去。等他走了,才斂了笑意,心裡呸了這道貌岸然的易太師幾口。無怪乎爹爹說他非良臣,如今看來果真是。也不管管他的孫子,任由易天揚胡來,傷了宋宋的心。
進了院子,沒看見宋安怡,倒是先看見了易天揚坐在亭子裡,竟是在手捧了書瞧。
她走到亭子一旁,見他還似乎在頭頭是道唸書,撇撇嘴,逕直走了過去,也不跟他打招呼。易天揚終於是裝不下去,在背後叫她,「這不是柳姑娘嘛。」
柳雁這才轉身,「宋宋呢?」
「安怡她在屋裡。」易天揚見她又走,忙跟了上去,還沒近身就見她又離了半丈遠,怎麼都近身不了,心中窩火,忍了氣仍是笑道,「她說本來你們是去遊湖的,但這天寒地凍的,安怡她身子不好,凍傷了怎麼辦,所以就不讓她遊湖去了。」
柳雁笑笑,「那我上回約她去狩獵場那吃烤肉來著,多暖和,聽說也是你不讓。」
易天揚說道,「這可真是冤枉我了,那天她正好牙疼,不好吃烤肉。」
柳雁懶得理會他,要不是因為他是宋宋的夫君,當初在奇珍鋪子她就將他的舌頭擰了,讓他逞口舌之快。
易天揚見她愛理不理,真是又恨又氣。不想再跟,負氣走了。
柳雁見了宋安怡,又見她消瘦,當真是沒聽過哪個新婦進了婆家門會瘦的,等關了房門只剩她們二人,她已是生氣,「是不是易家人薄待你了?」
宋安怡笑道,「沒呀,他們對我挺好的。」她認真道,「雁雁,權貴確實是個好東西,我這兩次回娘家,母親她都不敢對我冷言冷語了,連爹爹都對我客氣許多。所以……哪怕是在易家受了那麼一點點委屈,我也覺得沒什麼。」
柳雁暗嘆一氣,這隨遇而安的性子……她當真不喜。也只能囑她好好過日子,若是有什麼難處就來找她。宋安怡也一口應下來,只是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會麻煩好友的。
從易家出來,已快日落。回到家中,竟看見齊褚陽坐在大廳上,可讓她奇怪,往日來都是直接去哥哥那的,這次卻等在這。
齊褚陽說道,「薛院士要回來了。」
柳雁愣了愣,他又說道,「他寄了封書信給鄭先生,鄭先生不好過來,正好見了我,就讓我帶話來。」
「何時回京?」
「約莫就是臘月中旬。」
柳雁鼻子微酸,終於是回來了。雖然有些人手無縛雞之力,可單是聽見那名字,已足以讓人安心。
齊褚陽就知她會高興,所以才會趕過來等在這,好見面就說給她聽。
柳雁稍想片刻,問道,「冷先生可知曉這事?」
齊褚陽猜想冷玉應當不知,畢竟她是女子,鄭先生總不好去冷家告知,「約莫不知。」
「那我去告訴冷先生這個好消息。」
齊褚陽也隨她一起出門,還得告知其他先生。
柳定義也很快知道薛戎要回京,到了家就說道,「等立春過後,就將雁雁和褚陽的婚事辦了吧。」
李墨荷好奇道,「二爺為何突然提這個了,您不是素來不管的麼?」
柳定義擰眉說道,「薛戎要回來了,他當初因女官制被廢憤而離京,如今要回京,聖上又身體不適,只怕是要再進諫了。若是恢復女官制,雁雁定不會甘心嫁人,而要涉足官場。於姑娘家而言,到底是不好。」
李墨荷嘆息道,「二爺,您是知道雁雁非池中物,所以才驚怕她日後有所作為的同時,不能像如今這樣安安穩穩,所以才讓她早嫁,好讓她死心麼?」
柳定義沒有否認。
「只是雁雁哪怕是嫁了,也不會甘心的,褚陽向來是慣著她的,您也知曉。」
柳定義想到女兒往後要涉足官場,便覺擔憂。李墨荷繼續說道,「雁雁如今的脾氣已不像往日那樣急躁,乏於思考,今日的她,已不是那需要人護著的小姑娘了。讓她屈才過活,絕非是能讓她高興的事。」
柳定義又何嘗不知讓女兒待在婆家是淹沒才華的事,只是他驚怕罷了,「朝廷並非是個乾淨地方,雁雁是個姑娘,又不甘平庸,只怕日後要吃許多苦頭,與眾臣為敵。」
李墨荷也擔憂,可於女兒而言,那才是她所喜的事。因是懂她,所以才忍下心來勸柳定義放手。
女兒已是個大人,不會甘心一世活在柳家的庇佑下。一旦展翅,整個大殷國才是能容納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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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芳菲只覺入了臘月,鋪子裡的人都鬆懈了許多,也令她多了下手的機會。銀子偷得較少,拿名貴的東西去當鋪那,不多久就攢夠了銀子。尋了個日子去了小宅,剛敲了母親的房門,裡頭就傳來很大的動靜。不一會就見母親蓬頭垢面的開門,見了她便問道,「是湊夠銀子了?」
「嗯。」柳芳菲將一路緊捂的手鬆開,把衣裳裡裝有千兩百兩銀票的荷包拿了出來。
鄭素琴一看,立刻搶到手中,仔細看了幾遍銀票,確認無誤,才長鬆一氣,又推了推她,「你快走罷,別讓人看見。」
柳芳菲忍不住說道,「娘,你不要再賭了,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
柳芳菲見她不耐煩要走,猛地伸手抓住母親的衣袖,直勾勾盯著她,「娘,你就不關心這錢是從哪裡來的?」
鄭素琴這才覺好似趕她太快,忘了關心關心,「從哪來的?」
柳芳菲想說這是她忍著巨大的愧疚感偷來的,瞞著父親和方青偷偷拿的,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您進去吧。」
鄭素琴只覺她奇怪,「快回去吧,別讓人懷疑。」
說罷,就拽緊錢袋進屋,並不送送她。柳芳菲站了一會,才提步離開,其實她早該習慣娘親的冷漠。
出了小宅,她準備從小巷回去,免得被人看見。剛進一側巷子,卻見前面站了幾個人。
幾個穿著柳家下人衣裳,還有他們守在一旁的那個高個男子。只是看見他的側臉,柳芳菲就覺從腳底冷至頭頂,僵在雪地上不會動彈。
自從柳定澤不再痴傻後,她就對這父親有種莫名的恐懼。哪怕他對自己不聞不問,可就是無由來的怕。她看著柳定澤往這走來,面上竟還帶著兩分笑意,更覺心底寒涼。他知道自己偷銀子了,也對,她就說怎麼會那麼順利,月初對了賬目後沒有半點動靜,掌櫃反而更鬆懈了。
等他走到面前,柳芳菲才僵硬著嗓子開口,「要打要罰,我都認了。只是那錢是我娘的救命錢,求您放過她。」
柳定澤笑了笑,「真是鄭素琴的好女兒,可惜她從未待你真心。你不過是她撈錢的工具罷了,這種女人,連自己的孩子都舍得利用,你卻始終將她當做母親,當真可悲。」
柳芳菲抬眼瞪他,雖然怕,可就是無法忍受他以旁人的語氣來指責生她的母親,「我娘親如何不好,輪不到您來說。」
「你的娘只有一個,鄭素琴與你沒有瓜葛。」
「我的親娘永遠只有一個。」
柳定澤瞳孔微縮,冷聲,「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如此嫌惡你?當初你不願認還痴傻時的我為父,那我恢復心智後,也不願認你為女,所以我對你從不曾有愧疚。可我念你身上流了柳家的血,所以才來這,讓你看看你喜歡的親娘,到底是如何利用你。」
柳芳菲不解,柳定澤已捉了她的胳膊往小宅裡走。宅裡的下人見了他,還沒開聲,就被他怒目逼退,噤聲不敢說話。一直到了鄭素琴房門前,他才停下。柳芳菲惱怒不已,可聽見裡頭聲音,卻愣住了。
屋裡有男的。
明明剛才還沒……她忽然明白過來,不是剛才沒有,而是因為那男的一早就在那了,甚至是一塊過夜。所以母親才故意弄得自己髮髻糟糕出來,讓她誤以為母親過得仍悽慘,實則是為了掩護裡面的人。因此才那樣急著讓她走……
她緊握拳頭,沒有吱聲。屋裡的人聲纏綿,聽不太清,她下意識上前,貼耳門上,仔細聽著。
「早知道你家丫頭能這麼快拿到兩千多銀子,我們就該讓她拿五千兩。」
「我怎麼知道她平日是跟我哭窮,這逼一逼,竟能吐出這麼多。那我們是走還是不走?」
「走什麼,再騙她給我們拿三千兩,再走不遲。」
「也對,如此一來往後我們的日子就能過得更好了。」
那頗為嘲諷的聲音鑽入耳中,聽得柳芳菲渾身冰冷,差點悲得暈了過去。想提步進去捉姦,全身卻都沒氣力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可卻一而再再而三被親生母親利用。如今甚至讓她去做一世不安的事來滿足她和姦夫的快活。
當真可笑,這樣的娘,哪裡有資格為人母親。
屋裡還在低低笑著,說著私奔的事。柳芳菲突然不想敲門了,就當是以那兩千三百兩,斷了她們的母女情分。哪怕日後她死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會看多一眼。
柳定澤看著她一步一步離開,也看了一眼這木門,沒有入內。他從不承認鄭素琴是他的女人,所以哪怕是她紅杏出牆一百次,也跟他無關。到了大門口,他才對管家說道,「等半柱香後,你就去跟她說,柳四爺和柳八姑娘,方才在門前聽了許久的話,臉色十分不好。」
管家暗暗抹汗,頷首點頭,「聽四爺吩咐。」
柳定澤交代完,這才出門,剛出去就見柳芳菲站在那,他從旁走過時開口道,「你如今看清她的面目也好,跟這種人,就該斷了母女情分。這也算是我身為你父親所要做的。」
柳芳菲頓時冷笑,「你根本不配做人父親!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柳笑笑。」
柳定澤臉色沉冷,「你說什麼?」
柳芳菲直直看向這個狠如財狼的人,說道,「你明明早就發現我偷竊的事,可你不說;你也知道她做的齷齪事,可是你從不阻止;你讓我和哥哥住在柳家,卻從來不管不問,每每提及,便說我們是柳家的孩子,而不說我們是四房的孩子。你對我如此,我認了,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可你不該對哥哥那樣,哥哥明明一直很敬重你……為何我總是被母親出賣卻還是更親近她,卻覺你比她更可惡,只因你的冷漠,比她的背叛更讓人心寒。我不配做你的女兒,但你跟更不配做我的父親!」
忍在心裡多年的話,終於是說了出來。柳芳菲詫異自己竟然不覺痛心,反而覺得痛快。說完後,也覺得眼前這人沒什麼可驚怕的了。
柳定澤微微一頓,冷聲,「那你如今可以滾了,不必再回柳家。」
柳芳菲也沒有再打算回去,沒想到那兩千三百兩,讓她看清了母親,也看清了父親,斷了這兩種情,好似……終於能活得更恣意了。
柳定澤坐了馬車回到家中,本不該在意柳芳菲說的話,可不知為何,總覺堵在心口。進了前院,恰好見到柳翰迎面走來。他這才仔細看他,因只年長他十餘歲,如今看來,兩人面龐因太相似,倒像弟兄。只是恍惚間,他竟想不起來……柳翰到底是幾歲了,如今是在書院還是入了朝廷,這些……一無所知。
若說他不願認柳芳菲做女兒是因當年她不認自己,倒情有可原。可當初,柳翰是親近自己的。
似是發覺到自己內心的不安,又好像應驗了妻子說的話,終有一日要眾叛親離……柳定澤忽然頭痛欲裂,像要炸開,不多片刻已狠狠將那痛楚壓下。定定告訴自己,他沒錯!他所做的,通通都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