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和大楊結盟五十餘年,兩國一向交好。大殷盛產駿馬,大楊糧食充裕,每年物物交換,也算是各滿所需。而今大楊以糧食銳減為由,不願再等價兌換,可駿馬匹數卻求不減,大殷自然不願,這事便有了僵持,蘇定留城的時日也延長了。
而蘇定眾人等消息時,剛入臘月,大殷皇帝頒佈詔令,恢復先皇時期的女官制,於應試入仕者,再無約束。前三年女子科舉一年一考,以填充官職空缺。三年後,同男子科舉合併,一同應試。
而此時朝堂之上,已無當初以右相為首極力抵制女官制的黨羽。柳雁這才明白楚照的用意,臥薪嘗膽,一朝反擊。這皇帝,值得她效命。
女官制恢復當晚,鴻臚寺有宴請,虞司賓見柳雁早早同左少卿酒宴告假,待她坐回,便問道,「柳大人晚上要去何處?」
「去祭拜薛院士。」
虞司賓已笑,「我也同少卿告了假,要去祭拜薛主洞,一同去吧。」
柳雁點頭,又道,「你哪日去都可,今晚他們去飲宴,你為何不去?我是個姑娘,說不去他們也高興,免得我礙事。」她嘆道,「別以為我不知你們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虞司賓俊白的臉唰地紅了,「你可千萬別跟人說我是那種會去煙花之地的人啊!」
柳雁噗嗤一笑,「我能跟誰說去?」
「你家人啊。」
柳雁好不好奇,「我跟家裡人說你的事做什麼?」
虞司賓頓了頓,又笑了,「對,好好的怎麼會提我。」
柳雁只覺他好不莫名,這虞司賓,有時候真是讓人奇怪。
等放衙後,兩人就一同去了薛院士墳前,身後跟了兩家車伕,也覺無事。或許是心中都無鬼,只是覺得對方是同僚罷了,因此並不覺得尷尬。
虞司賓走在她一側,悠悠斜陽照來,隱隱覺得有東西閃了眼,低頭看去,微微一頓,「你這白玉珮……」
柳雁抬頭笑笑,「薛院士的。」
虞司賓當然也知當年薛院士行刑前將這唯一身上物件送給了柳雁,這在士子中早就不是什麼秘密。想了一會才明白,之前聖上未恢復女官制,也就是說薛院士也未正名,而今已恢復,她方能大大方方戴著,再不用躲躲藏藏。
兩人到了薛院士墳前,香火比寺廟裡的還要鼎盛,一直燒了好幾丈遠。
虞司賓這才拍拍腦袋,「我忘了買香燭了。」
柳雁恭敬拜了三次,說道,「如此便可。」
虞司賓想了想,也虔誠拜下三回,笑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薛院士在莘莘學子中,惟獨認同你了。」
柳雁只覺這司賓著實不錯,可惜到底是個男子,不能一起去喝酒聽曲,談天說地。她俯身去清理那些已經燃盡,只剩香梗的燭火,全都清掃到一堆,用火摺子點燃燒了。
虞司賓問道,「你是想著這裡一定很多燭火,所以才帶了火摺子麼?」
「自然不是,隨身都帶著的,除了進宮。」
虞司賓好不詫異,「你一個姑娘家隨身帶著這種東西做什麼?」
「以備不時之需。」柳雁是跟齊褚陽學的,隨身的匕首、火摺子,甚至是縫合在裡衣的止血藥粉包,若是搜一下,定能搜出一堆東西。想到情郎,又思緒悠長,這都臘月了,也該回來了吧。
今日沒有下雨,不過前兩日下了,地面還濕潤,為了不讓火堆熄滅,柳雁又將那些撥在一起,幾經撥弄,終於是留意到了一根香燭上的符紋,拿起仔細看了看,問道,「虞司賓,這是東隱寺的香燭吧?我們書院裡有人在那出家麼?」
虞司賓笑道,「沒聽說過,許是別人在那買來的。」
「怎麼可能在那買香燭,而且東隱寺素來是不讓人外帶的。」
虞司賓無奈道,「那定是偷來的。」
好似也有這個說法了,不過去那偷了燭火再來祭拜薛院士,兩人又覺不可能,心覺稀奇,也無解。等完全清理好了,兩人才離開。快上馬車,柳雁才想起事來,「明日我休沐,不過少卿大人讓我拿些東西給他,我又不願去了,你回家時不是跟我順路麼,能否停停車,幫我轉拿?」
虞司賓脊背已微微挺直,「可以呀……」
兩人各自上了自家馬車,趕回柳家。
回去途中,細雨又下,似夾著點點寒冰,更冷得入骨。
柳雁不喜濕冷的天氣,兒時便不喜,五歲那年被歹人綁在那濕漉陰冷的洞穴內,幾乎喪命,自此更是厭惡。從車上下來,腳上便覺冰涼,眉頭微擰,打傘上了台階,站在門下等虞司賓。
虞司賓身材頎長,樣貌斯文,連管家都多瞧了幾眼,要不是穿著和小姐一樣的官服,還以為是哪家慕名追隨的少爺。
兩人還未進去,就又聞馬蹄聲響,柳雁往那看去,便駐足等那人。
車上下來的人螓首蛾眉,裊裊娉娉,只是神色清冷,拒人於千里之外,還未走近,聽見柳雁喊自己,柳芳菲才抬傘,看見她身著鴻臚寺的官服,眼神微微一動,瞬間又將那羨慕掩飾下去,微點了頭,便進去了。
柳雁早就習慣她這樣冷然,不過後頭沒了聲響,回頭看去,就見虞司賓背身向來,傘也壓得擋住了半個身。她皺眉歪身,「虞司賓?」
虞司賓這才轉身,「啊?」
「你在瞧什麼?」
「瞧雨。」
柳雁臉上微僵,「你可要進去等?」
虞司賓遲疑稍許,搖頭,「我在這等就好。」
柳雁點頭,邊進去拿東西邊想,這樣客氣可真不像他,要知道他可是隨便去一處地方,都能同人說上半日話的。連大楊來的使臣,如今都同他熟如故交。拿了東西出來,交給他後虞司賓便走了。柳雁也轉身進去,走了兩步微頓,回身看那已離去的馬車,想到種種,眨眨眼……等等,他喜歡的人該不會是柳芳菲吧?
只是冒了個念頭,便覺十分可能。
那樣叨叨絮絮的人同冷冷清清的堂姐站一塊的話……柳雁明眸微眯,好似也很不錯。
柳芳菲全然不知被人這樣揣測,剛進院子,下人就上前說道,「四爺四夫人讓姑娘回來後便去屋裡,有事要說。」
她猶豫片刻,才應聲。父親要見她?當真難得。
在她回來的小片刻之前,柳翰已在那了。
柳笑笑正抱著白瓷盤子坐在椅子上剝松子吃,松子七月成熟,如今吃的是佐以八角茴香烘烤過的乾果,吃得滿嘴有香。見柳翰進來,已拿了剛剝好的一握跑到他面前,揚了手,「大哥吃松子。」
柳翰沒有拒絕,但只拿了一顆,柳笑笑收手一看,又揚手,「全吃了,不然塞牙縫也不夠。」
柳翰低聲,「你哥哥牙縫哪有那樣大,哥哥不喜歡吃,笑笑吃吧。」
柳笑笑這才死心,坐了回去。
柳定澤讓他坐,見他坐得有些拘謹,稍有一頓,才道,「近日功課如何?」
柳翰答道,「還好。」
「明年可有入仕的想法?」
「學識還不夠,不足以入仕,還想再多歷練兩年。」
他問一句,柳翰便答一句,半點多餘的話都沒。言語間父子兩人是可見的生疏,連方青聽了都覺生分,待他們一問一答說得差不多了,才道,「再過兩年你便及冠了,若是如今有心儀的姑娘,母親為你去說定那門親事,好讓你安心唸書考功名。」
柳翰稍有猶疑,才道,「謝父親母親關心,孩兒暫時還沒有碰到心儀的姑娘。」
對方不動聲色柳定澤尚且能看出個一二來,更何況這樣明顯,連方青都察覺出了,「若是有,且說吧,母親為你做主。」
柳翰這才抬頭,進屋後第一次看他們,只是看了一眼,便挪開視線,「有是有……只是還小……才十四,她家中姑姑姐妹都是及笄後再談婚論嫁的,如今定不願……而且我……」他聲音已低,「我不過是個奸生子……」
奸生子和嫡子庶子日後一樣可以繼承家中財產,可是身份和名聲就低人一等了。柳定澤只有方青一人,也不見妾侍,那定是奸生子了。這樣的身份,他已背負很多年。
柳定澤聞言,看著這個與自己生得七八分像的兒子,可見性格的軟弱,更可見心底的自卑。明明兒時那樣頑皮開朗,接回柳家,自己再不曾理會過他,等如今想起這兒子,才覺已晚。
他是憎惡鄭素琴,也不喜排斥自己的柳芳菲,可因為想將那骯髒事忘得一乾二淨,便將曾親近他總不避嫌喊他爹的柳翰也排斥在外。他開口道,「你說說是哪家的姑娘。」
柳翰已後悔說了,良久才道,「翰林大學士郭大人的十姑娘。」
熟知朝堂能將上至一品下至九品京官名字都背出來的柳定澤不用多想,就記起那位來,「知道了。」
柳翰慶幸他沒有多問,正想著要怎麼離開這讓人侷促不安的地方,就聽見下人在外頭說八姑娘來了。
方青是打算和柳芳菲說說婚事的,畢竟年後便是十七年華,做哥哥的在這怕他不好意思開口,便說道,「你回房用功吧。」
柳翰如釋重負,這又被柳定澤看在眼底。等柳芳菲進來,柳笑笑已剝了一捧松子,又跑了過去給她吃。
柳芳菲少吃這些零嘴,也不愛吃,便推了回去,「笑笑吃吧。」
柳笑笑扁嘴,「大哥不要,二姐也不要,以後笑笑再也不剝了。」
方青笑笑,「你怎麼不問我?」
柳笑笑說道,「爹爹會剝給娘吃,我怎麼能搶功勞。」她一本正經說著,可讓屋裡的人忍笑。
柳芳菲見他們如一家人,自己依舊像個局外人,已然習慣,竟也不羨慕了。聽見方青和自己說婚事,便說道,「並沒有。」
方青說道,「同僚中可有?」
「沒有。」柳芳菲說道,「如今正步入仕途,不想因此分心,芳菲並不著急,您不必擔心。」
方青說道,「你已是十七年紀,到底還是該尋個好人家了。」
柳芳菲默了默,「若母親有合意的人家,便為芳菲做主吧。」
「終究還是得你歡喜的才好。」方青因和柳定澤也是歷經了一些磨難才結為夫妻的,因此雖和她沒有母女情分,但喊了自己這麼多年母親,還是想讓她心甘情願嫁喜歡的人,「將心思稍稍放在別處吧,別總埋頭苦讀。買些胭脂,歡喜什麼首飾也去買,銀子若不夠便跟我拿。」
柳芳菲心頭微動,「謝過母親。」
待她出去,方青才道,「這孩子脾氣倔得很,我擔心她真的一心撲在仕途上,耽誤了婚事。」
柳定澤說道,「隨緣吧。」他笑道,「你我成親時,不是二十好幾了麼?」
方青瞧他一眼,「我還記得那日拜堂,你嫌棄我來著。」
柳定澤忙同她求饒,那時哪裡懂這個。柳笑笑抬眉看著爹娘一如既往和睦,也笑了笑,還是這樣好,再不要吵架,再不要誰也不理會。她終於將剝好的松子全都倒進嘴裡,吃了個痛快,真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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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已開,大殷皇宮裡的梅花因下雨之初便架起長棚,未沾雨水,開得更好。便招待大楊使臣入宮賞梅,蘇定自然在列,柳雁也隨行前去。
兩人都是不爭不搶之人,一心賞梅,步子便落在了後頭。
廊內有梅,棚外有雨,梅花顯得冰心玉骨,蒼古清秀。
蘇定見柳雁看得入神,問道,「你這麼喜歡梅麼?」
柳雁輕輕搖頭,「我想起宋宋了,她喜歡梅,尤其是臘梅。」
蘇定知道宋安怡已過世的事,也知曉兩人情誼頗深,說道,「你是要一直撫養她的孩子?」
「嗯。」只要齊家不介意,柳雁便會一直把她帶在身邊。瑾萱姓宋,如今是,以後也都會是。若真由她撫養,她會親如她的生母,一如李墨荷待自己那樣沒有二心。
前面的人時而有笑,相反兩人這邊靜默許多。蘇定忽然笑道,「果真是不能再同往昔了……你我竟生分到了這種地步。」
柳雁說道,「這倒也不奇怪……」
蘇定默然稍許,也點了頭,「確實。」
離別多年不說,又沒一起共事,書院一散,兩人的牽絆好像也更散了。更何況柳雁知曉蘇定對自己的心意,若還同往日,讓他多有念想,那自己便是罪人了,也對不起齊褚陽。
有些事哪怕是自己心中無鬼,也不能過分肆意。
從皇宮賞梅出來,柳雁還要去四夷館給趙通事交付文書,還能見見宋晴。蘇定也無事可做,便和她一塊去。
「也就是說,女班有四人考上了?」
「嗯。」不過柳雁和宋晴交好,另外兩位姐姐少往來,只是見了面會寒暄兩句,「宋姐姐你應當見過的,宋晴。」
蘇定想了好一會,才點頭,「記得,當時多留意你,因此同你一起出行的女班學生總會多看幾眼,便記住了。」
柳雁聞言,忍不住看向其他地方,當做沒聽見。
蘇定倒是喜歡看她尷尬裝傻的模樣,可每次看還得探頭——因為中間攔了一個虞司賓。
虞司賓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走了七八步才詫異,「難、難道蘇定你喜、喜……」
柳雁當即甩了他一記眼刀,虞司賓忙將後頭的話嚥下。這才明白,難怪一直覺得兩人氣氛委實不同,也難怪柳雁和蘇定一塊同行總要拉上自己,更難怪蘇定瞧自己的眼神總覺他礙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呀。
虞司賓想將步子放緩,他再怎麼樣也知道男子心思的。可一想柳雁可是許配了人家的,忙又跟上,繼續橫插兩人中間,不多久就得了柳雁的讚許眼神,再往旁邊看,又被蘇定瞥了不友善的一眼。
好人難做,好人難做呀。
到了四夷館,柳雁將要譯的文書送進裡頭,卻沒看見宋晴,問了話,才知她外出辦事,還未回來。從裡面出來,倒是遠遠瞧見了她,忙衝她招手,「宋姐姐。」
宋晴聞聲看去,正好看見從四夷館門口出來的她,原本有些冷然的神情已有了笑,上前問道,「你今日怎麼過來了?休沐麼?」
「明日才是,剛進宮賞梅,少卿讓我送些文書來。」
「堂堂鴻臚寺的主簿,竟送文書,可別讓人笑話了。」
柳雁笑笑,「是借道來看你的,蘇定也說想來看看四夷館,便一起來了。」
宋晴一頓,「蘇定?可是……」
柳雁點頭,「是蘇丞相的獨子。」
宋晴下意識往視線送來的那個方向看去,果真看見個俊朗年輕人往這看來,身子稍稍一背,低聲,「那樣的奸亅臣之子,你還是少往來吧。」
柳雁知曉蘇丞相「奸佞」真相,對蘇相只有崇敬,可於別人而言,卻是大奸臣,不能道出真相的她,只有說道,「蘇定不是壞人,他如今是大楊國使臣了。」
宋晴搖頭,「就你膽子大……」她說道,「我還有差事要辦,先進去了。」
柳雁同她道別,便過去和蘇定說可回去了。
宋晴進大門時,又往蘇定那看了看,見他低頭不知跟柳雁附耳說了什麼。似乎是察覺到自己往那看,他又抬頭看來,神情淺淡。她微微凝神屏氣,這才進去。
柳雁抬指點在蘇定肩胛,將彎身俯來的他推回原來位置。蘇定已是無辜,「我可不是想非禮你,你肩頭上有蟲子來著。」
虞司賓臉色一變,「蟲、蟲子,好大的蟲子!」
見柳雁直接伸手去撥,她臉色沒變,虞司賓已快嚇死,叫了一聲。忽然瞧見小道那又走來一人,又叫了一聲。叫得柳芳菲擰眉,不知這咋咋呼呼的人是誰。等看見柳雁,才停了步子,「有事?」
「送點東西過來,剛忙完。」柳雁見虞司賓又變成包子要往蘇定背後躲,更是肯定他歡喜的人是誰,捉了他的衣袖就拉了過來,「我的手下,虞司賓,十分得力的下手。」
虞司賓已快暈倒!
柳芳菲瞧了一眼,便道,「還有事,我進裡頭了。」
柳雁覺得虞司賓長得還是很不錯的,可惜呀,碰上了這樣冷冰冰的姐姐。等柳芳菲走遠,她很是鬱悶對他說道,「我姐那樣冷冰冰的,你到底喜歡她什麼?」
「她挺好的……」虞司賓一想不對,差點沒跳起來,「什麼喜歡,別胡說。」
蘇定已不想再看他手腳都沒地方放的模樣,「連我都瞧出來了。」
虞司賓掙紮了好一會,才認命,「當真這麼明顯?」
兩人齊齊點頭「嗯嗯」。
虞司賓苦惱起來,「柳大人,你說若是我直接去求親,你姐會不會將我亂棍打出來?」
柳雁差點笑出來,「這倒不會……不過以我八姐的脾氣,大概是誰去提親,只要我四叔四嬸同意,她便同意嫁了。」
虞司賓嘆氣,「我便是不想那樣……」
「那你便好好探探我姐的心意嘛。」柳雁突然覺得對比之下自家齊哥哥在男女之情上一點也不畏首畏腦,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誇讚一番。
夜裡回到家,柳雁想要如何幫助幫助這下屬,唯一想到不痛快的,就是要真成了這婚,虞司賓就要變成她堂姐夫了!
在鴻臚寺他叫她柳大人,私下她卻得叫他姐夫。
真是怎麼想怎麼不痛快。
柳雁正在房裡計較著這稱呼上的事,杏兒就送來一封信。拿來一看是宋晴送來的,打開了瞧,說是尋她明日去東隱寺上香,求姻緣。
看見一向忌諱提姻緣之事的宋姐姐竟主洞提及,柳雁豈有不作陪的道理,當即回信,翌日一大早就出門往東隱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