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揚意外離世,易家上下幾乎都瘋了。宋安怡竟發現自己並不太傷心,一旦易家痛罵,罵得重了,她便擰眉佯裝肚子疼。她臉色也確實不好,一眼看去就像真是動了胎氣,易家就再也不敢說她。
每晚宋安怡坐在房中,都要摸很久肚子,今生可以依託的,就只有這孩子了。唯有自己的骨血,方能讓她安心。
柳雁不便多去易家,但這幾回見了她,都說沒事,眼神裡也多了幾分堅定,這著實讓她欣慰。四夷館的事忙,閒時又跑易家,李墨荷發現只有早上能見她一面,夜裡過去也不見人,等她睡下了,下人才說她放衙回來,又不好那個時候去。
這日問了早安,李墨荷將她拉住,問她在忙什麼。柳雁說了,她才道,「你是快要成親的人了,不好多去那有白事的地方。」
柳雁說道,「我怕易家的人欺負宋宋,而且我若不陪著她,宋宋就沒人可陪了。」
李墨荷搖頭,「你難不成還能陪她一世麼?」
柳雁笑道,「身為好友,為何不能陪一世?再過三個月宋宋就要臨盆了,那時我估摸呀,也為人婦了,娘,我去認了宋宋的孩子,做他乾娘好不好?」
李墨荷說道,「真是胡鬧。」
「才不是胡鬧。」柳雁輕聲說道,「易家的人對宋宋並不好,而且還說她是災星。如今看在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對她客客氣氣的,但一旦生下孩子,易家人肯定會變臉。可若是我去將宋宋的孩子認作乾兒子,易家人多少會顧忌的。」
李墨荷這才明白她的苦心,女兒一旦真心為誰,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是個護短的主。她稍稍一想,說道,「可要你倆都同意的好。」
柳雁立刻聽明白那「倆」是指誰,指的就是齊褚陽,「齊哥哥肯定會同意的。」
李墨荷見她說的不猶豫,笑了笑,又道,「魯陽公主到底是你嫂子,趁著今日休沐,約她去喝喝茶賞賞花吧,娘見她也著實悶得慌。嫁到我們柳家來,倒日漸消瘦了。」
柳雁低聲道,「哥哥待她不好麼?」
李墨荷不好多說,只是叮囑她去陪陪這嫂子。柳雁也想趁空和她說說話,畢竟這是她唯一的親嫂子。
魯陽公主自幼生長在太子府,跟自己玩鬧的都是皇族的人,後來父親登基,她成了公主,又嫁了人,一跟兒時玩伴玩鬧,人家都多了幾分客氣和疏離,再親近些的,又總問柳長安的事,讓她聽了好不心煩。她不用去給老太太請安,每日都睡醒了再起來,偶爾會知道柳長安什麼時候走的,大多時候不知。柳雁過來時,她才剛起身,睡眼惺忪。
柳雁進去後,坐在窗檯下的椅子上她說話。不得不說魯陽公主實在是個豔麗人,臉還未完全長開,若將髮髻放下,仍是少女模樣。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真看不出公主是那種會插足別人婚姻的人。
魯陽公主見她總往這看,問道,「你總瞧我做什麼?」
柳雁坐正了身子,「嫂子你長的真好看。」
魯陽公主黑眸轉了兩圈,被柳長安冷待慣了,突然被小姑子一誇,不得不讓她多想,這可是有目的的恭維。她撇撇嘴,「本公主確實長得不差,用不著你說。」
柳雁訝然,這是自負還是率真?
「你哥哥嫌惡我,我也嫌惡你哥哥,你就算稱讚我一百回,我也親近不了你這小姑子,所以還是將話收起,回去吧,反正遲早我會離開柳家的。」她坐下身,見姑姑眼裡微有責怪,卻不敢言語,知道自己說的話又不妥當了,擺手讓屋裡的宮人下去。
柳雁倒覺她奇怪得很,「當初是你要嫁進來的,為什麼如今卻想著走?就是因為我哥哥待你不好麼?」這公主那時明知道她哥哥有婚約還非要嫁入柳家,這會吃癟了就立刻要走,也太讓她生疑了。
魯陽公主輕笑一聲,「你也覺得是我非要嫁你們柳家的?柳長安竟然沒和你們說過我的解釋,看來他果然很討厭我。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喜歡他了。」
說不喜歡又怎麼可能真的不喜歡,一眼瞧上了就忘不掉了,否則她也不會在母后來跟自己說時,一口答應。只是陰差陽錯,她竟成了柳長安的仇人,當真可笑。
柳雁越聽越是不解,問了兩回,魯陽公主才憤憤將原委和她說了,末了冷笑,「我就等著我父皇大權在握那一天同你哥哥和離,到那日,我一定要還他十個耳光,方能解恨。」
「你說的都是真的?」柳雁詫異,原先還以為是她不知羞恥非要強嫁,誰想卻聽來這非同一般的事。
「對。」魯陽公主面色淡淡,「你信不信我都不在意,只是你問起,我當然要辯解,總不能吃這啞巴虧。」
柳雁這回終於可以肯定公主這是率真而非自負,但事情真假她並不好判定。雖說身為公主實在沒有必要說謊,可世上真真假假的事見多了,不好妄下言論。都說日久見人心,看來,她果真有必要多和這嫂子接觸接觸。
魯陽公主見她不偏幫柳長安,也不道她的不是,心想許是因為她是女官,所以對自己的公主身份有所忌諱,不好幫著她哥哥說話。原來這小姑子,也是個圓滑之人。
這一想,已是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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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送親的大軍本該完成使命回來,可卻突然傳來兩國惡交開戰的消息。
柳雁聽見這事,放衙後就去寺廟給父親和齊褚陽燒香保佑。往日她不大信這些,可心中有顧念的人了,倒越發信。回到家中,又安慰了母親,逗弟弟玩了會,才回房。
在房裡坐了好一會,慢慢將這事順了一遍,倒是明白過來。和親是假,假借這次和親前往東邊攻打東夏國才是真。當初送親大將中有她父親她已覺奇怪,只是送親而已,怎會勞煩國公大將。如今她是明白了,只是變著法子讓父親去支援罷了,所以才假意求和。
想到聖上比先皇更多幾分智謀,柳雁心裡舒服許多,之前還怕皇帝是莽夫,如今看來不是。
帝君非莽夫,對大殷來說,是福氣。但願不是好戰之人,像先皇那樣勞民傷財。
六月初,她同宋宋義結金蘭。過了白事百日,得了易家應允,接她到家中來小住。只是她常待四夷館,便想將她托給魯陽公主。
魯陽公主一聽這請求,瞥了她一眼,「你求本宮這個,不過是因為想借本宮的地位為你好友遮風擋雨吧。」
說罷,得意地看著她,就等著她被當場拆穿的尷尬。誰想柳雁毫不隱瞞,點頭,「對,正有此意。」她笑笑,「嫂子,你們兩人在一塊,還能排憂。宋宋脾氣可好了,我若是不用去四夷館,定會天天陪著她。可我不得空,只好拜託您了。」
她這樣坦誠魯陽公主倒不知說什麼好,鬼使神差點了頭。柳雁大喜,當即將宋宋交付給她。有了公主做玩伴,易家人更要敬宋宋三分了。
等過了幾日,柳雁休沐,同宋安怡在房裡剝瓜子吃,見她面頰紅潤,知她過得舒坦,又摸摸她的肚子,「外甥呀外甥,這幾日吃的可好,睡得可香呀?」
宋安怡笑道,「他哪裡了能聽得到你說話。」
柳雁將剝了一小碟的瓜子仁推到她面前,繼續剝自己的份,「宋宋,你覺得公主為人如何?」
宋安怡說道,「公主人很好。」
「怎麼個好法?」
宋安怡想了想,「倒是跟雁雁你很像,都是率直的人,只是呀,更像三年前的你,如今的你穩重多了,公主她……」她壓低了聲音道,「好似有些毛糙。」
柳雁正想點頭,一想又不對勁,瞪眼,「你這不是說我往日很毛糙麼?」
宋安怡抿唇笑笑,見她要將瓜子仁收回,忙護住,「我說了大實話,你倒耍賴了。」
「就耍賴。」柳雁笑著笑著也不拿了,在宋宋眼裡,有不好的人麼?不過她越發覺得公主不是不簡單,而是太簡單,簡單到讓人總覺得她不該是那樣,便加了諸多揣測。
「咚咚。」門突然被敲響,下人在外頭道,「姑娘,桉郡主來了。」
柳雁正要好奇她來做什麼,一想魯陽公主還得喊桉郡主一聲堂姑,這才瞭然。她於桉郡主隨意得很,聽了就罷了。倒是宋安怡聽見她過來,拉著柳雁一起過去。無奈,只好跟她去。
桉郡主確實是來柳家看望這侄女的,兩人年紀相仿,自小就有交情。只是桉郡主不願看見柳雁,因此一直沒來。魯陽公主不知桉郡主和柳雁之間的事,催著桉郡主來。
柳雁是不樂意進了嫂子房間,桉郡主也是不自在地在魯陽公主房裡待著。好在有宋安怡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在,三人便對說這孩子的事。
一會宋安怡要去解手,魯陽公主說道,「我也去。」
等兩人結伴走了,只剩柳雁和桉郡主。兩人瞧了幾眼,半晌桉郡主才道,「等齊家哥哥回來,你們就成親了?」
「嗯。」柳雁說道,「你也趕緊找個婆家吧。」
「等你們真的成親了,我才嫁。」桉郡主咬了咬唇,「因為不死心,只要你們一天不成親,我就有機會。」
柳雁在這件事上突然不想用勝者的姿態看她,默了默說道,「兩國交戰,齊哥哥不會那麼快回來。」
「你能等,我自然也能。」桉郡主說道,「如果我有機會,一定不讓你們完婚。我知道那樣做太卑鄙,可……就是不甘心。」
柳雁聞言,挑眉,「儘管放馬過來。」
兩人這邊鬥嘴,柳家又來了客人。李墨荷去了大廳見到來人,笑道,「宋夫人怎麼來也不說一聲。」
這人可不就是宋安怡的繼母麼,李墨荷早就聽女兒說過無數次這惡繼母的事,兩人並不常見,十分生疏,對她的突然拜訪自然意外。
魯氏笑道,「一直怕柳夫人你沒空,不好意思過來打攪。只是前幾日我那親家就一直問我,怎的安怡還不回去,這不是快臨盆的人了麼?所以就讓我這當娘的來看看,可是玩得忘了時日。」
李墨荷心想定是女兒將消息截住了,之前就聽她問了臨盆需要準備什麼東西,怕是想讓宋安怡在這生的。只是易家怎會同意,真是亂來。她一邊敷衍魯氏,一邊讓下人去叫宋安怡過來。
宋安怡已解手回來,一聽繼母來這裡尋人,讓她回易家,心已沉落。正要起身,柳雁拉住她,「宋宋,穩婆不是說你再過七八日就要生了麼?在這生吧。」
桉郡主不知易家待她不好,只覺莫名其妙,「柳雁,你傻了不成,哪有生孩子不在婆家生,要在朋友家生的。」
柳雁執拗道,「不要回去,宋宋。我要多留你兩日,他們也不敢來找。哪怕是背負罵名,我也無妨。」
一直多話的魯陽公主這會安靜下來,看著三人,不好插話。只是柳雁這樣執著,令她有些意外。她不傻,肯定不會不知這樣強留有多麻煩。可她就是在這犯傻,那緣故是什麼?
宋安怡這才知道她將自己接到柳家的用意,原來是想一直留到她臨盆那日,「沒事的雁雁,這孩子是易家的,難道他們還能在我臨盆時薄待我麼?」
柳雁確實不放心,可實在沒有理由在人家找上門了還將她留下。只是若宋宋願意,她也不是不敢這麼做。宋安怡唸著沒事,讓婢女將她在這的東西收拾好,準備回去。
看著宋安怡出門,柳雁到底放心不下,給那婢女暗中塞了一袋銀子,「照顧好你家主子,還有,若是你的主子有什麼難事,立刻來找我。」
婢女當即將錢袋收好,「九姑娘放心吧。」
魯氏見宋安怡上車,眼裡笑意更深,跟柳雁說道,「等安怡生了孩子,你就是孩子的小姨,跟我們宋家呀,也算是親戚了。」
柳雁乾笑兩聲,呸,不要臉。
已是十月的天,秋風微涼。柳雁送走好友,看著魯氏的臉,已是生厭。懶得寒暄,轉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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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長安這日赴宴歸來,天色已晚,回到房中,想先行休息,卻見床上凌亂,魯陽公主坐在桌前畫畫。他上前將被縟鋪好,忍不住說道,「你下回起身後,可否讓下人疊好?」
魯陽公主撇撇嘴,「我那樣睡無妨,你受不住就去偏房。」
「這是我的房。」
魯陽公主一聽,將筆放下,「好好好,這是你的房你的房,那我去偏房睡可以了吧。」
柳長安見她真要往外走,鞋已脫了都來不及穿,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是要祖母和母親著急麼?」
「吶吶。」魯陽公主指了指他緊抓的手,「男女授受不親啊。」
柳長安只好放開,用身體攔住她的去路,「別讓我祖母擔心,她老人家身體不好。」
魯陽公主輕哼一聲,繞身回到桌前,拿筆繼續畫。一會又道,「你那郝姑娘怎麼還不過門,我還想看看她是個怎麼樣的人,讓你這麼喜歡。」
柳長安本想七月就讓郝玥進門,結果因和東夏國交戰,父親還在東城奮力殺敵,不好辦喜事。他挽起袖子去洗手,聽見這話說道,「與你無關。」
「關係大著呢。她要是個脾氣不好的,到時候就算你護著她,我也不會看在你的面子上對她和顏悅色。反正呀,不要招惹我。我只想安安靜靜的等著我父皇掌握大權,其他的事怎麼樣都跟我沒關係。只是你倆別同心地欺負我就好,否則我會翻臉的。」
柳長安微惱,「我如何欺負過你?」他自詡正人君子,只是成親那兩日兩人吵了,之後就一直忍讓。況且這成親四五個月,同床共枕他都沒碰她,聽見這話實在讓他心氣不順,該六月飛霜了。
「你冤枉我,這就是最可惡的欺負。」魯陽公主知道他不信自己的話,可心裡就是不舒服,「反正呀,別惹我!」
柳長安懶得和她辯解,洗淨了手準備脫了外裳就寢。魯陽公主只覺不對勁,猛地抬頭,「你不洗身?」
「晚了,明日還要上早朝。」
一品大臣可入大殿上早朝,二品大臣在殿外,其餘官品連跪聽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宮門外等候。只是柳長安在的是翰林院,翰林不同於其他官員,不分官階,都要在殿外跪聽,是個累人的早朝。柳長安回來得晚,明早拿溫水擦擦就好,也不是第一回這麼做了。
魯陽公主瞪大了眼,跑過去護住床,「不許,髒死了,你不洗別想睡。」
柳長安剛赴宴飲了酒,更是疲累,「又不是第一回,前頭四五回你怎麼不說?」
「你你你竟然趁我不注意髒著身子爬上來!」她頓時生氣,將被子抱做一團要往外扔,「髒死了。」
柳長安見她顛著步子將被子拿走,再看看空蕩蕩的床,實在撐不住,倒頭睡下。等魯陽公主把被子丟出門外給下人拿走,再回來,發現他竟熟睡了。
俊朗面上泛著酒紅,身子歪斜睡在那,看得她微微愣神,就跟兩人成親那晚一樣,他也是這樣丟下她就睡的。她俯身戳戳他的臉,不見他醒來,果真是累了。她百般遲疑,到底還是去櫃子那拿了新被縟過來,給他蓋上,萬分嫌棄地躺在一旁,幾乎沒貼著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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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早上到了四夷館,就見院內貼了告示,上前一看,說是十天後譯字生進行考核,合格者,就能入鴻臚寺了。簡而言之,意味著陞官。見上面共有十二人參加,通者三個,她已是摩拳擦掌,定要好好努力。
正看著名單,肩頭被人拍拍,她回頭看去,見了來人,已是展顏,「宋姐姐。」
宋晴往那看了一眼,笑道,「可有把握?」
「自然是有的。」柳雁離了人群,和她一起進去,「雖說除了你我,其他十人都是前輩,可總不能就這樣氣餒。」
宋晴說道,「我之前問過趙通事了,他說當年入四夷館的人想在半年內考入鴻臚寺,還從未有過那種人。我瞧呀,雁雁你定是第一個。」
柳雁說道,「宋姐姐你東夏國的文字語言明明學得比我好。」
宋晴想了想,笑道,「好吧,那我就做第二個好了。」
柳雁也笑了笑,有人一起並肩上進的感覺著實不錯。進了裡頭,又見著趙通事滿是褶子的臉。一瞧兩人,已露了不屑。從未在他那裡得過誇讚,還總被他摔本子的柳雁早已習慣,每每見著對女子成見頗深的趙通事,她便會想起薛院士。
再過兩個月,薛院士就過世一年了。也不知他可轉世投胎了沒,定會找個好人家吧。
她抬頭看向桌上壘如城牆的譯字本,定定上前,拿起本子,摒除雜念,鑽研學術,才是她緬懷恩師的最好法子。
冷冷晚秋已至,萬物開始沉眠地底,待熬過寒冬,在初春之際,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