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合併·09

  七月十一日星期五

  早上六點,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直接照在臉上將他曬醒。頭還隱約作痛,一碰包紮處更痛。莎蘭德趴睡在旁邊,一手勾著他。他低頭看著她刺在肩胛骨上的龍。

  他數了數她身上的刺青。除了脖子上的黃蜂,還有一邊腳踝上的環圈,左手上臂有另一個環圈,臀部上一個中國字符號,一邊小腿上有一朵玫瑰。

  他下床將窗簾拉攏,去了一趟洗手間後又輕輕溜回床上,試著不吵醒她。

  幾小時後吃早餐時,布隆維斯特問道:「我們要如何解開這個謎?」

  「把手邊所有的數據整理起來,並試著找到更多資料。」

  「對我來說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是因為我們試圖解開海莉失踪之謎,還是因為我們發現一個先前無人知曉的連環殺人犯?」

  「這中間一定有關聯。」莎蘭德說:「如果海莉發現了這個殺人犯,那一定是她認識的人。看看六十年代那些人物,可疑人士至少有二、三十人。可是到今天幾乎所剩無幾,只有一個哈洛德,將近九十五歲的他絕不可能拿著槍在樅樹林裡跑來跑去。其他人要不是現在已經太老、無法構成威脅,就是五十年代那時還太年輕,無法到處行動。所以一切又回到原點。」

  「除非有兩個人合作。一老一少。」

  「哈洛德和西西莉亞?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她說窗口那個人不是她並非說謊。」

  「那麼是誰呢?」

  他們打開布隆維斯特的計算機,花了一小時,再次仔細研究出現在橋上事故照片中的所有人。

  「我只能假設村裡的每個人應該都到那兒去看熱鬧了。當時是九月,大多數人都穿著外套或毛衣。只有一個人留著金色長髮、穿著淡色洋裝。」

  「很多照片裡都有西西莉亞,她好像無所不在。在屋舍群間、看熱鬧的人群間都有她;這張在和伊莎貝拉說話,這張站在法爾克牧師身邊,這張和排行中間的葛雷格在一起。」

  「等等。」布隆維斯特說道:「葛雷格手上拿著什麼?」

  「一個方形的東西,好像是盒子之類的。」

  「是哈蘇相機!這麼說他也有相機。」

  他們又將照片重看一次。其中有多張都照到葛雷格,只不過多半很模糊。其中有一張可以清楚看到他拿著一個方形盒子。

  「你說得好像沒錯,肯定是相機。」

  「也就是說我們又要再次搜尋相片。」

  「好,不過這個暫且擱下,先聽聽我的推論。」莎蘭德說。

  「說吧。」

  「可不可能是年輕一代有人知道上一輩某個人是連環殺人犯,但又不希望被外界發現?為了家族聲譽之類的無聊玩意。那就表示有兩個人牽涉在內,但並非攜手合作。兇手也許已經死去多年,而向我們下手的人只是希望我們停止一切行動回家去。」

  「要是這樣,為什麼要在我們門口放一隻殘缺不全的貓?這絕對和那些命案有關。」布隆維斯特拍拍海莉的《聖經》說道:「又是燔祭之類的變態模仿。 」

  莎蘭德往後一靠,抬頭望向教堂,一面自言自語似的引述《聖經》。

  「他要在耶和華面前宰公牛,亞倫子孫作祭司的,要奉上血,把血灑在會幕門口壇的周圍。那人要剝去燔祭牲的皮,把燔祭牲切成塊子。 」她發現布隆維斯特表情緊張地看著自己,立刻閉口不語。他將《聖經》翻到《利未記》第一章。

  「你也知道第十二節嗎?」

  莎蘭德沒有回答。

  「他要把……」他起了頭,同時對著她點點頭。

  「他要把燔祭牲切成塊子,連頭和脂油,祭司要擺在壇上火的柴上。」她的聲音冷得像冰。

  「下一節呢?」

  她倏地起身。

  「莉絲,你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呀!」麥可驚呼道。「所以你才能十秒鐘就看完一頁調查報告。」

  她的反應幾乎是火爆的,瞪視布隆維斯特的目光充滿憤怒,讓他大感驚訝。接著她的表情轉為絕望,隨即掉頭朝大門奔去。

  「莉絲!」他在背後呼喊著。

  她卻消失在路的那頭。

  麥可將她的電腦搬進屋內,設定警報器,鎖上前門後才出門去找她。二十分鐘後,他在遊艇碼頭的浮橋上找到她。她坐在那兒,雙腳泡在水裡一面抽著煙。她聽見他沿著浮橋走來的聲音。他發現她的肩膀忽然變得僵硬,於是停在幾步外。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但我無意惹你生氣。」

  他來到她身邊坐下,試探地伸手搭她的肩。

  「莉絲,拜託你跟我說話。」

  她轉頭看他。

  「沒什麼好說的,很簡單,我就是個怪胎。」

  「如果有你這樣的記憶力,我會高興死!」

  她將煙蒂拋入水中。

  布隆維斯特安靜地坐了好久。我該怎麼說呢?你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女孩,就算有點與眾不同又如何?你到底是怎麼看你自己的?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有點不一樣,」他說:「你知道嗎?真的已經好久沒有人能讓我一見面就自然產生好印象。」

  這時有幾個孩子從碼頭另一端的小屋跑出來,跳入水中。畫家諾曼——布隆維斯特至今仍未與他交換過只言片語——坐在他屋外的椅子上吸煙斗,並盯著布隆維斯特和莎蘭德看。

  「如果你肯讓我當你的朋友,我真的很樂意。」他說:「但一切由你作主。我現在要回家去煮點咖啡,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吧!」

  他起身離去不再煩她,上坡走到半路時,便聽見身後傳來她的腳步聲。他們倆一塊走回家,什麼話也沒說。

  到家門口時,她拉住他。

  「我正在整理一個想法……我們說這一切都是變態地模仿《聖經》。沒錯,他的確將貓分屍了,但要找到牛並不容易,他還是遵循了基本情節。我在想……」她又抬頭看著教堂。「把血灑在會幕門口壇的周圍……」

  他們過橋來到教堂。布隆維斯特推推門,上鎖了。他們信步走著,看了看墓碑,最後來到距離稍遠、位於水邊的禮拜堂。忽然布隆維斯特瞪大了眼睛。這不是禮拜堂,而是地下墓室。門上方的石頭上刻著範耶爾的姓氏,還有一句拉丁詩文,但他不明其意。

  「永遠安息。」莎蘭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布隆維斯特轉頭看她。她聳聳肩。

  「剛好在某個地方看過這句。」

  布隆維斯特放聲大笑。她又變得不自然,起初顯得很生氣,後來發現他是因為情況有趣才大笑,這才放鬆心情。

  布隆維斯特試著推了推門,鎖著。他尋思片刻後,要莎蘭德坐著等一會兒,他則去敲範耶爾家的門找安娜,解釋說他想仔細瞧瞧家族墓室,不知道亨利有沒有鑰匙。安娜露出懷疑的神情,但還是從範耶爾的書桌取來鑰匙。

  一打開墓室門,他們就知道猜對了。空氣中還懸浮著焚燒屍體與燒焦遺體的濃烈惡臭,不過虐殺貓者並未起火。在一個角落裡立著一個噴燈,滑雪者為滑雪板塗蠟時用的那種。莎蘭德從牛仔裙的口袋掏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小心翼翼地拿起噴燈。

  「這也許可以當證據,他可能留下了指紋。」她說。

  「是呀,我們還可以請範耶爾家族成員排隊比對指紋呢!」他說:「我倒想看看你怎麼取得伊莎貝拉的指紋。」

  「總會有辦法。」莎蘭德說。

  地板上有很多血,尚未全乾,還有一支大鐵剪,他們猜想這應該就是截斷貓頭的工具。

  布隆維斯特四下查看。有一具墊高的石棺是亞歷山大·範耶爾薩的棺木,而地上四個墓穴則安放著最早期家族成員的遺體。較近代的範耶爾家人顯然都是火化處理 上約有三十個壁龕,全都寫著宗族祖先的名字。布隆維斯特依家族史年代順序往前追溯,心想未被安置在墓室中的成員——那些被認為不夠重要的人——不知葬身何處。

  「現在我們知道了,」再度過橋時,布隆維斯特說道:「我們要找的是個徹底的瘋子。」

  「什麼意思?」

  布隆維斯特在橋中央停下來,靠著扶欄。

  「這個男的如果只是普通瘋癲,想嚇嚇我們,他會把貓帶到車庫或樹林裡,可是他卻去了墓室。這裡頭有點強迫性質,你想想這樣做風險多大。現在是夏天,晚上還有散步的人來來往往。穿過墓園的路是連接海澤比南北的主要道路,就算關上門,貓也一定會大叫大鬧,還會有焚燒的味道。」

  「男的?」

  「我覺得西西莉亞應該不會在晚上拿著噴燈偷溜到這裡來。」

  莎蘭德聳聳肩說:

  「他們這些人我一個也不信,包括弗洛德和你的朋友亨利在內。這家人一有機會就會騙人,而他們全都是其中一分子。現在該怎麼辦?」

  布隆維斯特回答道:「我已經發現你許多秘密。比方說,有多少人知道你是黑客?」

  「沒人知道。」

  「你是說除了我之外?」

  「你想說什麼?」

  「我想知道你同不同意我的想法,相不相信我。」

  她注視著他許久,最後仍是聳肩回應。

  「反正我無能為力。」

  「你相信我嗎?」布隆維斯特不死心地問。

  「到目前為止相信。」她說。

  「那好。我們去找弗洛德。」

  弗洛德的妻子第一次與莎蘭德見面,雖然帶著禮貌性的微笑,卻也睜大眼睛盯著她。弗洛德看見莎蘭德立刻面露喜色,起身相迎。

  「很高興能見到你。」他說:「去年冬天和現在,你幫了我們這麼大的忙,我卻一直沒能好好表達感激之意,實在感到很內疚。」

  莎蘭德心下懷疑地望著他。

  「你們付我錢了。」她說。

  「這不是重點。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對你有一些臆測。現在回想起來,希望你能原諒我。」

  布隆維斯特十分驚訝。弗洛德竟能為一件他無須道歉的事,請求一名有穿洞、刺青的二十五歲女孩原諒他!這個律師在布隆維斯特眼中的地位又提升了些。莎蘭德卻直視前方,不予理會。

  弗洛德轉向布隆維斯特問道:

  「你的頭怎麼了?」

  他們坐下之後,布隆維斯特簡述了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當他說到有人在要塞附近朝他開槍,弗洛德跳了起來。

  「這太瘋狂了!」他停頓一下,盯著布隆維斯特。「抱歉,但這件事只能到此為止。我受不了了,我要去找亨利請他終止合約。」

  「你坐下。」布隆維斯特說。

  「你不明白……」

  「我只明白我和莉絲就快揭開真相,所以這一切的幕後真兇才會驚慌失措,做出這瘋狂之舉。我們有幾個問題。第一:範耶爾家族的墓室有幾把鑰匙,又是在誰手上?」

  「那不歸我管,我不知道。」弗洛德說:「我想應該有幾名家族成員能夠進入墓室。我知道亨利有一把,伊莎貝拉偶爾會去,但不知道她是用自己的鑰匙或是藉用亨利的。」

  「好,你現在仍是董事會的主要成員。公司裡有沒有檔案室?有沒有專門蒐集這些年來關於公司的剪報與新聞的圖書室之類的地方?」

  「有,在赫德史塔總公司。」

  「我們得看一看。有沒有舊的公司通訊之類的東西?」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已經三十年沒進檔案室了。你們得去找一個名叫波蒂·林格倫的女人。」

  「你能不能打電話給她,請她安排讓莉絲今天下午去查看資料?她需要所有關於範耶爾公司的舊剪報。」

  「沒有問題。還有什麼嗎?」

  「有。橋上出車禍那天,葛雷格手上拿著一架哈蘇相機,這表示他可能也拍了一些照片。他死後,這些照片可能會到哪去?」

  「理論上,會由他的妻子或兒子接收。我來打電話問問亞歷山大。」

  「你要我找什麼?」他們回島上的途中,莎蘭德問道。

  「剪報和公司通訊。五六十年代命案發生日期前後的一切信息都要看,一覺得有不尋常之處就記下來。這部分的工作還是由你來做,你的記憶力好像……」

  她往他腹側搥了一拳。

  五分鐘後,她的川崎摩托車便隆隆作響地駛過橋去。

  布隆維斯特與亞歷山大握了手。布隆維斯特來到海澤比後,他大部分時間都不在。海莉失踪時他二十歲。

  「弗洛德說你想看舊照片。」

  「令尊應該有一架哈蘇相機吧?」

  「是的,相機還在,不過沒有人用。」

  「我想你已經知道亨利請我重新調查海莉出了什麼事。」

  「據我所了解是如此,有很多人對此很不高興。」

  「顯然如此,你當然也可以不必拿任何東西給我看。」

  「不用客氣……你想看什麼?」

  「想看看令尊在發生車禍、海莉失踪那天,有沒有拍照?」

  他們一起上閣樓,亞歷山大花了幾分鐘才找出一盒沒有整理的相片。

  「整盒帶回去吧。」他說:「如果有的話,都在這裡面。」

  若是要用於家族史,葛雷格這盒照片中確實有不少寶貝,其中還有幾張葛雷格與林霍爾姆——四十年代瑞典重要的納粹領袖——的合影。他將這些放到一旁。

  他發現有幾袋照片是葛雷格所拍的家庭聚會照和許多一般度假照片——在山中釣魚、到意大利旅行等等。

  他也找到四張橋上事故的照片。用的雖然是高級相機,葛雷格的拍照技術卻很差。其中兩張是油罐車本身的近照,另外兩張是從圍觀者背後拍攝。但他只看到一張西西莉亞的側面照。

  明知不會獲得新線索,他還是將照片掃描存盤。全部放回盒子之後,他一面吃三明治當午餐,一面思考著。用餐完畢後,他又去找安娜。

  「你知不知道除了為了調查海莉失踪案所蒐集的相片之外,亨利有沒有其他相簿?」

  「有,亨利一向對攝影很有興趣,聽說從他年輕時候就是了。他的工作室裡有很多相簿。」

  「能不能讓我看看?」

  這回她顯得猶豫不決。把家族墓室的鑰匙借給他是一回事——那裡畢竟有上帝守護——讓他進範耶爾的工作室又是另一回事。這裡上帝管不著。布隆維斯特建議安娜打電話問弗洛德,最後她終於答應。相簿擺在最底層書架,幾乎排了足足一米長。他坐到書桌前,翻開第一本。

  範耶爾保留了每一張家族照,有許多顯然是更早以前的照片,最早甚至可回溯到一八七〇年代,照片中盡是嚴肅的男人和拘謹的女人。還有範耶爾父母的照片;一張是他父親在一九〇六年,與一大群人在沙港歡慶仲夏節。在另一張沙港的照片中,弗德烈與妻子烏莉卡以及安德斯·佐恩(1)、艾伯特·安格斯通(2)同坐一桌。其他還有工廠和辦公室裡的員工相片。他也找到將範耶爾與他心愛的愛蒂安全送抵卡爾斯克魯納的船長葛拉納的相片。

  安娜端了一杯咖啡上來,他向她道謝。緊接著便來到現代,一頁頁翻開都是鼎盛時期的範耶爾,工廠一間間地開,並和首相埃蘭德握手合照。還有一張是范耶爾和馬克斯·華倫伯格(3)的合影——兩個大資本家毫不客氣地互相瞪視。

  在同一本相簿中,他發現範耶爾在某一頁用鉛筆標示著「一九六六家庭會議」。兩張彩色照片中有一群男人在聊天、抽雪茄,他認出其中有亨利、哈洛德、葛雷格和約翰支系中的幾個男性姻親。另外兩張拍的是正式的晚餐,四十名男女圍坐在桌旁,全都看著鏡頭。拍照時間是在橋上出事後,但還沒有人發現海莉失踪。他一一端詳每個人的臉。這頓晚餐她原本應該出席的,有人知道她不見了嗎?從照片中看不出端倪。

  忽然間他被咖啡給嗆著了,咳了幾聲,但隨即坐挺起來。

  穿著淡色洋裝的西西莉亞坐在最遠程,面帶微笑入鏡。她旁邊則坐著另一個金色長發女子,也穿著同樣的淡色洋裝。她們倆相似得有如雙胞胎。頓時間,這場拼圖已然完成。站在海莉窗口的不是西西莉亞,而是比她小兩歲、目前住在倫敦的妹妹安妮塔。

  莎蘭德怎麼說來著?很多照片裡都有西西莉亞。其實不然。事實上有兩個女孩,碰巧的是在此之前,她們始終未曾出現在同一張照片。她們倆在黑白照片裡,遠看簡直一模一樣。範耶爾應該一直都能分辨兩姐妹,但對布隆維斯特和莎蘭德而言,她們長得實在太像,以至於讓他們誤以為是同一人。先前從來沒有人向他們指出過這點,因為他們從來沒想到要問。

  布隆維斯特翻過這頁之後,立刻感覺頸背上的寒毛直豎,彷彿屋內吹過一陣冷風。

  這些是第二天開始搜尋海莉時的相片。年輕的莫瑞爾警探在發號施令,由兩名制服警察和十個穿靴子的男人所組成的搜救隊正準備出發。範耶爾穿著及膝雨衣、戴著英式窄邊帽。

  相片中左側站著一個年輕人,身材微壯,留著稍長的淺色頭髮。他身上穿了一件深色羽絨外套,肩膀處有一塊紅色布片。影像非常清晰。布隆維斯特一眼便認出了,還有那件外套,但為了證實,他取出照片下樓問安娜認不認識此人。

  「當然了,那是馬丁呀!」

  莎蘭德翻閱著一年又一年的剪報,從一九四九年開始依序往下看。數據非常龐雜。在重要時期,這家公司幾乎每天上媒體,不只是地方報,還有全國性媒體,消息包括財務分析、工會協商、罷工的威脅、工廠開幕與結束營業、年報、更換經理人、新產品上市等等,不勝枚舉。嗒。嗒。嗒。她的大腦飛快運轉著,專注吸收黃頁上的信息。

  數小時後她想到一個主意。她詢問檔案室經理有沒有五六十年代範耶爾旗下工廠或公司的分佈圖表。

  林格倫看著莎蘭德,毫不掩飾臉上的冷漠。讓一個陌生人進入公司的內部聖殿,還讓她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她實在很不高興,何況這個女孩看起來像是個弱智又無法無天的十五歲少女。不過弗洛德已經給了她再明確不過的指示:這個瘦小的女孩可以隨意調閱任何數據,而且事態緊急。她拿出莎蘭德想看的那幾年的年報,每份報告上都附有圖表顯示公司在瑞典各地的分佈點。

  莎蘭德從圖表看出公司有許多工廠、辦公室和門市。在每起命案發生地點,也都有一個或數個代表範耶爾公司的紅點。

  她找到的第一個連結點在一九五七年。當V&C建設公司敲定一項價值數百萬的建案,要在蘭斯克魯納建造一座購物中心的翌日,拉凱兒便被發現遇害。V&C即範耶爾卡蘭建設。當地報紙訪問了前來簽約的戈弗里。

  莎蘭德想起她在蘭斯克魯納的省區檔案室內看到的警方報告。拉凱兒,閒暇時為人算命,正職則是公司的清潔員。她服務的公司正是V&C建設。

  晚上七點,布隆維斯特打了十幾通電話給莎蘭德,每次都是關機。她不希望被打擾。

  他心浮氣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他已經從範耶爾的筆記中找到海莉失踪時馬丁的活動情形。

  一九六六年,馬丁在烏普薩拉就讀預備學校最後一年。烏普薩拉。蓮娜,十七歲的預備學校學生。頭和脂油分離。

  範耶爾曾提過一次,但布隆維斯特得再翻翻筆記找出那一段。馬丁是個內向的男孩,他們曾經擔心過他。他父親溺斃後,伊莎貝拉決定送他到烏普薩拉以便換個環境,並由哈洛德提供食宿。哈洛德和馬丁?感覺實在不對。

  馬丁沒有坐哈洛德的車回赫德史塔參加聚會,後來又錯過一班火車,到達時已是傍晚,因此和其他人被困在橋的另一頭。直到六點過後,他才搭船來到島上,範耶爾本人和其他親人一起來接他。範耶爾所列出與海莉失踪有關的人的名單中,馬丁被排在很後面。

  馬丁說當天他沒有見到海莉。他在說謊。當天稍早他到達赫德史塔,去了加瓦斯加坦,還和妹妹照了面。布隆維斯特可以用那些埋藏將近四十年的照片證明他說謊。

  海莉見到哥哥,並有受驚嚇的反應。她來到海澤比島想找範耶爾談,但還沒來得及交談人就不見了。你當時想告訴他什麼?烏普薩拉?可是烏普薩拉的蓮娜並不在名單上。你不可能知道這件事。

  這整件事布隆維斯特還是想不通。海莉在下午三點左右失踪,當時馬丁確實是在橋的另一邊,從教堂山丘上拍的照片中有他。他不可能傷害得了島上的海莉。這拼圖還缺一塊。共犯嗎?安妮塔?

  莎蘭德從檔案資料可以看出幾年當中,戈弗里在公司內地位的變化。一九四七年他二十歲,認識了伊莎貝拉並立刻讓她懷了身孕,馬丁在一九四八年出生,這麼一來這對年輕男女自然毫無疑問要結婚。

  戈弗里二十二歲那年,亨利帶他進範耶爾集團的總公司。他顯然頗有天分,或許也曾被培訓為接班人。二十五歲時晉升入董事會,成為公司發展部的副主管。是個明日之星。

  到了五十年代中,這顆星開始迅速墜落。他酗酒。與伊莎貝拉的婚姻觸礁。海莉和馬丁這兩個孩子狀況不好。亨利劃清界限。戈弗里的事業就此已達頂端。一九五六年,新的人事命令公佈,新的發展部副主管。兩名副主管:當戈弗里酗酒、長時間消失之際,便由另一人主事。

  但戈弗里仍是范耶爾家人,而且既迷人又能言善道。自一九五七年起,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到全國各地去開設工廠、解決當地紛爭,讓眾人感覺到公司高層確實在乎。我們派出了自己人去傾聽你們的問題。我們確實很重視你們。

  莎蘭德又找到另一個連接點。範耶爾集團在卡斯塔買下一間木材公司,戈弗里參與了協商。次日,一名農婦瑪格達·洛維薩便被發現遇害。

  短短十五分鐘後,又找到第三個連接點。一九六二年,烏德瓦拉。莉亞失踪當天,當地報紙訪問了戈弗里關於港口擴建的可能性。

  五點半,林格倫想關門回家,莎蘭德冷冷地說自己還要很久才能做完,讓她留下鑰匙回家去,她會幫忙鎖門。這樣一個女孩竟敢對自己頤指氣使,檔案室經理實在氣不過,便打電話給弗洛德。弗洛德的回答是莎蘭德若想整晚待在那兒也無所謂,並請林格倫女士通知公司警衛,讓莎蘭德可以隨時離開。

  三小時後將近八點時,莎蘭德已經斷定八起命案當中,至少有五起命案發生前後戈弗里剛好都在附近,但還是沒有找到關於一九四九年與一九五四年的命案訊息。她端詳著他在報上的一張照片。一個纖瘦、英俊、留著深金色頭髮的男子,有點像《亂世佳人》裡的克拉克·蓋博。

  一九四九年,戈弗里二十二歲。第一起命案發生在他的故鄉,赫德史塔。在範耶爾公司工作的蕾貝卡。你們倆在哪里相識?你對她作了什麼承諾?莎蘭德咬著嘴唇沉思。問題是戈弗里在一九六五年酒醉溺斃,而最後一件命案卻是在一九六六年二月發生於烏普薩拉。她心想,將十七歲女學生蓮娜加入名單會不會是錯了?不,也許不是同一人,卻同樣是《聖經》的變態模仿。其中必有關聯。

  到了九點天開始黑了。天氣很涼爽,還飄著毛毛雨。布隆維斯特坐在廚房裡,手指敲著桌面,忽然看見馬丁的「沃爾沃」駛過橋後轉上岬角方向。事情至此似乎已無迴轉的餘地。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整個人燃燒著一種質問的——發動衝突的——渴望。但如果他懷疑馬丁是個病態殺人犯,殺死了自己的妹妹和烏普薩拉一個女孩,也曾經差點殺了他,這麼做當然絕非明智之舉。偏偏馬丁又像一塊磁鐵。馬丁並不知道他已經知曉,他可以找個藉口去見他……就說要去歸還戈弗里小屋的鑰匙好了。布隆維斯特隨手鎖上門,朝岬角走去。

  哈洛德屋內依舊一片漆黑。範耶爾屋內只有一個面向院子的房間亮著燈,安娜已經就寢。伊莎貝拉的屋子也是暗的。西西莉亞不在家。亞歷山大住處二樓的燈還亮著,而非範耶爾家族成員居住的那兩棟房子則都已熄燈。一個人影也沒見著。

  來到馬丁家門外時他猶豫地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撥了莎蘭德的號碼。還是沒有回應。於是他關掉手機,以免它忽然響起來。

  樓下有燈光。布隆維斯特穿過草坪,停在廚房窗口幾公尺外,但沒看見有人。他繼續繞行屋子,在每扇窗口都稍停一下,始終沒見到馬丁的踪跡。不過他倒是發現車庫的小側門半掩著。你可別當白痴。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看。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木工台上放著一盒打開的獵鹿槍子彈,接著看到台子底下有兩桶汽油。又準備再次夜訪嗎,馬丁?

  「進來,麥可,你在路上我就看見了。」

  布隆維斯特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他慢慢轉頭,看見馬丁就站在通往屋內的門邊暗處。

  「你就是不肯放手,是吧?」

  他的聲音平靜,近乎親切。

  「嗨,馬丁。」布隆維斯特招呼道。

  「進來。」馬丁重複道。「這邊。」

  他往前一步,側身伸出左手作了個邀請的手勢。他舉起右手,布隆維斯特隱約瞥見金屬的反光。

  「我手裡有一把手槍,你別輕舉妄動。這麼近的距離可不會再射偏。」

  布隆維斯特緩緩走近,到馬丁身旁時,停下來直視著他。

  「我不得不來,有太多問題了。」

  「我明白。進門。」

  布隆維斯特進入屋內,走道通往廚房旁邊的門廳,但還沒走到那裡,馬丁便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

  「不是那邊,是右邊。開門。」

  地下室。布隆維斯特走下一半階梯時,馬丁扭開了電燈。右手邊是鍋爐房,前方可以聞到洗衣的味道。馬丁帶他往左進入一個儲藏室,除了舊家具和箱盒之外,最深處有一道上了安全鎖的鐵製安全門。

  「這邊。」馬丁丟給他一串鑰匙。「打開。」

  他開了門。

  「開關在左手邊。」

  布隆維斯特打開了地獄之門。

  九點左右,莎蘭德到檔案室外走廊上的販賣機買了咖啡和一個塑料包裝的三明治,然後繼續翻閱舊數據,尋找戈弗里在一九五四年去過卡爾馬的線索。毫無所獲。

  她想著要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但最後還是決定看完公司通訊再告一段落。

  空間大約是三米寬、六米長。布隆維斯特推斷此處應該位於屋子的北側。

  馬丁的私刑房設計得非常用心。左邊有鐵鍊,天花板和地板上有金屬環,和一張附有皮條的桌子可用來束縛受害人。此外還有錄像設備。一間錄音室。最後方有個為訪客準備的鐵籠。門的右邊有一條長凳、一張床和一個看電視的角落,這裡擺了一個放滿錄像帶的架子。

  他們一進室內,馬丁便用手槍瞄準布隆維斯特,命他趴倒在地。布隆維斯特不從。

  「很好。」馬丁說:「那我就射你的膝蓋骨。」

  他舉槍瞄準。布隆維斯特只得屈服,別無他法。

  他很希望馬丁能稍有鬆懈,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秒——不管什麼樣的打鬥他都有把握贏。在樓上的走廊上,當馬丁的手搭在他肩上時,他原本有一半機會,但他猶豫了,之後馬丁再也沒有靠近過。萬一膝蓋中彈,可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於是他趴到地板上。

  馬丁從後面走上來,叫他雙手反背。他給他上了手銬,然後踢他胯下,並握起拳頭狠狠地、不停地毆打他。

  接下來發生的事有如噩夢一場。馬丁在理智與瘋狂之間擺盪,前一刻還十分平靜,轉眼就變成籠中獸踱來踱去。他踢了布隆維斯特幾次,而後者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頭部,讓身體柔軟的部分承受踢打。

  前半個小時,馬丁一句話也沒說,似乎無法作任何溝通,接著才好像平靜下來。他用一條鐵鍊繞過布隆維斯特的脖子,然後用掛鎖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屬環。他離去十五分鐘,留下布隆維斯特一人,再回來時帶著一瓶一公升的水。他坐在椅子上,邊喝水邊盯著布隆維斯特。

  「我可以喝點水嗎?」布隆維斯特問。

  馬丁俯身,讓他就著瓶子喝了長長一口。布隆維斯特喝得又急又猛。

  「謝謝。」

  「還是這麼有禮貌呀,小偵探。」

  「為什麼要對我又打又踢的?」布隆維斯特問道。

  「因為你真的讓我很生氣,理該受罰。你為什麼就不能回家去?《千禧年》需要你,我是說真的——我們本可合力讓它變成一份了不起的雜誌,我們本可共事多年。」

  布隆維斯特露出苦笑,同時略微移動身子希望變換個舒服一點的姿勢。他毫無反擊之力,只能出聲。

  「我想你的意思是說機會已經過去了。」布隆維斯特說。

  馬丁大笑起來。

  「抱歉,麥可。不過你當然心知肚明,你就要死在這裡了。」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

  「你們到底是怎麼發現我的——你還有那個被你拖下水的營養不良的間諜?」

  「你交代海莉失踪當天的行踪時說謊。你去看了赫德史塔的兒童節遊行,被人拍到在那兒看著海莉。」

  「這就是你去諾斯約的原因?」

  「對,去拿照片。是一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剛好來到赫德史塔拍到的。」

  馬丁搖了搖頭。

  「根本是胡說八道。」

  布隆維斯特絞盡腦汁地想:該說什麼才能避免或延後他的死刑。

  「現在照片在哪裡?」

  「底片嗎?在赫德史塔瑞典商銀的保險箱裡……你不知道我有個保險箱嗎?」他流利地撒謊道。「很多地方都有拷貝。我的電腦、那女孩的電腦、《千禧年》的服務器,還有那女孩服務的米爾頓安保公司的服務器。」

  馬丁一時沒有反應,思索著布隆維斯特是否在誇口。

  「那女孩知道多少?」

  布隆維斯特遲疑不語。現在莎蘭德是他獲救的唯一希望。她回到家發現他不在,會怎麼想?他把馬丁穿著羽絨外套的照片放在餐桌上,她會聯想得到嗎?她會發出警報嗎?她是不會打電話報警的。最怕的就是她到馬丁家來按門鈴,問他知不知道布隆維斯特上哪去了。

  「說話呀!」馬丁聲音冰冷地說。

  「我正在想。她知道的大概和我一樣多,說不定更多一點。對,我承認她知道的比我多,她很聰明。蓮娜的關聯性就是她發現的。」

  「蓮娜?」馬丁似乎有些困惑。

  「一九六六年你在烏普薩拉虐殺的女孩。難道你忘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這是他第一次顯得震驚,這是第一次有人作此聯想——蓮娜並不在海莉記事本的名單中。

  「馬丁,」布隆維斯特盡可能保持聲音平穩。「一切都結束了。你可以殺了我,但結束了。知情的人太多了。」

  馬丁又開始來回踱步。

  我得記住他是不理智的。那隻貓。他本可將貓帶到這裡,卻去了家族墓室。這時馬丁停下腳步。

  「我覺得你在說謊。知道這一切的只有你和莎蘭德,你們顯然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否則警察早就來了。只要在賓館小屋放把火,就能湮滅證據。」

  「萬一是你想錯了呢?」

  「如果是我想錯,那就真的結束了。但我不這麼認為。我敢打賭是你在吹牛。何況我還有什麼選擇?」他略一沉吟。「都是那個營養不良的小賤貨惹的麻煩。」

  「她中午去斯德哥爾摩了。」

  馬丁笑著說:

  「唬誰呀,麥可!她整個晚上都坐在範耶爾公司的檔案室裡。」

  布隆維斯特的心又猛跳一下。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沒錯,原本的計劃是先到檔案室,再去斯德哥爾摩。」布隆維斯特說:「我不知道她在那裡待那麼久。」

  「別再瞎扯了,麥可。檔案室經理打電話跟我說弗洛德吩咐了,那女孩想待多晚就待多晚。也就是說她今晚一定會回家。她離開時,夜間警衛會通知我。」

  【註釋】

  (1)安德斯·佐恩(Anders Zorn,1860—1920),瑞典知名肖像畫家。

  (2)艾伯特·安格斯通(Albert Engstrm,1869—1940),瑞典知名諷刺漫畫家。

  (3)馬克斯·華倫伯格(Marcus Wallenberg,1899—1982),瑞典重量級企業家,其家族為瑞典最富有的家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