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夷館回來,月已高掛柳梢頭。柳雁抬頭看去,月明如銀盤,如有仙人常居。不知月上是何等景緻,讓人心生好奇。
柳家馬車已等了她多時,車伕見她出來,說道,「姑娘,快上車吧。」
往日不曾聽他催過自己,柳雁好奇道,「你有什麼急事麼?」
「倒不是小的有事,半個時辰前家裡的福伯來了,說易少夫人身邊的丫鬟急匆匆到了咱們府尋您,一聽不在就跑了,也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福伯便過來告知,可您還沒出來,就讓小的轉告。」
柳雁聽完話,忽然愣了愣,心覺不安,顧不得矜持,一步便躍上馬車,急聲,「快趕車去易家,快!」
她平日雖說也是英氣的姑娘,可這一步跨上,還是讓車伕驚奇了下。柳雁兒時總和齊褚陽練箭,父親從常在旁指點齊褚陽練武,她又不笨,看多了也會,只是懶,疏於練習。這點高度難不了她,小小的防身擒拿術也學了稍許。
車伕來不及多想,忙駕車趕往易家,卻不知發生了何事。
馬車剛到易家,車□轆還未完全停下,柳雁已經跳下馬車,穩穩落地,卻還是驚得車伕滿額虛汗。
易府管家見她大步進來,忙攔住她,「九姑娘這是……」
「你們少夫人呢?」
管家稍作遲疑,柳雁已明白,撥開他的手繼續往裡走。管家不敢多攔,跟在一旁說道,「少夫人方才腹痛,已快要生了。」
柳雁冷笑,「方才?我知道的怎麼是已痛了半個時辰有餘了。如今還未生下來,還不跟我說實話麼?」
管家不知她怎麼知道的,這才悄聲,「聽那些來回伺候的婢女說,是難產了……」
柳雁臉色剎那變得慘白,握緊了拳往裡走去。
「九姑娘,您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瞧不得那些東西呀。」管家就怕她日後有什麼惡事,怪到自己頭上,說他沒提醒她。可來人步子不停,一直往前走。過了迴廊,他也不好再去,只能眼睜睜等在這。
柳雁跑得很快,耳邊已聽見宋宋的悽慘叫聲,腿好似沒了知覺,只是一直跑一直跑。她憎恨這樣讓女子痛苦的時候,哪怕是每次痛苦都有嬰兒出世,可那種過程卻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柳家的孩子已有十五個,她親耳聽過三四回母親嬸嬸臨盆時的痛叫聲,雖說誕下孩子後會恢復,可那時的痛苦,連旁人聽了都覺可怕。
可那時她們都不曾難產過,穩婆也說胎位好易生。
宋安怡的房前不斷有僕婦端水進進出出,進去時是一盆冒著熱氣的清水,出來卻是一盆懾人的血水。
易夫人只盼著孩子快些出世,再這麼待在娘胎中,只怕要悶死了。她雙掌合十念個不停,幾次想去看又怕暈血。
裡頭慘叫聲忽然漸弱,嘶啞的聲音好似再沒力氣,嚇得她當即從椅子上跳起來,捉了急急出門的嬤嬤問道,「孩子出來沒?怎麼沒聲了?」
嬤嬤答道,「暈過去了,大夫說要吃催生丹,要是還生不出,怕、怕就保不住了。」
易夫人差點沒暈過去,剛到跟前的柳雁也差點步子不穩。易夫人瞧見她,無瑕理會,繼續唸著佛經。
此時無人有空餘理會她的存在,旁人說什麼她也聽不見,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聽見好友哀淒的哭聲,心已是揪緊,同裡面的人一樣慢慢撕裂心肺。倚身柱子,才勉強站立,又過了許久,屋裡走出個僕婦,抹了抹額上汗珠,忐忑道,「夫人,穩婆說……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易夫人怒聲,「無論如何也要留下這孩子!哪怕是剖了她的肚子,也要把孩子救出來。」
柳雁愕然看去,憤怒得指著她臉的手都發抖了,「你敢!若是宋宋有事,我要你們易家陪葬!」
易夫人只顧著自己的孫兒,哪裡聽得進去。僕婦又顫聲道,「穩婆說可再吃一粒催生丹,只是怕少夫人血崩,那樣大人的命就保不住了。」
易夫人連聲道,「再吃一粒,那樣大的人,一粒丹藥,哪裡會要她的命。」
柳雁怒得渾身顫抖,將那僕婦攔住,「不許去!」
僕婦認得她是國公家的姑娘,不敢進去。突然廊道盡頭有人喝聲,「將她捉住,保住孩子!」
是易太師的聲音。
這一定是柳雁長這麼大以來,聽過最可恨最讓她氣得恨不得殺了對方的聲音。
一個高個僕婦當即上前抓她的手,柳雁握住她的手腕便一擰,痛得僕婦叫了一聲。這在門前伺候的都是婦人,這一看不敢動了。易夫人怒喝一聲,四五人齊齊撲去,哪怕她有萬夫之勇,也架不住這伸來的七八隻手。不多久就被壓制在地,隱約感覺到有人跨過她的身,進屋說了什麼。
面頰都被壓在地上的柳雁驀地湧了淚,嘴被緊緊捂著,連叫也叫不出聲。
那柳家車伕在外面等得不安,又不好去院子,久不見她出來,趕緊回柳家通報去了。
柳雁用力掙紮著,身上四五人卻將她箝制得更緊,直到聽見一聲嬰兒啼哭聲,她忽然覺得力氣全部耗盡,四肢癱軟。身上的人終於鬆開力道,她顫顫起身,踉蹌進了裡屋,還未見到人,已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一個婦人抱著個孩子裹住那小小的身子,去了一旁清洗。她卻看見床上的人形容枯槁,面白如紙,被縟已都是血,像血針刺得她撕心裂肺。
「血崩了,快拿藥過來。」
屋裡仍在亂著,她跪身床邊,已沒力氣站起來,「宋宋……」
宋安怡仰躺床上,睜眼看著上面,眼裡卻什麼都看不清。聽見好友聲音在耳側,動了動唇,聲音瘖啞。柳雁湊耳上前,只聞她輕念道——
「好疼啊,雁雁……」
像是要熟睡前同她念了一句「早歇」的語調,輕而遙遠。她抬頭看去,床上的人已不會動彈。柳雁猛地愣住,「宋宋?宋宋?」
不管她怎麼喊,宋安怡都已不會再答應她一聲。
再不會叫她的名,再不會叮囑她在朝堂上要小心,再不會讓她不要累著。
唯一的好友,再不會起來……
她怔愣很久很久,直到有人來請她起身,她才站起身,轉身走向那正在看嬰兒的老婦人,抬手便扇她耳光。
啪。
耳光聲在屋內響起,易夫人已是愣神,捂著面頰氣得已哭,「你、你竟然打人……」後面的話卻被她那狠戾的眼神生生給壓回腹中,驚得心頭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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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荷帶人來到易家,等著易太師易夫人出來時,捉了個下人問話,知曉原委,也癱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易太師先行出來,見了她並沒好臉色,沉聲,「雖說柳姑娘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定國公,可是這樣鬧到我們府上來,也不妥吧。還扇了我兒媳一個耳光,這件事我定會上告聖上。要她跟我們易家賠禮道歉。」
李墨荷定聲,「我要見我的女兒,當面對質再說。否則易太師將白說成黑,我也不知。」
易太師並不覺理虧,立刻讓人將她帶上。
李墨荷見到雙眼無神,精神渙散的柳雁,立即上前握住女兒的手。柳雁覺察手上溫度,抬眼看去,看見母親,已是哽咽,「娘……宋宋她死了……宋宋她死了……是他們害死的宋宋。」
李墨荷聽她強忍哭意,知她心中痛苦。緊握著女兒的手,給她一絲依託。再看她那俊俏臉上,還有因壓在地上而刮傷的細傷,更是惱怒心痛。
易太師冷冷道,「你如何能說是我們害死了她,若是讓她來選,她也定是選孩子的。」
柳雁怒斥道,「你怎能替她做主?你如何能說出這種話?宋宋也想活,你怎能斷言她一定會選擇留孩子,你可問過她?可問過她?若要你來選,你可願意代替你的孫子去死?可願意?」
易太師面色鐵青,冷眼盯她,「在我太師府上鬧得雞犬不鳴,老夫定會……」
「易太師。」李墨荷抬頭盯他,「隨你去聖上面前壯告吧。」
易太師沒想到她直言這個,本來只是想柳傢俬下賠禮道歉,畢竟柳家並不是好得罪的,這一說倒頓了頓,「你說什麼?」
李墨荷冷笑,「你跟聖上壯告我女兒擾你家門清靜,那我也去聖上面前壯告你們易家欺人太甚,將我女兒的臉傷成這樣,將朝廷命官的臉傷成這樣,將未來南平侯兒媳的臉傷成這樣,將我們定國公府千金的臉傷成這樣!」
說罷,拉著柳雁便走。易太師已聽得冷汗直落,柳雁鬧騰的事只是言語罷了,作證的都是易家人,她的傷卻是實在的,聖上會信誰,他不用想也知。本想討個說法,結果卻碰上這樣剽悍的婦人,只好請攔住,「方才老夫的話是一時之氣罷了,還請柳夫人見諒。我孫兒孫媳婦皆已過世,老夫心中悲切,氣昏了頭,才冒犯了柳夫人和令千金。」
提及宋安怡,柳雁直直看著這偽善之人,字字道,「我會讓你們易家下地獄。」
含血帶淚,眼裡也幾乎充血,像是地府裡來的勾魂鬼怪,要將這些人全都送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