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慕少艾

一晃三年過去,羋月與羋姝等人在高唐台學習詩詞歌賦,也已經三年了。

此時羋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依著慣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諸侯之家,也須要有陪嫁之媵從。羋茵、羋月自是不須說,又選了屈、昭、景這三家的數名宗女,也住進高唐台來,朝夕相伴,共同習藝。

這年的初春,正是演練樂舞的時分,羋月、羋姝和羋茵正伴著音樂手執竹劍起舞。

女師率著其他羋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貴女們跪坐在一邊,打著拍子伴唱道:「……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一曲畢,瞽師停下琴,三女便以劍指天,作完最後一個動作,收劍而立。

女師點了點頭道:「甚好,三位公主請歸座。」

羋月三人斂袖行禮,走到最前面的三個坐墊跪坐下來。

女師便走到她們方才跳舞的位置,示範著點評道:「九公主,這少司命祭舞恐練習不夠,須知『綠葉兮紫莖』時,當有手拈蘭花之優雅、有花蕊輕顫之妙曼。『荷衣兮蕙帶』者,當有衣帶飛袂之姿。雖然祭舞祀神,須有一定的氣勢和力度,然而剛不可久、柔不可守,當剛柔相濟。公主於細微之處,還是欠缺,臣請公主每日再加一個時辰,來練此舞。」

羋月聽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謹尊夫子教誨,吾自當多加練習。」

她自逢大變,性子變了許多。心中懷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輕了。

花/霏/雪/整/理

高唐台自羋姮出嫁之後,各宗女入宮相伴,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出身既高,從來在家都是嬌寵著的,長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強、斗靚比美的心思舉動來,高唐台群雌粥粥,便顯得熱鬧非凡。

獨羋月彷彿跳出這種爭執,許多事若不要緊,便一笑了之,撒手不爭。只是若是對方想再進一步,只看著她那雙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舉動。不如為何,如此一來二去,羋姝喜她沉靜聽話,羋茵又覺得別人比她更可惡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覺得她不錯,得了一些好人緣。

她於在學業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討教些學問之外,其他女師所教,也只揀著自己喜歡的學,不喜歡便敷衍了事,雖然有幾項特別出挑,但有又幾項馬馬虎虎,所以也就維持個不上不下的水平。

在女師眼中,她雖不出彩,但從不生事,倒也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覺得有些課業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勸幾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羋茵見狀便抿嘴一笑。這歌舞一項,恰是她的長項。且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練了很久。這女師每每愛奉承羋姝,但方纔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許多高難度的動作,便不信這女師還敢閉著眼睛說她不如羋姝。

她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過羋姝的眼睛。見她如此,羋姝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羋茵性子一向要強,偏生羋姝從小好在她面前爭強。但羋姝對羋月不肯相當之處卻甚是寬容,不僅不曾和她計較,還勸羋茵要相忍讓些。

連女師亦是如此。她比羋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師從來都當沒看到,而羋月不好之處,她也是不甚責罰。

她卻不知,羋姝為人驕縱,眼中只當羋姮是長姐,卻不曾把羋茵當成姐姐,只當成一個同年紀的競爭者。偏羋茵比羋姝大一歲,長得比羋姝高,發育得比羋姝早,又喜歡打扮,處處帶著爭艷之心,卻又不甘不願故作退避。羋茵自以為掩遮得巧妙,但羋姝卻並非全無所覺,因此處處盯著她。

羋月偏生比羋姝小一歲,長得比她矮,發育得比羋姝遲,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後來雖有段長得比羋姝快,卻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來,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羋姝羋茵。因此羋姝心中,對羋月竟有著一種奇妙的居高臨下的寬容。

這樣以來,羋茵便處處對羋月帶著不忿,羋姝待羋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狀。

羋月自是知道這兩人態度為何如此,只是她既經歷過大難,似羋茵羋姝這一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癢一般,半點感覺也沒有。

羋茵的表情,既然連羋月羋姝都已經看了出來,女師老於世故,又如何看不出來。羋茵素來好勝,高唐台諸女間的紛爭,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來的,這女師早已對她不喜,見她如此更是厭惡,往日積壓了許久的話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師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夠。七公主的不及,卻在於用心太過。」

羋茵不防她這一說,頓時惱了:「女師此言差矣,對課業上多加用心,難道反而錯了不成?」

女師肅然挺身,斂袖一禮,道:「公主勿怪,臣既為女師,有些禮法上的事,當須與諸公主、貴人們講述一二。」

諸人見女師鄭重,也不禁斂袖還禮,齊道:「請女師教誨。」

女師當下道:「諸位貴人皆是天生尊貴,生而在錦繡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長,便有俸祿采邑,部屬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輩勞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陣殺敵,或立於朝綱,何以還要延請女師,學習才藝?」

眾人皆看向羋姝,顯是等她回答。

羋姝微微一笑,開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舉止當為世人表率,習文學藝,乃是為了自身學識教養襯得起這尊貴的身份。」

女師便點頭道:「八公主說得極是。貴人們學習琴棋書畫、禮樂騎射乃至於女紅廚藝當家理政,是為了陶冶情操、增廣見識,不至於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於廣,而不在於精。若論廚藝,吾不如庖丁;若論女紅,吾不如縫人;若論歌舞,更是怎麼也精不過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學了這些,吾可以鑒賞、可以評點,偶有展露才藝,那也是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說到這裡,轉向羋茵,羋茵還自不解,羋月心中已經是暗道一聲糟糕,果然見女師道:「少司命舞,原是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貴的血統,來召喚神祇的隆臨,是何等神聖之事。行祭者當有立於天地之間,我獨一人的氣勢。」說著又是長歎一聲道:「可是七公主的舉止,卻去學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豈不是捨本逐末,買櫝還珠。須知鄭聲衛樂,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羋茵聽得「鄭聲衛樂」四字,臉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來。她一向要強,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話,欲辨無辭,欲怒又有羋姝身份壓在那兒。她站起身來嘴唇顫動幾下,一扭身,竟是捂臉哭著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見狀,對望幾眼,便有一些騷動不安起來。女師卻巍然不動,似不曾看到羋茵跑走一般,卻對著餘下的人道:「貴人們可見過宗廟中的欹器?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學習課業,亦當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請貴人們記之。」

說罷,便俯身深深一禮。

羋姝等諸女也忙俯身還禮,道:「謹遵女師之教。」

這一課便結束了,諸女走出學殿,這一口氣才鬆了,剛才大夥兒嚇得不敢說話,此時便交頭接耳說個不停。

屈氏便拉了羋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臉上過不去,我們不如尋她勸慰一二。」

羋月知屈氏為人善良懦弱,從來便是個濫好人,知她此時若是單獨過去,不免要被羋茵當成出氣筒遷怒,便有些不忍。她對羋茵雖無特別的好感,但想到羋姝自矜身份,是不會主動過去勸羋茵的,自己與她畢竟是同住一宮的同父姐妹,若連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勸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當下心中暗歎,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兩人便去了羋茵住處,果然見羋茵已經哭了一場,此時正在打水淨面,便揀了幾句話來勸慰。

羋茵猶自氣憤,道:「哼,巧言令色,鮮矣仁!什麼女師,根本便是個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麼都是典範,八公主做什麼都是增一分嫌過減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給八公主墊底的……」

羋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這些年來是照應我們不少,她是嫡公主,生來命好,我們怎麼能跟她比。這些話不是當初你告訴我的嗎?」

羋茵一怔,見羋月拿她自己的話來頂她,也有些心虛,只提高了聲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從來不會待我們有什麼區別。我只恨那個諂媚的……」

羋月勸道:「細想來,女師說得雖然過了些,但多少還是佔住些理的。」

羋茵怒道:「佔什麼禮,簡直是羞辱,她怎麼敢拿我比作鄭聲衛樂?」

鄭衛之國,民風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時交歡。所謂鄭聲衛樂,便是指這些不能為君子所好的、雅樂之外的音樂。鄭聲衛樂當日曾被魯國孔子嚴厲地批評過,他的門人又多,徒子徒孫遍天下,這樣的點評,自然是天下皆知。

雖然此時禮崩樂壞,鄭聲衛樂也不似當初那般,讓「君子」們一聽就避了。然羋茵畢竟是個心氣極高的少女,她苦心練習舞蹈,滿心期望壓眾人一頭,不想卻得了這麼一個評價,豈不氣惱萬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態端正無比,如何能說是鄭衛之聲……」

羋月卻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鄭聲衛樂,那又如何。如今連魯國都沒有了,誰還把孔子那一套當標準呢?再說我楚國本是蠻夷,誰在乎這些了。」

羋茵聽到她這樣的話,不知怎麼地,原本內心積鬱的一股氣倒漸漸平了,橫了羋月一眼道:「哼,你這解釋……」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說她跳得很正經,但畢竟有女師這一評語在,她如何能夠平靜處之,越是解釋,她越是不忿。偏羋月漫不在乎,她這一肚子的氣,倒洩了個精光。

羋月笑著拉她道:「休要生氣啦,我們為尊,她為卑。她的話有理則聽,無理時喏喏應聲打發過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裡生悶氣,如今外頭春光正好,方纔我過來時聽她們正商議著到去哪兒尋個熱鬧的……」

羋茵也就勢下坡,站起來也笑著擰了一把羋月的臉道:「你啊,你便也是個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羋姝等人正熱烈地討論著,見了三人來便道:「只等你們三人了,快走,快走。」

羋茵還有些訕訕地,羋月便問道:「阿姊,你們要去何處?」

眾女便掩嘴輕笑。昭氏姐妹中較小的一個,人喚作季昭氏的,素來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們要去看美少年啊!」

說著,眾女都嘻嘻而笑。她們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這等事男女皆是有過的。素日裡大街上走過,看中哪個,互擲果瓜鮮花,都是有的。見季昭氏才說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團。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釋道:「這幾日泮宮大比,優勝之人便都要到陽靈台來拜見大王,在大王面前當場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羋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師說好,今日早些散課,如今過去正好。」

羋月便羞羞臉道:「阿姊春心動矣?」

羋姝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無分彼此。」

眾女見女師將羋茵說哭,雖然也暗中稱願,但見羋姝此時在活躍氣氛,但也跟著一起哄笑,一時倒將羋茵的尷尬掩去。

羋茵見羋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將她方纔的事掩過,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對啊,食色性也,有什麼可害羞的。」

羋月見眾人均是有意扯過話頭,便也笑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個才是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羋茵大方地拍拍羋月的腦袋道:「你這小丫頭靈竅未開呢,告訴你也不曉得。」

羋月撫頭,抗議道:「你怎麼曉得我靈竅未開?」

羋姝掩袖道:「你要靈竅開了,跳起舞來就不會像練武了!」

羋茵見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頭當真是靈竅未開呢。」

羋月頓足道:「阿姊,你們取笑我,我可不答應。」

羋姝便故意逗羋月,羋月伸手去呵她的癢,羋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後。

孟昭氏有心解圍,忙道:「好了好了,再鬧下去,陽靈台那邊該遲了。」

羋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罷。」

眾人便止了嬉鬧,一齊往陽靈台方向去了。

羋姝見羋月似乎興致不高,以為還為方纔的話著惱,便走到她身邊,見左右無人,在羋月耳邊悄悄說道:「九妹妹別惱,回頭你獨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給你看宮中的避火圖。」

羋月一怔,便明白過來,低聲問道:「原來阿姊你已經看到過那種……」

羋姝神秘地使眼色,點頭。

所謂避火圖,便是指秘戲圖春宮圖之類。傳說火神是未出閨閣的女子死後封神,當時的房子多為木製,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畫一些男女歡愛之圖,貼於房上壁後,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來光顧此宅。

於是這類秘戲之圖,也稱為避火圖。

楚國民風開放,不忌歡愛。民間有些春季播種之時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歡好之舞,濮上桑間,無拘無束。便是貴族女子,到一定年紀,也會私底下傳這些秘戲之圖。

高唐台上,既都是到了這一定年紀的女子,自然類似的話題便也會悄悄流傳,羋月雖然隱隱聽過,但她的確是不曾於這些事情上心過,便當真是如羋茵說言的「靈竅未開」了。

羋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這樣的畫圖給羋姝看,若是楚威後曉得,定要出事。此事她雖毫無興趣,但見羋姝熱切,只得點了點頭,道:「多謝阿姊。」

一會兒便到了陽靈台外的廊橋之上,這廓橋下面便是一個宮道,諸士子進出陽靈台,便要從這廊橋下經過的,恰好一目瞭然。

當下諸女便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起今日會有哪些士子能夠來拜見大王。過得好一會兒,便見陽靈台殿門開啟,一群少年自廊橋下宮道盡頭的門中走出。

因為宮道狹窄,所以兩兩並行,兩排之間隔著一段距離漸漸走近。他們穿著各種顏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帶繫腰,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楚人好細腰,不止女子,連男子服色,都是盡顯瘦而修長之特色。昔年楚靈王好男風,尤其好士子細腰,故靈王之臣爭相以瘦為美,吃飯只吃一碗以為節制,為了顯示腰身,穿衣時都要先吸口氣縮小肚子,將玉帶勒到最細,以至於日常跽坐之後,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牆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帶既長,衣袖既寬,再加上玉帶一束,更顯得細腰纖纖,再加上頭戴峨冠,腳著高屐,顯得人更修長。

雖然自靈王之後,楚國諸王並無此等特殊愛好,這種衣飾上面爭妍鬥麗的風氣卻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變成楚人的服飾特色。甚至有人說時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風吹歪髮髻,顯得格外瀟灑,遂成流行的。

陽靈台下的少年們在大王面前剛剛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鬆弛下來,三三兩兩散漫地走著。卻見頭兩個剛走出中門之人,忽然整個人的身體由散漫變得繃緊,甚至比剛才君前面試還要緊張。後頭的少年們,頓時已經猜到了什麼,便自動排好了隊形,踩著節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門,便感覺到了不知何處來的熱烈眼光,他們抬頭張望,卻見前方高高的廊橋下,有無數衣香鬢影,頓時心中一蕩。「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們這個年紀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盡量把頭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氣宇軒昂的架式。

眾少女居高臨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執扇相遮,自知只有她們往下看的份兒,這下面的少年們又如何能夠看得清她們,於是更顯大膽。

孟昭氏便指著一個少年,詢問道:「你們看,那個美少年是誰?」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個是唐勒,是唐昧將軍的族侄。」見眾人皆看著她,笑道:「你如何知道這般清楚。」景氏臉一紅,道:「我兄長景差與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見過他的。」

孟昭氏是昭陽的侄女,許多士子的情況更知道得多一些,當下便道:「呀,便是那個寫《章台賦》的唐勒啊,聽說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稱為是屈子之後年輕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羋姝聽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嗎是嗎,等我看看,哪個是啊?」

羋茵忙指道:「右邊那個……」羋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經說得太遲了,下面的美少年們雖然是走得盡量拖延,畢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動顯出輕浮相來,再不捨,也得依次走過,待羋姝看時,卻是已經走過了。

見羋姝不悅,羋月忙道:「阿姊你來看,後面那個亦是俊俏的哩。」

羋姝張望道:「穿黃衣服那個?」

羋月搖頭道:「不是,第四行那個穿紅衣服的。」

屈氏也湊過來看,這個卻是她認得了,忙轉頭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羋茵也聽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個為先王寫《大招》之辭的那個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時,禮官念誦的《大招》之辭寫得洋洋灑灑,極為華美,諸人皆是聽過的,當下羋姝便對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辭竟是你阿兄所寫,我還道必是屈子這般的老先生所寫呢?」當下也仔細地瞧了瞧,撫掌讚道:「《大招》之辭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贊甚,我回頭便與我阿兄說這樣的話,想來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來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國第一美男子,其人辭賦亦是極好,《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不曉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邊一字字吟過誦過。

聽得昭氏姊妹這般叫起來,當下連羋姝和羋月也連忙伸出頭去道:「哪個哪個?」

景氏也跳了起來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邊的那個!」景氏心中,實是想顯擺一下她自己的親兄長景缺的,但她的聲音卻淹沒在眾女一齊呼叫「宋玉」的聲音中去了。

便只有羋月於眾女的歡呼中,還記得與景氏說上一句道:「我聽說此番泮宮大比,你阿兄景缺騎射得了第一,實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謝九公主。」

只是這點聲音,很快淹沒於眾女的呼聲中了。

貴女們過響的聲音終於傳到廊橋下的宮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因逆光而顯得模糊的貴女們,衝著上面輕佻地一笑,拱手朝著上面的貴女們作了一揖。

身邊的景缺見不得他這般輕佻,推了他一把道:「你當你雉雞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擋後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惱,其實昨日騎射之時,愛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沒好氣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欽點最優者可是黃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滯,看了後面一眼,再向上面眾女一笑,瀟灑地走了。

景氏雖然口中嫌宋玉奪了她兄長景缺的風光,然手頭著實不慢,見宋玉走過,便急忙將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懷中。

宋玉眼疾手快,將荷包接到手中,便衝著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為禮。

見景氏如此手快,羋姝、羋茵手中已經握著荷包欲扔,便覺得落於景氏之後,顯得傚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卻沒這等顧忌,孟昭氏腦子轉得極快,見此狀便將左手握著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絹扇卻已經朝著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應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珮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絹扇,右接玉珮,舉止瀟灑,飄逸非凡。

羋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卻見景缺已經是忍無可忍,直接上前挾了宋玉腳不沾地往前走了。

羋姝手中已經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卻是慢了一拍,歎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來不及扔給她了。」

屈氏卻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珮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珮還未扔出去呢。」

羋茵來了興趣道:「後頭還有誰?」

屈氏搖頭晃腦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後。」

羋茵忽然驚叫道:「你們快來看——」

眾女撲到欄杆上往下看。卻見一個少年步履穩重,緩緩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諸少年一般故作姿態,搔首弄姿,卻顯得極為沉穩。他一襲淡黃色的褒衣,雖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卻是難得的「恰到好處」。這種「君子如玉」的溫文氣質,更是令諸女心動。

也不知道是誰先驚叫一聲,然後一枝桃花就衝著黃歇砸下。眾貴女激動地爭先恐後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紛紛朝著黃歇扔下去。

黃歇雖知上面有貴女在偷窺,但素來不曾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平時郊遊,宋玉景差等人樂在其中,他總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見眾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獨自走在最後,必是可躲開了。卻不想他中招最多,這一陣劈頭蓋臉的亂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臉無奈地站在那兒,對滿頭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靜靜等著砸完。

此時沒走遠的眾少年見黃歇居然中彩最多,雖然有些羨嫉,但也覺得好笑,都跑回來嘻嘻哈哈地圍觀起來。

其實也並不見得黃歇便是遠勝諸人,只是這般偷窺還砸中美少年,令這些素日困於閨中學習的少女們頓時有了一種「偷偷做壞事」的快樂,黃歇又偏偏是最後一個美少年了,再不砸便無人可砸了,當下便咯咯笑著,把自己手頭的東西砸光了,還互相到處找還有沒有能砸下的東西。

羋姝見眾女皆把自己腰間手上的東西都扔下去了,一時無物可扔,見羋月還站在那兒,便一把拽下羋月腰間的荷包道:「傻丫頭,快扔啊!」握著羋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羋月一怔,忙護住剩下的一隻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東西做甚麼?」一邊說便一邊逃開。羋姝笑著去追她,眾女見可扔之物皆已經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著跟著一湧而下。

但聽頭上頭嬌笑聲聲,木屐疊響,眾少年知上面諸貴女已經去了,頓時也跑了回來,圍著黃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頭彩,得了這許多佳人賜物,當真是艷福不淺,請客,請客!」

黃歇笑著拱手道:「皆因我最後一個出來的緣故,若有下回,請宋玉師弟殿後方可,我實在是應付不來。」

眾人見他說得謙虛,不服之氣頓時解了,也都哄笑起來。

當下諸人便起哄讓黃歇將這些東西皆帶了回去,黃歇卻是連道不敢,轉頭與一個小寺人說了一聲,那寺人轉頭便捧了一隻錦盤過來。黃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錦盤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這麼空著兩袖走了。

諸人看著他的背影,只笑話他太呆,卻不知黃歇袖中,早已暗暗握著一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