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夢境中跑過的陰冷之地,被窩裡很暖,暖得連那噩夢都漸有春日暖色,直至溫暖手掌握了她的手,冰冷夢境轟然倒塌。
柳雁睜眼看見自己房中的帷帳時,已知身處安然之地。暈過去之前還覺得是在夢裡,如今可以肯定不是了。那抱她回來的人,也定是他無疑。
她緩緩坐起身,剛有動靜,在桌上趴睡的管嬤嬤就驚醒了,站起身時碰了桌椅,那房內等候已久的三四個下人也都往床邊走去。
管嬤嬤見柳雁醒來,幾乎落淚,「你是要嚇死奶娘不是?為何總是遇見這樣的事,這是哪裡得罪了仙人麼?何不把我的命要了去,偏要折磨你。」
柳雁大驚,「嬤嬤不要說胡話,我會長命百歲,嬤嬤也一樣。」
管嬤嬤聽她嗓子沙啞,接過後頭婢女端來一直溫在小火爐上的糖水,給她餵服,「嬤嬤以後都一步不離了。」
柳雁笑道,「難不成以後我去爬天梯,嬤嬤也去?」
管嬤嬤立刻說道,「去,定要去,走不動,爬也要爬著去。」
柳雁神色怔然,看著這並不算十分聰明,有些事也總與自己想法不合,卻忠心真摯,打心眼對自己的好的嬤嬤,心中動容,「奶娘,等你五十年紀了,便回去和家人一起吧,雁雁會許你許多錢財,讓你過安穩日子,再不用伺候人。」
管嬤嬤手一抖,「姑娘可是嫌棄嬤嬤?」
「雁雁哪裡會嫌棄嬤嬤。」柳雁說道,「雁雁恨不得讓嬤嬤同我一塊去齊家,再陪我五十年,直至終老。可是你也有兒女孫兒,也該享享兒孫福了。」
她越是這麼說,管嬤嬤倒越捨不得,「日後再說吧。」
柳雁點頭,乖乖將糖水全喝下,嗓子也覺滋潤,不再乾澀。因攝入了糖分使人精神,她這才想起事來,「嬤嬤,我出去找人。」
管嬤嬤差點發火,可見她眼神定定,到底還是答應了,去拿衣裳,又給她梳妝。
等柳雁出來,才瞧見天色已濛濛亮,又是一日初晨。她竟睡了那麼久,急步從院子那走,她要去見蘇定,只要問清楚那件事,就能確定她心中所有的揣測。只是沒見著蘇定,倒是見到了她更想見到的人。
柳家三房人同住,這聚香院住的都是二房的人,人多,偶爾亭子裡有人並不奇怪,只是遠遠她就看出那人是誰。
一別十月,卻覺那人更是身形頎長筆挺,側面已見京城男子普遍沒有的英氣。她步子微緩,那人已快步走了過來。
管嬤嬤真想往兩人中間插一道,可到底沒狠下心。撣手讓旁邊下人也稍稍退下,自己也當做沒瞧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轉眼齊褚陽已走到柳雁面前,低頭看她,「好些了麼?」
「沒事了。」柳雁想跟他多說兩句,可還有更重要的事,「齊哥哥,我還要去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齊褚陽點頭,「我陪你去。」
並不多問,她說有急事,他也不責怪,下意識便是陪著她。柳雁已明白自己為何歡喜他,也獨獨歡喜他。
柳長安本等在亭子,見兩人準備一同出去,也過去問道,「你身子剛好些就要出去麼?有什麼事哥哥可以幫你做。」
柳雁微微搖頭,柳長安只好說道,「褚陽陪著你也不便,哥哥也去吧。」
三人一同上了車,柳雁想起那日去東隱寺途中的事來,趁著這去驛館的空餘,偏頭問道,「齊哥哥,我爹爹可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齊褚陽說道,「伯父有些事要善後,回來也是年後了。」
柳雁應了聲,還有些時日,又道,「哥哥,我去東隱寺時,瞧見郝姑娘了。」
柳長安說道,「她信奉佛道,確實常去那裡燒香,她同我說過。」
柳雁眼神微顯凝重,「是特地告訴哥哥她常去那麼,而不是哥哥問起時才說?」
「嗯。」柳長安見她神情不對,問道,「怎麼了?」
「我瞧見……她和一個男子一同去了那……」
柳雁話落,柳長安已是生氣,「妹妹,我知道你近日和公主交情已好,可你這樣排擠郝姑娘,實在要不得。」
齊褚陽已道,「長安,雁雁並不是那樣的人。」
柳長安也覺一瞬話重,可還是抹不下面子,「這事不可再說,也不該是你這做妹妹的管的。」
柳雁就知道他會發脾氣,越是這樣,就越為哥哥不值,「我真的沒看錯,兩人舉止頗為曖昧,我只是不想……」
「夠了!」柳長安已是不能忍受,容不得她這樣說郝玥,因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又不想呵斥,「你別管……等陪你辦了事後,我會去跟她問個明白。」
柳雁還想說些什麼,齊褚陽已示意她不要再說。本來她在自己面前說這件事也不好,畢竟她是柳長安的好友,被好友知道自己可能戴了綠帽子,男子的臉面更薄三分。她不將自己當外人,可好友畢竟也只是好友。
到了驛館,柳雁進門便問當差的人,「大楊使臣蘇定可在裡頭?」
那人答道,「蘇大人今日不曾外出。」
齊褚陽微頓,「蘇定?」
「嗯,正是蘇丞相的公子。」
她一面解釋一面往裡走,齊褚陽滿腹疑問,蘇定怎麼會做了大楊的使臣?雁雁還未痊癒就找他又是為了何事?
天色尚早,蘇定剛起身洗漱好,聽見那大殷的柳主簿要見自己,還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柳主簿?柳雁柳主簿?」
「是,確實是那個柳主簿。」
蘇定暗暗稱奇,柳雁在東隱寺遭歹人劫持受了重傷的事已傳得滿城皆知,誰想第二日她竟出現了,還來找自己,那定是有什麼急事。急步出去,剛到議事廳就見了面上有細傷的她,而旁邊那人卻更是惹眼——齊褚陽。
見到對面的未婚夫妻挨在一塊,他已不好再露出急切之情,免得齊褚陽生了醋意。可不知為何,偏是不願遮掩。他上前問道,「瞧瞧你的臉色,都白得跟紙般,怎麼就跑來見我了?」
果然,齊褚陽已往他這看,他卻還是不瞧他。
「等你傷好了再來見我不遲,對吧?」
齊褚陽已抿了唇,已帶肅色,輕輕伸手攔住他要往前傾的身子,「蘇公子還是坐下說話的好。」
柳雁也已察覺,退身往後坐,蘇定也只好一起坐下。他左右看看,說道,「你和宋晴倒是奇怪,都急匆匆要見我,明明兩人都在東隱寺受了驚嚇,莫非我有凝神靜氣的作用?」
柳雁一頓,「她什麼時候要見你?」
「昨日約見,只是我昨日進宮一日,夜裡回來才知曉她來驛館尋了我三四次,約我等會辰時相見,說有關你的事要跟我說。誰想她還沒來,你倒是先來了。」
柳雁聽得脊背寒涼,「蘇哥哥,我問你件事。」
蘇定見她面色更加慘白,也沒再露輕佻神色,「你說。」
「你不是說你當初救過一個被歹人輕薄的姑娘麼,那姑娘你並沒看清她的模樣對吧?」
蘇定只覺驚奇,「你怎麼知道?當時那姑娘衣衫不整,天色又晚,我受了傷,沒有多看就暈了。醒來時不見她的蹤影,模樣確實沒看清。」
「若是她再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認得?」
「不認得。」
「那你是在哪裡碰見的她,可是東夏國?」
蘇定更是詫異,「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柳雁見他這樣說,心裡已更是肯定。心中痛苦漸漸顯露在俊俏蒼白的臉上,讓旁人看了都不忍。她低聲,「麻煩蘇哥哥去赴約,只是宋姐姐給的東西,你都不要吃。」
蘇定也是個聰明人,自知此事不能小覷,心頭微沉,「好。」
快到辰時,蘇定便往酒樓廂房過去。開門就見宋晴已坐在那,神情肅穆,一人獨飲。見著自己,已是展顏,面如白玉,「我還想你若是晚到了,我便能名正言順罰你酒來著。」
蘇定定下心神,坐身笑道,「昨日進宮喝多了,方才起來時腦袋還昏沉,實在不能碰酒了。」
「那就吃些菜吧。」
蘇定看了看那桌上七八道葷菜素食,沒有提筷,「大清早吃這些,我可受不住,我讓小二上點清粥吧。」
宋晴道了聲好,不動聲色的模樣也讓蘇定捉摸不透。他問道,「宋姑娘約在下在這獨處,男女有別,到底不好吧?」
「我和你說些事,說完就走。蘇大人不是歡喜雁雁麼,我是她的好友,有些事別人不知,我卻是知道的。」
蘇定驀地笑了笑,笑得宋晴莫名,「蘇大人笑什麼?」
「我笑宋姑娘一定覺得在下很可笑。」
「蘇大人這說的是什麼話?」
「明明是救你一命,還近離半丈見過的人,卻一點也不認得對方,你說好笑不好笑?」
宋晴臉色驟然劇變,「蘇大人……」
蘇定按著柳雁車上所說,繼續說道,「我當初好心救你,你不但丟下重傷的我不理,還將我的錢全都拿走,你不會不記得吧?」
宋晴面色全無,慘白如雪,卻終於是盯著他說道,「你獨獨挑了今日來說這事,又是何故?為何之前不拆穿?」
蘇定微有意外,那美女蛇竟真是宋晴,他都不知的事,卻不知為何柳雁知道。
站在外面的柳雁聽著屋裡的話,已知自己這一出去,便似決堤洪水,沖垮二人同窗同僚的情分,再攔截不住。
門窗縫隙隱隱飄來一絲不同尋常的香味,齊褚陽已是擰眉,低聲說道,「屋裡有迷香。」
柳雁眸色凝重,終於是推門進去。
門吱呀一聲響起,待宋晴看清來人,已是驚愕,「雁雁。」
柳雁站了許久,體力已是不支,尋了那椅子,幾乎是癱坐而下。齊褚陽環顧一圈屋內,上前將那在小桌上點燃的檀香掐滅,將門窗通通打開,「檀香是特製的,裡頭放了迷香。」
宋晴的臉色已十分難看。
柳雁這才開口看著宋晴說道,「你要殺蘇定。」
宋晴說道,「我也不知這裡有迷香,還以為是小二放的,進來便有了。」
柳雁輕輕一笑,有些嘲諷,更多是無奈,「宋姐姐,迷香能殺人麼?不能,可我說你要殺蘇定,卻解釋迷香不是你放的。因為你的想法,是讓蘇定昏迷,再將他殺了。所以迷香等於殺人,這便是你的所思所想。」
宋晴面色未曾恢復,卻仍露了詫異,「雁雁你可是病糊塗了?」
柳雁咬了咬唇,「對,我是病糊塗了,所以才一直那樣信你。明明我早就有所察覺你已非原來的宋姐姐,哪怕我疑惑為何憎惡姻緣的你要主動去東隱寺求籤,我也不曾懷疑過你於我的情誼。可你卻誘我上山,在我茶水裡下了藥,更讓人來奪我性命!」
宋晴說道,「雁雁你要是身體不適,就回去歇著吧。」
「宋晴!」
一向叫自己姐姐的宋晴聽見她這樣憤怒叫自己的名字,已是愣了愣。
柳雁這一動怒,渾身的傷都疼了起來,尤其是傷及骨頭的雙腳,好似要廢了,再沒力氣站起來,「我想過為什麼你要除掉我,直到我猜出蘇哥哥當年救的美女蛇是你,我才想明白。」
目光如火,緊盯不放。宋晴知曉這事已不能隱瞞,握著杯子的手已在發抖,抬眼盯她,幾乎充斥了血,「是,我是要殺他,因為我怕他告訴你我被歹人奪了青白的事,我不想被世人瞧不起。我一時被迷了心竅,所以想將你二人都除去!」
蘇定冷笑,「果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柳雁面上已是滿滿失望,「你如今……還不說實話麼……」
宋晴面色冷然,「這便是實話,日後你們要嘲笑我不潔之身便說吧。」
「不是因為這個,你急著除掉我,只是怕蘇定將在哪裡見過你的事說出來罷了。除掉我和他,你就能安心待在大殷,繼續往高位爬了……你會東夏國的文字,卻從來不說,你來考女官,入四夷館,想進鴻臚寺,不是因為你想光復女官制。」
宋晴睜大了眼,強笑,「雁雁你在說什麼?」
「你要殺我們,不是為了掩蓋你曾遭人玷污的事,而是因為你是東夏國的細作……」
這話一出,齊褚陽柳長安蘇定皆是一頓。
柳雁聲音冷如冰刺,「趙通事曾誇讚你的東夏文寫得十分好,而且也誇過你連東夏國的俗語也用得十分好。可是我如今才想起來,當時四夷館給的習字譯文裡,卻並沒有俗語那一類。我問過你可有買過其他東夏國的書來瞧,你也說沒有。所以你是一開始就會東夏文,可是你沒有想到,本該有把握進鴻臚寺的你,卻因我而沒了這個機會,這在你的意料之外吧?」
所以那日的道賀,才顯得那樣奇怪。
不是嫉妒,而是不安和些許恨意。
她如果早就要殺自己,機會每日都有。可偏在蘇定出現後,她才想奪自己性命。
殺了蘇定,就沒人會再暴露她曾在東夏出現的事。她也就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以本身就是大殷子民的身份,為東夏國效命。
宋晴怔了許久,才道,「我不是……」
「可要我去尋了東隱寺送茶的和尚來誰碰過那茶水,可要我尋了小二來問他領你進來時這裡可有檀香。再有……這種在檀香裡加迷香的東西,普通香料鋪子絕不可能有,我這就拿了去尋人,總會有蛛絲馬跡,只怕這些……也是東夏國其他細作給你的吧?」
宋晴怒不可遏,臉色已全變了,「柳雁!大殷到底有什麼好!狗皇帝廢除女官制,害死了阿這,害我逃走他鄉被奪了清白,薛院士更是因進諫而死,為何你還要這樣效忠它?」
柳雁見她終於爆發,一瞬已覺她可憐。可恨之人必有可憐,可憐之人也必有可恨之處,「因為大殷是大殷……狗皇帝是狗皇帝。」
宋晴雙眼通紅,卻不見落淚,「我那天拿了蘇定的錢走,走了很久,想從水路走,可那船伕又對我不軌,我將他推下船,拿船槳將他拍死……我不會划船,飄了很久,直到碰見大人……他救我一命,供我吃喝養傷,問我可願意做細作,他日覆滅大殷……」
「所以你在那待了幾年,才回大殷?」
「對……」宋晴抬起雙手,還如少女般嫩如柔枝,「你瞧我雙手不見繭子,曾問我是怎麼過活的,我說做點小買賣。那個時候我就想除了你,可一直沒狠下心。阿這最喜歡雁雁你,她總說瞧見你,就覺得大殷有望,活著很好。我也是,雖然你聰巧得讓人嫉妒,可看著你,才覺自己一定要活著……」
她眼裡忽然染了乖戾之色,齊褚陽下意識護在柳雁一旁,絕不讓她有危險的舉動。
「活著看你的笑話!讓你看看這個大殷是怎麼覆滅的!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跟薛院士一樣蠢鈍如豬的人親眼看大殷滅亡!」
柳雁滿眸震驚,只覺她已瘋了。
宋晴滿目不甘,要上去抓她的衣襟,告訴她她有多愚忠,可身子剛動,就被齊褚陽攔住。她語調已有哭音,「雁雁,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跟我一起覆滅大殷。」
柳雁搖頭,雖然聲音很低,可卻字字清楚,「是先皇毀了阿這姐姐,也毀了宋姐姐,可毀了你們的不是大殷,不是這個國家。可以恨身在最高位的人,但不能恨這個國家,更不能去妄圖毀掉它。我從來都不是在效忠當今在位者,只是為了大殷,為了這個國家而想往上爬。爬得越高,權力越大,那我所能左右的事便越多。你恨先皇,可你卻想毀了大殷……這點,我不能容忍,更不能讓你如願。」
「柳雁……」宋晴幾乎是聲嘶力竭,用盡氣力,「柳雁!你只是因為自己是柳家的姑娘,為了家族利益才說這種話。你試試,你試試我所承受過的痛苦,你定會恨大殷!」
柳雁已沒什麼力氣再站著,刺骨之痛又在身上蔓延,她微微闔眼,已快站不住。恍惚間有手承托,她才稍稍借力倚靠在那寬實可靠的身軀上,「宋姐姐……依照大殷律法,叛國者……殺之。」
宋晴憤怒的往她撲去,剛跳起來,就被柳長安和蘇定齊齊捉了手,將她反手一擰,壓制在地。宋晴怒聲,「你定會後悔的,我不甘心……我詛咒你終有一日會被大殷背棄,死無葬身之地!」
被昔日同窗,更是朋友這樣惡語,柳雁已覺疲累,背身不再看她,「齊哥哥……我想回去了。」
齊褚陽托著她的手應了聲,帶她離開這個滿是陰霾的屋子。
上了馬車,柳雁倚在他身上,許久才道,「齊哥哥,我做錯了嗎……」
「沒有。」齊褚陽只答了兩個字,沒有再贅言多勸,「睡吧,到家了叫你。」
「嗯。」
興許傷勢暫且不恢復也好,這樣……她就能不去鴻臚寺,離開朝堂,自然也聽不見宋晴的事……
臘月十一,還未過小年,宋晴便以叛國罪名被處決,宋家連坐。
因柳雁此事有功,又因上書狀告十一年前刑部牢房坍塌,致十餘名逃犯脫逃,卻私瞞不報的二十餘名官員,使朝廷嘩然,聖上命大理寺徹查,證據確鑿,當年隱瞞官員各有貶謫流放。
憑一人之力解決兩件震驚朝野的大事,柳雁的名聲也隨之鵲起。
聖上下旨,柳雁由鴻臚寺六品主簿轉至大理寺四品郎中,皇恩如此浩蕩,朝中也無人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