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繞樑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黃子可知,有人悅你。」此時,正春日,一篙撐開小舟,羋月和黃歇正泛舟於湖上,恰兩邊青山綠水,稻田隱隱。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黃歇撐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謔。

黃歇放下竹篙,坐於船上,舉手抬足間卻是恰到好處地展示了一下懸在腰間的荷包,也戲謔地道:「誰人悅我,莫不是擲我荷包之人?」

羋月早已經看到這荷包了,亦知黃歇昨日已將諸女之物留於宮中,心中歡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這一個荷包啊,那麼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黃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繚亂,所以只揀得認識的一隻收了。」

羋月臉一紅,輕啐了一口,扭過頭去不說話了。黃歇見她一襲綠衣,鬢邊一絲未抿攏的髮絲在春風中輕輕搖曳,這顆心也不禁跟著搖曳起來。想了想,笑道:「聽說昨日,有人被女師責罰了?」

羋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師說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腳,活像揮戈舞劍,讓我多練習呢。」

黃歇見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問道:「你練了沒有?」

羋月不在乎地道:「沒練。」

黃歇又問道:「為何不練?」

羋月詫異道:「有何必要,這種事又不需要非得練不可。我宮中課業你素來是知道的,又沒有什麼特別上心的。」

黃歇輕咳了一聲,別過頭去,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你還是練練吧!」

羋月看著黃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麼了?」

黃歇又道:「聽說,你小時候曾有大難,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夠安然無恙。」

羋月點頭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著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會領著她向神像叩拜。

黃歇又道:「那你可曾去過少司命祠呢?」

羋月搖頭道:「哪裡有機會去啊?」

黃歇道:「你練好了祭舞,下次我帶你去。」

羋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問道:「這與祭舞何干?」

黃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會令我主祭。」

羋月眼睛一亮道:「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她若是能夠想辦法去跳這祭舞,豈不是可以在眾人面前,在天地神靈面前,與黃歇一起合舞,想到這裡,她也不禁紅了臉,忽然站了起來。

豈料這種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黃歇連忙也站起來扶住了她,兩人努力了好一會兒,才讓小船又恢復了平衡。

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緊靠在黃歇的懷中,臉一紅,推開他,又坐了下來。這顆心卻是砰砰亂跳,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

兩人相互對望一眼,又迅速避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種隱藏的心思挑破與未挑破之間,最是叫人心潮蕩漾。

對於羋月來說,這三年來,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難過,她以探望莒姬名義,從離宮中逃出來與黃歇見面的時間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頭所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高唐台群雌粥粥雞爭鵝鬥,楚威後淫威之下殺機遍佈,黃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寧靜和快樂之源。

如同這小舟在江河裡,經歷多少風浪,但只要有個停歇的港灣,便能夠重新起航。

小舟靜靜地在湖面上,誰也不去劃它,兩人相對坐著,沒有說話,甚至各自低頭都不敢再對望,卻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如這一湖春水似地,潛流暗湧。

桃花開了,片片桃花被風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兩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得遠處一陣歌聲笑聲漸近,兩人似忽然自夢中醒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黃歇咳嗽一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對,慌亂間找了個話頭,道:「對了,夫子這番出使齊國回來……」

羋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黃歇一眼,見黃歇有些羞惱,這邊卻笑著也接過話頭道:「不知夫子是否達成與五國之聯盟了?」

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又內部分裂為東周公和西周公,兩派勢力爭鬥不休。燕國在北,國勢已經漸弱,燕王老邁,大權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齊國卻國勢日強,齊王辟疆繼位後任用騶衍、淳於髡、田駢、孟軻等人,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復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

韓趙魏這三晉之國,韓國國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趙國漸漸崛起,趙侯雍頗能任用得人。這三國與秦接壤,發生爭執也多。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與列國達成聯盟。秦國這些年屢屢挑起戰爭,虎狼成性,早已令諸國不滿。齊燕趙魏韓五國已經答應與我國在郢都舉行會盟,由我楚國作為合縱長,共同聯兵函谷關。」

羋月也點頭道:「若是這樣,便能將秦國的氣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國數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寧。」

黃歇又道:「此番郢都之會,大王已經交由屈子一手操辦。只是令尹又建議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協助,後來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陳軫輔助。」

羋月聽了此言,一時入神,詫異道:「大夫陳軫素有智謀,這倒也罷了,工尹昭雎卻從來剛愎自用,只聽得進順耳之言。與這樣的人共事,豈不累贅,屈子何以答應?」

黃歇歎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經開口,全然拒絕必會麻煩更多。靳尚為人鑽營,屈子甚為不齒,昭雎雖然剛愎自用,但卻為人不惡,心計也不深,也算賣老令尹一個面子。」

羋月皺眉道:「我當真為屈子不值,他為國為君奔波至此,回朝來,還得周全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這個人,唉……」令尹昭陽此人,當真是教人一言難盡,他看似面團團要保全每一個人,可是最終,你會發現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後的贏家。

黃歇見她注意力被帶歪了,方又後悔,忙又繞到昨日背的詩篇上去,如此往返,兩人繞著彎兒,說了半天江山社稷,詩詞歌賦,就是不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卻是皆盼著別人說出來,又怕自己說了,失之輕薄,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到兩人想說的話題來。這般無目地的閒聊,是時間過得極快的,眼見太陽西斜,羋月要趕回宮去,黃歇只得棄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見快到離宮了,竟是還未找到說話的機會,耳聽得羋月道:「前面就是離宮了,你不須再送。」

黃歇鼓起勇氣,咳嗽一聲,又道:「那個祭舞,你好生練練。」

羋月忍笑道:「知道了。」

黃歇欲言又止,咳嗽一聲道:「前些日子我讀到一詩,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聰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有些猜到了,以詩表情,簡直是當時士人必用的招數,當下掩口笑道:「什麼詩啊?」

黃歇又咳嗽一聲,紅了臉,道:「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詩,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來說,便用的是雅言。

羋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後,許多功課只是拿了竹簡來學,或者是去問黃歇,後來所教的《詩經》之篇章,許多便是跟著女師所學的。所以黃歇念了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實羋月卻是茫然搖頭道:「師兄你念的甚麼,女師不曾教過呢。」

黃歇滿懷期望,卻聽到她這一句,不禁臉更紅了,卻也有些洩氣,想了想,還是強撐起勇氣道:「那我再念一段。『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羋月低頭暗笑道:「不懂不懂,還是不懂。」

黃歇額頭微微見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還是懂的吧。

不料羋月卻為難地道:「師兄,我雅言學得不好,你方才說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聽清呢。」

黃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給你念一遍,算了,我還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語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這詩用楚語一念,與方纔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種別樣的怪異。

羋月已經笑得捧腹道:「師兄,你用楚語念周南之歌,實是……我這才曉得什麼叫南腔北調!」

黃歇張口結舌,忽然醒悟過來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是周南,你在戲弄我?」

一想明白此節,他便恍然大悟,見羋月仍然在笑,他頓了頓足,實在是氣不過眼前這人的調皮,便伸手去呵羋月的癢,羋月東躲西閃,笑到嗆住,只得求饒道:「吾子,是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夕陽西斜,照得羋月額頭出汗,臉上似蒙了一層金光似的,更顯得面容姣好,黃歇心中一動,緩緩貼近。羋月也怔住了,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反應。就在兩人貼到最近的時候,羋月忽然醒悟,跳起來推開黃歇。逃了開去。

她匆匆地跑過離宮,經此便回了宮中。

楚國之中,本就宮苑之禁不嚴。屈昭景三家貴女自是常常出入宮禁,羋姝等人也經常出宮去與這幾家串門,甚至節慶之時出宮遊玩也不在少數,只消出宮的時候報個備,有些侍從隨扈跟著便是。

至於羋月這般,只要藉著探望莒姬的名義往西南離宮轉個圈兒,便可從小門出去,只消趕在天黑前回宮便是,便是連跟從的人也不過是帶上女葵或侍女女蘿、薜荔中的一個,這兩個都是曉事的,把她們帶到莒姬那裡,便跟著侍女們下去,等到羋月要回宮的時候召喚一聲,便跟著回來了。

待羋月回到自己所住之處,已經是快天黑了。

她這一進自己的院落,便見女澆迎了上來,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處?八公主派人來尋你有一個時辰了。」

羋月詫異道:「她尋我何事?」

女澆搖頭道:「我卻不知。」

羋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羋姝之處,卻見不但羋姝在,羋茵也在,見了羋月到來,羋姝便問道:「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羋月只得道:「我去了母親那兒,阿姊找我何事?」

羋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還記得昨日陽靈台出來那個人嗎?」

羋月心中咯登一下,卻裝作不知,道:「哪個啊,昨日陽靈台出來有好多人啊。」

羋姝急了,道:「便是那個……便是那個,最後那個啊!」

羋月心中暗驚,不由地看了羋茵一眼,卻見羋茵含笑看著自己,並無半點異色,當下道:「那個,又怎麼了?」

羋姝扭捏地道:「我去打聽過了,昨天那個人叫黃歇,聽說他乃黃國之後,現如今是太子的伴讀。」

羋月試探地道:「阿姊打聽這個,莫不是心悅於他?」

羋姝說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點頭道:「是啊,我心悅於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羋月心中暗哂,羋姝的性子從小嬌縱,想什麼就要得到什麼,她對黃歇的喜歡,卻又不知道是屬於多長時間的興趣,可是她如今喜歡上了黃歇,卻又是一個難題了。

她又看了看羋茵,卻見羋茵只是含笑看著羋姝,並不曾發表意見,心中隱隱有些警惕。以羋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來之前便已經出了許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說話的時候,與她爭一爭強,好顯擺自己。這般在羋姝等著羋月來討論事情的時候,仍然安靜在聆聽,實在不是她的性子。

羋月便問羋姝道:「阿姊是個什麼打算呢?」

羋姝道:「我正想問九妹妹呢,你素來主意多,替我想想辦法,如何設法找一個機會跟他會面……」

羋月長歎道:「阿姊,黃國已經沒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羋姝一手指戳向羋月額頭,嗔道:「你小小年紀,怎麼也學得如此功利?心悅一個男子,何必想這麼多的?」

羋月看了看羋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會……」

楚威後讓諸多女師自幼開始教羋姝各種禮樂內政,不但有羋茵羋月陪伴學習,如今又召三家貴女入宮相伴,這些準備,可不是打算送給一個沒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羋姝卻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麼樣?便是王族女兒,也不見得個個都要聯姻諸侯。」

羋月心中暗歎,楚國的確曾有下嫁於國內的嫡公主,羋姝這種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對。像父王這樣的君王,其實並不在乎女兒是否聯姻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羋姝的親事,必是楚威後作主,像楚威後這樣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親生的女兒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羋姝便縱有再多的喜歡,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歡上了,可惜,為什麼偏偏是黃歇呢,若是她喜歡了別人,羋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羋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國,遊說得五國合縱,以大王為合縱長,我想必會有聯姻之事,其他四國若不是要嫁女於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國求娶公主。阿姊當真不欲為諸侯妻?」

說到這裡,她暗自注意了一下羋茵,果然見羋姝根本不為所動,羋茵卻有些小小的激動,心中便已經有數了,接著道:「該勸的我已經勸過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沒有辦法,那阿姊打算怎麼辦呢?」

羋茵急忙推了推羋姝,使個眼色,羋姝便湊到羋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個主意,聽說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過與大司命共舞的先例。而且我還打聽到,那個黃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時候就跳過大司命。你說這個主意怎麼樣?」

羋月心中一驚,揚眉看了羋茵一眼。羋茵微有不安,神情閃爍。羋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來的,而是有人給八阿姊提了這個『好建議』吧?」

羋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別管誰的想法,你只說好不好?」

羋月故作沉吟道:「此計甚好……」見羋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這個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羋姝笑道:「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見了羋月神色,便霸道地指著她道:「不許說想不出來,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羋月無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她看了看羋茵又道:「能夠教你此計之人,必是甚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會有第二、第三步的計劃,教她來出主意,豈不更好!」

羋姝聽了這話,方要點頭,羋茵急忙又推她一下,羋姝想起方才兩人之間早已經說好的話,便不好意思接了羋月的話繼續下去了,便耍賴地一手指著羋茵一手指著羋月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一人出一個主意,最公平。」

羋月似笑非笑道:「原來給你出這個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羋茵阻止不及,漲紅了臉道:「姝妹,這等事怎麼好這麼大聲嚷嚷。」

羋月倒是顯得從容了,笑吟吟道:「茵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說出來又有什麼打緊。郢都街頭,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擲花擲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這個主意,又有甚麼關係呢。」

羋姝扭著羋月道:「休說他話,你倒快出主意啊!」

羋月又看了一眼羋茵,笑道:「阿姊不是說,他是太子的伴讀嗎?這件事,不如讓太子出面,如何?」

羋姝撫掌道:「甚是甚是,我還可讓太子出面提這個建議,讓太子出面說這個人選。」

說著,她便站起來,要去尋太子橫。

羋月又勸道:「阿姊且慢。」

羋姝站住,問道:「怎麼?」

羋月道:「阿姊何必親自去找太子,只消與王后說一聲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夠幫你辦妥這件事。」

羋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過了,我現在就去找王后——」

羋姝說著便要衝出去,羋月忙勸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經黑了,不如明日再尋王后去。」

勸好了羋姝,兩人方告辭而出,換了絲履,一路皆是默默無語,直走到迴廊分手處,羋茵方複雜地看了一眼羋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聰明能幹,這不消半天,便已經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羋月微笑道:「怎麼比得上茵姊您深謀遠慮,想得長遠呢!」

羋茵扯了扯嘴角,扭頭而去。

見羋茵走遠了,羋月的臉方沉了下來。羋茵今日挑唆羋姝去追求黃歇,必有圖謀。羋月慮的卻是,羋茵自己圖謀失敗,倒也罷了,但很顯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當真發生了什麼事,就怕會連累到自己身上。

她長歎一聲,抬頭看著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她在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夠逃脫這個禁宮。

如今,羋戎未封,她未嫁,這兩件事,萬不能行差踏錯,否則就將影響她們姐弟這一生。

次日一早,羋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後所居的漸台行去,甚至連羋茵和羋月也不曾叫上。

南後本寵冠後宮,無奈年歲漸長,一次難產後身體又開始日漸衰弱,夫人鄭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寵。而南後這些年來,甚至不得已要將部分宮務交於夫人鄭袖代勞。

鄭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蘭,這幾年也漸漸長大,甚得楚王槐鍾愛。鄭袖於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斷進讒,使得太子橫漸被疏遠。

鄭袖的野心,真是楚宮皆知。但南後雖然一直在生病,卻一直拖著,且經常會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記起當日恩愛,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狀態。

這日見羋姝急急而來,說了這些話,南後便沉默了。

羋姝等了好一會兒,但見南後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說說話啊,此事可行否?」

南後見羋姝著急,面露為難之色,好一會兒才笑道:「妹妹要做什麼事,哪有不行的。回頭我就安排去,必讓妹妹滿意。」

若是個機靈的,只怕要問一問南後是否有隱情,羋姝卻從來是個嬌縱的,她才不管人家為不為難,只要結果便是,一聽就大喜道:「多謝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後見了她如此活潑,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學琴,我聽說女師誇獎妹妹極有天賦呢!」

羋姝聽了頓時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謙辭道:「我才剛學呢,嫂嫂誇獎了。」

南後道:「正好我這裡有一具舊琴,妹妹若不嫌棄,就贈與妹妹練手。」這邊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來。」

羋姝也不以為意,楚宮之中,什麼好東西沒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來,遞與羋姝,羋姝見上面鎦著兩個小字,細辨了一下,這才驚道:「『繞樑』,嫂嫂,這是繞樑琴?」

南後蒼白的臉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曉得妹妹是識琴之人,這琴與妹妹,也不枉了。」

所謂「繞樑」之琴,傳說為韓娥所有,她途經齊國時斷了錢糧,只得彈琴賣唱,結果餘音裊裊,繞樑三日而不絕。自此繞樑琴便成為傳說。羋姝倒不想竟能見到此琴,喜不自勝,道:「嫂嫂這琴從何而來?」

南後道:「韓娥死後,此琴落入宋國大夫華元的手中,為解大楚兵困宋國之危,華元就把此琴獻與先莊王。傳說先莊王得此琴後,愛不釋手,因撫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勸,這才將此琴封於庫中。當年我初嫁之時,因喜歡撫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尋琴,方見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這才將此琴賜於我。」

羋姝輕試了幾個音。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雖然有損,木質卻是不變,一彈便能引發清越的空腔共鳴之聲,卻是極為難得。當年南後初用,換上絲絃一彈,便驚為仙音。這些年又是常常彈奏,將音色融煉得更加圓熟明亮,吟揉綽注間彷彿自帶塤笛伴奏,因此羋姝稍一試便愛不釋手,這邊還要客氣兩句道:「既是王兄送與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後笑道:「我病了許久,這琴也空置了許久。父王既許此琴出庫,也是不忍良琴蒙塵。如果我讓此琴空置,也是罪過,能為此琴尋一個更合適的主人,才不枉我與它相伴一場。我們都是自家人,還請妹妹不要再推辭才是!」

羋姝高興地坐正,輕撫了一曲古樂《承雲》,相傳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學,便來試手。這一彈奏,越發覺得此琴實不枉楚莊王七日罷朝的傳聞,素日她用的也是極有名的琴,同樣的手式,彈出的音色迴響之淳厚,餘味之清遠,竟遠不如此琴。

一曲畢,羋姝戀戀不捨,歎道:「撫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當柴燒了。」

南後也閉目傾聽,好半日,才歎道:「多謝妹妹,我自臥病以來,久不聞雅樂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滌塵,邪氣盡去,實是勝過十劑湯藥。」

羋姝紅了臉,她自知琴藝還差了很遠,聽得南後這般讚美,縱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慣,也不禁有些汗顏,道:「嫂嫂謬獎了,我琴藝實在與嫂嫂差得太遠。」

南後正色道:「琴乃心聲,高明與否,不在藝而在心。妹妹心地純淨,靈氣極高,手法不過是末技,多練練就行了,可似妹妹這樣的天份,卻是極少見的。」

南後能夠獨寵後宮這麼多年,心術又豈是一般人能比,她這般正色而言,直教羋姝心中飄飄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將琴交於侍女珍珠收於琴奩之內,才道:「多謝嫂嫂了。」

南後輕咳兩聲,道:「妹妹方才拜託之事,我便交與太子橫去辦便事,總教妹妹如願。」

羋姝笑開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後卻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煩勞妹妹……」

羋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請吩咐。」

南後又咳了兩聲,才道:「你知道我這病時好時壞的,也沒多少機會在母后面前盡孝心。我有心想讓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盡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羋姝忙笑道:「這是好事,母后豈有不允之理?」

南後道:「我怕母后愛清靜,不欲令人打攏……」

羋姝道:「才不呢,母后最愛熱鬧,最喜兒孫繞膝,太子代母盡孝,母后豈有不喜之理。」

南後又道:「太子年紀也漸大了,正應擇淑女為配,可恨我這些年身子越發不成了,還煩請妹妹代我向母后進言,請母后為太子擇淑女為配。」

羋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後幼女,豈有不知楚威後為人的,如今楚威後身為母后,許多事退居在後,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夠將第三代太子婦的人選交與她來決定,她豈有不願之理。當下便問道:「嫂嫂可是當真?」

南後道:「自然是當真的,就恐太累著母后了。」

羋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無事呢。」

南後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謝妹妹替太子盡心,妹妹以後若有什麼事要讓人在宮外辦的,也盡可交與太子,就當他孝敬你這個姑母可好。」

羋姝正中下懷,也不推辭,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後道:「一家子共處了這麼些年,原就應該互助互愛啊。」

羋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併謝過嫂嫂。」她見南後面露疲憊之色,也不便久留,當下心願已足,便告辭出去了。

見羋姝去了,南後強撐著的精神頓時塌了下去,整個人連憑幾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席上。

采芹連忙扶著南後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傷神了。」

南後輕咳著道:「可值得,不是嗎?咳咳……」

采芹忙撫著南後背部,又讓她飲下苦澀的藥汁。好半日,南後才漸提起一點神來,對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誰向姝妹提此議的,我當真要好好謝謝她才是。」

采芹也點頭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讓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機會,實是難得。只是……王后,當真要將太子婦的人選,交與威後?」

南後面露哀傷之色,歎道:「我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強撐了這些年,早已經耗空了。」

采芹勸道:「奴早勸過王后,有些場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聽,事事強撐。若是多多休養,何至今日。」

南後看了采芹一眼,搖頭道:「你如何能夠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鄭袖有意生事,讓我傷身,我卻不能不去應付,不去強撐。否則,便不是鄭袖等著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鄭袖趕出這漸台了。」

采芹受了驚嚇,道:「何至於此!」

南後搖頭道:「這些年,我處處壓著鄭袖一頭,教她百般智計,亦無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亂生事,耗我心神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應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撐不過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後,鄭袖要奪我兒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親近威後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後的支持,大王又是個耳根子軟的人,鄭袖一人,可掀不起風浪來。」

南後想了想,輕咳道:「得讓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計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會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會讓人把這件事傳到威後耳中的……」

南後想了想,又搖頭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後再說。」

采芹不解地道:「這……」

南後冷笑道:「這等事,關係姝妹的終身,威後自然是要未雨綢繆。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風平浪靜,又有什麼意思呢?事情鬧大了,她們的罪過才大!」

采芹深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後微笑道:「先落她一個前科,日後若出什麼事,她都脫不了干係。我活著,她當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兒的太子位,她也一樣動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