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司命祭

羋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趕去,眼見快到的時候,忽然道邊飛來一箭,羋月低頭躲過,這箭正射中她身後跟著的宮衛。

羋月抬頭看去,卻見又有數名黑衣人躍出,人數雖少,服色卻與方才攻擊她們的黑衣人相似,想來越人甚有心計,恐方才伏擊不中,又在此埋伏。

羋月卻是已經經歷過一次,便有些經驗,見狀忙滾鞍下馬,躲在馬後,她身後的十餘名宮衛便衝向那撥黑衣人迎戰上去。

宮衛正與黑衣混戰成一團,羋月仔細看著,卻見宮衛們似有不敵,正在危急之時,忽然自前路又有馬蹄之聲,羋月一看,喜極而泣:「子歇……」話猶未完,已經哽咽。

卻是黃歇帶著一行人恰趕到,有這些人加入,那撥黑衣人便已經不敵,漸處下風。

黃歇急急趕到羋月身邊,問道:「師妹,你可有事?」

羋月驚魂甫定,退開一步,竟覺得雙腿發軟,黃歇連忙扶住,羋月長出一口氣,倚在黃歇身上低聲道:「師兄,你怎麼來了?」

黃歇低聲道:「我聽聞今日乃是公主姝為祭,因此騙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著你也是陪八公主來的,想去看看你。誰知道見你們還沒來,大祝著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隨著他們來了。還好少司命庇佑,能夠及時趕到。」

羋月也道:「剛才我們的車駕也是遇到這批人的襲擊,姝姊腳受了傷,讓我代她趕來跳祭舞。」

黃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頓時著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讓宋玉下來,換我來。」

羋月被逗笑了,頓時緊張的心情也鬆懈了下來道:「宋玉師兄當真可憐,被你如此消遣。」

兩人一邊說著,卻見此時黑衣人見人勢更多,漸覺不敵,齊齊自刎。

宮衛察看他們頭髮與身上,來報道:「這些人皆斷髮文身,果然是越人餘孽。」

黃歇便吩咐道:「留下兩人處理,祭禮時間將到,我們先護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說著,轉而對羋月行了一禮道:「公主,請。」

羋月看著黃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馬,扭頭見黃歇也上了馬,隨在她身後前進。這時的路,便比剛才自己上路遇險的那種恐懼,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覺得又是安心,又是溫暖,嘴角一絲笑容,便始終掛在臉上。

當下諸人一齊,護送羋月前行,果然之後再無意外,順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羅江邊,如今祠前臨江處已經搭起一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台。高台隔江對面是座祭壇,祭壇之上,三祝立於中央奉玉圭、念祝詞,其下郁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幾奉五幾、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儀。

士庶男女將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紛紛恭敬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

兩邊各停著一座樓船,左邊為男祝,右邊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貴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舉舞為祭,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五穀豐登,蘭蕙滿園,驅邪辟惡,子嗣繁衍。

羋月與黃歇急急而來,見時間已經不早,也不及細觀,當下兩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兩邊的樓船。

羋月疾步登上樓船站住,未曾入艙,先是不禁向左邊看去,卻見黃歇也正是已經登上樓船,正站在艙前,也是舉目向她望來,兩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時宋玉聽說黃歇回來,也忙迎了出來,卻見對面羋月笑容燦爛,扭頭再見黃歇燦爛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們亮瞎了。」

原來因黃歇不願意與羋姝共舞,臨時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勢已轉,不用黃歇多說,宋玉是知道羋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黃歇與她共舞,當下兩人忙換回了衣服去。

此時右邊的樓船上,屈昭景三家貴女及伴舞的女巫們早早更衣畫妝,候了半日,見羋月入舟,樓船便立刻馳向對岸高台。

眾女一擁而上,慌手慌腳幫羋月換上祭服,著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又在她臉上畫上五色異彩的巫祭圖案。這才擊磬為號。

三祝聽得磬聲,又看日影,見吉時已到,便下令,但聞鼓樂聲起,羋月走出船艙,見船已經靠近高台,當下率眾女一步步於台邊拾階而上,登上高台,果然見對面黃歇也著相應祭服,腰佩長劍,率眾公子及男巫登上高台。

兩人沿台階而上,在兩邊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禮,四目相對,羋月忽然只覺得心頭狂跳,她和黃歇雖然情愫暗生,多年來青梅竹馬,卻從未似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懼似狂喜,複雜萬分。黃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卻對她微微一笑,笑容燦爛,羋月在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也朝著他含情一笑。兩人身後,各貴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階而上,分別越過兩人走到更中間的位置上,最邊是上手執各式祭典用樂器的樂祝,中間是執蘭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對各施一禮,開始奏樂吟唱起舞。

此時兩邊男女巫祝齊聲歌舞:

「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此時高台兩邊,原已經種滿了蘭蕙蘼蕪等花草作裝飾,綠葉素花的香氣靜靜瀰漫,果然是羅生堂下,芳菲襲人。再加上少年男女華衣麗服載歌載舞,又有花童揮灑繽紛落英,實是如仙如幻,當真是說不出的美麗。

這第一段原是以諸巫以蘭蕙諸物迎神之意,之後方是大司命與少司命降落人間,曼步歌之舞之: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羋月與黃歇原本兩人遙遙相對,卻在周圍所有的人載歌載舞中簇擁之下,緩緩走近,歌自此段時,眾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後。台上便只餘羋月與黃歇站於高台正中,兩人長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羋月心中一動,此情此景,當真是「忽獨與余目成」。一時之間,如夢如幻如仙,似已非塵世,而在天宮。自己與他,原是天上的一對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間所有的紛紛擾擾,於天上望去,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若世上當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與黃歇一樣,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這一刻站在台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著她與黃歇,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著她和他也是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間有千難萬險,最終都是為了成就他和她,攜手同行。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歡喜不盡,笑容燦爛如雲霞。黃歇看著羋月,自他認識她以來,從未見過她臉上,有如此燦爛的笑容,如此發自內心的長久歡悅表情。

兩人目不轉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處,轉身又各自相離,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此時兩人若即若離,喜樂相交,數番重疊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離,長袖揮捲中,兩人又漸到了高台兩邊。

此時場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此時便是群巫問少司命,你忽來忽去,誰與為伴。羋月與黃歇便依詞交錯唱曰:

「與女兮游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這段開始,群巫便擁兩人,揮長袖以作九河咸池狀,將兩人擁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訴衷情。那一刻,是祭舞演唱,還是情侶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兩人素日間那些悄生暗長的情絲、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說的衷情、無限嚮往的未來,皆在這祭舞祝詞中,若進若退,若即若離,一一合拍。

這一刻,仿似天地間,都在見證著他們,祝福著他們的愛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們在這一刻相逢、相知、相愛,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髮、晾發,一起臨風浩歌。

此時,是纏綿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們身邊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歷年來司命之祭,都是由這些具有王族血統的貴人們向上天禱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國平安、不受災殃。 此時,長河翻捲,神人凌波,眾人的舞蹈也越發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時候。

漸到尾聲時,羋月和黃歇的舞姿慢了下來,然而一舉一動,卻更合韻律。這種緩慢,更顯出祭祀之鄭重,和神靈之高貴。但見群巫轉而唱曰: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此時群巫便孔蓋翠旍,簇擁神靈,羋月與黃歇撥長劍各作舞蹈「登九天撫彗星」,兩劍相交,直指天空,劍鋒劃出火花。此時夕陽西斜,長風吹來,一縷金光映上羋月和黃歇華服珠光,更顯兩人飄飄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樣啊!

對岸的人們看到此情景,激動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時祭壇上三祝口念著經文,走著禹步,將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禮投下河中,以祭河神。兩邊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紛紛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羅江對岸高台上,羋月和黃歇與男女巫祝們依禮如儀,直到人們將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劍相視一笑,千萬情意在眼中流轉。

誰也不曉得,在人群中,有一個人遠遠地在看著這一切。這個人,便是秦王駟。他已經達到目地,結識秦國公主,當下便於之後策馬來到汩羅江邊,隔江而對,看著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聽說過楚人巫舞,但卻從來不曾見過。北方諸國祭祀,依周禮而行,他參加過數次,莊嚴肅穆,與楚國之祭祀,卻是大不一樣。他來得雖然晚了些,卻正趕在「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這一節上。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少女在這高台上,跳著祭舞的時候,感覺竟是判若兩人。那一刻,她不是剛才那個還帶著稚氣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靈附體,舉手抬足處,竟有著令人瘋狂的魔力。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當真天地萬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顏色,她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駟只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麼一會兒,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隨著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湧上一個念頭:「倘若這次楚國聯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畢竟是極度理智之人,待得眾人將祭品投入河中之時,他已經冷靜下來,見人群擁擠,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從轉身離開。

等到諸人星散,汩羅江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時,卻有一個人峨冠博帶,若瘋若狂顛,在江邊喃喃自語,徘徊不去。

此時若是那個大祝未曾離去,一定會認出此人來,並大為詫異。因為此人便是昔年楚國最厲害的星象之師,唐昧。

唐味自當年去了西北之後,這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剛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羅江邊,遇上了這場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後,當可聽到他在喃喃地念叨著道:「天現霸星,生於楚國,橫掃六國,稱霸天下。陰陽相淆,殺氣沖天……」

唐昧抬起頭,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長歎一聲,想起當日此女初生之時,落水不死,於少司命階下獲救,今日卻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禮祭,算來算去,她的命數竟是愈發混亂起來,令他倍感困擾:「她當真是有少司命庇佑,這於我楚國,到底是福,還是禍?」

這邊唐昧自言自語不提,羋月與黃歇祭禮罷,下了樓船更了衣,在汩羅江邊攜手並肩而行,竟有一種不能置信的感覺。

春風吹來,拂動衣帶,也吹動了髮絲輕揚,羋月輕輕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縷飄散的髮絲,回眸看著黃歇一笑,道:「我到這一刻還覺得像做夢一般呢。子歇,你說我們方才當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嗎?」

黃歇自兩人一起走的時候,便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此時對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風,撫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師妹,我們確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羋月聲音中還帶著一絲恍惚:「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別人努力的結果,陰差陽錯方讓我們有了這一次的機會。」

黃歇點頭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間的緣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來的變故,最終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羋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閉上眼睛,長睫上一滴清淚落下,但這卻是喜悅的淚水。

黃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無處不在,她一定會庇佑著我們的。」

羋月低頭想了想,道:「女葵曾經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就便人偷出來扔到水上去,本以為我一定會淹死,哪曉得我因水草纏繞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來。女葵說,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女葵牽強附會奉承於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轉轉,茵姊空落了算計,姝姊枉費了努力,誰曉得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現在我真是覺得,我是少司命特別眷顧的孩子。」

黃歇點頭道:「是啊,所以連神靈都在幫我們,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姻緣。」

羋月低頭忽然一笑道:「方纔我被那些刺客包圍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我腦子裡就想著如果你在多好,結果你就真的從天而降。」

黃歇道:「放心,以後所有的危難,我都會在的。」

羋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兩人漫步走著,此時正是初秋,江邊蘆花飛舞,兩人正值情濃之時,不覺走進蘆花深處,黃歇握住了羋月的手。

情與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時,黃歇想起前日羋月臨走時留下的話,心神激盪,握著羋月的手,含情脈脈地道:「『摽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問吾子,吉兮可至?」

羋月紅了臉,羞答答地低下頭來,低聲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這句乃是出自《詩經·齊風·南風》篇,也算是變相答覆,允他遣媒提親

黃歇臉也紅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說了,他會,他會……」

羋月聲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麼說……」

黃歇鼓足勇氣,方道:「夫子說,等八公主出嫁之後,會代我為媒,向大王求聘於你……」

羋月低頭,不再說話。

黃歇執住了她的手,道:「師妹,你……」

羋月紅了臉,低著頭,道:「師兄……」

黃歇卻道:「叫我子歇!」

羋月低頭,連耳朵也都紅了起來,終於微不可聞地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按著砰砰亂跳地心,鼓起起勇氣叫了一聲:「皎皎……」

羋月詫異地抬頭:「你叫我什麼?」

黃歇臉紅了,這個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無數次的名字,卻是從來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過,不想今日情迷意亂,竟是叫出了口。他連忙轉頭支唔道:「沒什麼……」

羋月卻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麼?快說!」

黃歇被她逼問不過,只得紅著臉,聲音極低地道:「女子許嫁要取字,你名為月,我想著『月出皎兮』……」

羋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首詩出自陳風,講的是一個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輾轉反覆之意。

黃歇脫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對羋月的感情,也早如這詩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輾轉,情愫深種了,只是這字乃許嫁時才取,黃歇此時便想著給羋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懷著欲娶她為婦的心思了。

黃歇自知理虧,看羋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並非有意輕薄於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羋月撲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燦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黃歇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已經是後背皆被汗濕透了。

羋月低聲道:「子歇,你再叫我一聲!」

黃歇張口「師妹」二字已經到了唇邊,看到羋月的笑容頓時醒悟,只覺得心中一蕩,低聲叫道:「皎皎……」

羋月低低地嗯了一聲。

黃歇只覺得千百次反覆在夢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聲:「皎皎……」

羋月又應了一聲。

黃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羋月聲音雖輕,卻是每一聲都應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陽光映著蘆葦,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羋月的半邊臉龐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真如皎皎月輪一般,彷彿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黃歇心中驀然升起一個念頭來,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傳說中「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見過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夠寫得出這般美好的歌詞來吧。

黃歇心神激盪,竟情不自禁地緩緩俯身,向著那臉龐吻去。

羋月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後一縮,若是換了平時,黃歇必當守禮而止,此時心潮沸騰卻不知哪來的膽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羋月的肩膀不讓她後縮,這邊已經緩緩吻下。

羋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動,只是不止是臉越發紅了,連耳朵都開始漲紅起來。

兩人雙唇方才堪堪接觸到,忽然聽得旁邊蘆葦叢中似有異響,黃歇還未覺,羋月卻已經被驚醒,忽然將頭一側,黃歇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頰邊。

兩人肌膚一觸,忽而分開,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俱是轉頭不敢看對方。此時黃歇亦覺察到蘆葦叢中的異聲,當下轉頭看去,卻見不遠處的一簇蘆葦晃動得格外厲害,凝視細聽,風中似有低低的喘息聲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聲。

黃歇頓時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來甚為開放,男女一見鍾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數。尤其以祭祠之時男女混雜,偶遇相識,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為狂歡之節。想來那蘆葦叢中之人,亦是這般。

黃歇細一想,背後卻是出了一身薄汗。方纔他情動之時,亦是情不自禁,腦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像到了更多的後續之事,若不是被蘆葦叢中之人打斷,只怕、只怕也可能會……雖然說男歡女愛,系出天然,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經媒聘,終究、終究不是君子所為!

他再看羋月,卻見羋月亦是表情詭異,想來亦是知曉一二,兩人面紅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躡手躡腳悄然逃走。

兩人直逃了極遠,這才鬆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二人的手仍拉著,便似觸電般忙不迭地甩手分開,及至分開之後,又似覺得不妥,悄悄對望一眼,臉又紅了。

此時正是尷尬之時,但若要繼續方纔的纏綿,實在已時過境遷,心頭這點羞窘尚未過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戀戀不捨。牽牽絆絆間,黃歇抬頭看了看天,乾笑一聲道:「今日天色甚好。」

羋月低頭,嗯了一聲。

黃歇搜腸刮肚,又不曉得說什麼了,可憐他自負才學,若與人辨論,滔滔十餘日也不會辭窮,此時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卻是一時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麼,自己在腦海中先給否定掉了。可是這樣干晾著更是不妥,只得又乾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處?」

說完了又自後悔,明知道對方此刻,除了回宮,還能去何處,這一說,倒顯得自己像是急著要送她回去一般,頓時又結巴道:「我、我是說,先別回宮……」

說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這樣說,豈不又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漲紅了臉,又解釋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時辭不達意的樣子給惹笑了,不禁撲哧一聲,見黃歇臉色更紅了,她眼珠一轉,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個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黃歇大喜,忙道:「去哪兒?」

羋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黃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宮,還在離宮?」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我另一個弟弟。」

黃歇詫異道:「另一個弟弟?」

因向氏一死,羋月與莒姬生分,莒姬便將怒氣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殺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於向壽撫養。這些年以來,羋月亦是經常悄悄出宮探望,只是此事牽涉極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對任何人說起。便是對於黃歇屈原,亦是諱莫如深。

只是此時兩人情愫初定,在羋月的心中,自當黃歇是與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瞞他。只是向氏之死牽涉到楚王槐,羋月亦是不敢說出,當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並非我生母……」

黃歇點頭道:「是,對了,當日你似曾與我說過,要我幫你尋找生母,可後來你大病了一場,之後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問!」

羋月輕歎一聲,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殯天之後,威後遣嫁宮人於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黃歇只聽得這一句,心頭已經倒吸一口涼氣,羋月雖然說得簡單,但以他的聰明,何曾想像不到其中的諸般爭鬥殺機來,看著眼前心愛的女子,心中憐惜之情橫溢,只不知如何勸慰方好。

羋月又繼續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後來打聽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經病故,我舅父向壽收養了這個孩兒。後來我便常常出宮,探望於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黃歇是她至親之人,她不欲再瞞著對方,但畢竟向氏之死太過慘重也太過牽涉重大,當下也只是含糊隱去不說。

黃歇心頭已經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現了異端,以免觸痛於她,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如何不早與我言講,你在宮內不便,我在宮外也好照顧於他。」

羋月低頭,半晌才道:「是母親不讓我說的,她說此事涉及子戎名聲,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親在宮外的族人,亦是經常照顧於他的,所以……」

黃歇暗歎一聲,上前一步,拉起羋月的手,不欲再繼續追問這個話題,以免羋月為難,只道:「那我們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愛什麼?」

羋月鬆了一口氣,笑道:「他如今六歲了,貪吃得緊,只愛甜糕點心之類的東西。」

黃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曉西郭之中有一餅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們這便去購之。」

當下兩人去了餅肆,購了一些荷葉糕,與羋月一起到了向壽居處。

此處原是莒姬安排,與莒族相去不遠,但因向壽撫育魏冉,羋月常來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雜,乃安排另居一僻靜小院。

羋月走進小院,便見一個小童跑出來,嬌嬌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來了,小冉想阿姊呢。」

羋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長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還是想阿姊帶來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羋月懷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動兩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帶了甜糕來嗎?」

羋月點了點他的鼻子,把他放下來,笑道:「果然是只饞嘴的小猢猻,阿姊就曉得你只會惦記甜糕來著。阿姊這次帶了荷葉糕來給小冉吃呢。」

這小童果然喜得往羋月身上找道:「阿姊,荷葉糕在何處?」

羋月因黃歇在身後,不禁臉一紅,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亂找甚麼呢,你看我空著雙手,如何有東西?」直起身來回頭一指黃歇道:「這是子歇哥哥,快喚哥哥。」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聽說有甜糕便衝著黃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話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給我!」

黃歇笑著將手中提著荷葉所包裹的糕點遞與魏冉,道:「小冉甚為可喜呢,這是你阿姊與你買的甜糕……」

話未說完,魏冉便已經飛快地接過糕點,也不剝去包著的荷葉,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黃歇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他已經舌頭極為靈活地一捲,將包裝的荷葉吐了出來,這邊已經將甜糕嚼了進去,還一邊讚道:「阿姊,這荷葉糕果然甚甜。」

羋月啐道:「知道你愛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這才慢慢地剝開荷葉,慢慢吃起來,又甜甜地道:「多謝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羋月待要罵他急吼吼地竟連荷葉都不剝直接吃,轉眼卻見他已經動手慢慢地剝了荷葉,只得忍了下來,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來就是小人嘛,等我長大了才是大人呢!」這邊卻已經轉過頭去,眼巴巴地看著黃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麼?」

這孩子甚是會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寵著自己,這人是阿姊帶來的,便是自己多撒嬌些,也是無妨的。

黃歇卻是來之前便早有準備,當下自腰間取下一柄小小的紅漆木劍,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劍,好不好?」

魏冉大喜,連甜糕都先塞回羋月手中,自己接過木劍,揮動幾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將軍,來將通名,本將手下不斬無名之輩!」

黃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頭道:「甚好,甚好,望你將來當真能做個大將軍才好!」

魏冉看著羋月,眼巴巴地等著她吩咐一聲,羋月沒好氣地將吃了一半的甜糕還給魏冉,道:「不可糟踏東西,你先吃完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過甜糕,三兩口吃完,便歡呼一聲,揮舞著木劍衝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夥伴們玩去了。

黃歇方才由羋月引著,與向壽見禮。

向壽也只比兩人大得幾歲,見了羋月介紹,忙拱手為禮道:「見過公子歇。」

黃歇忙道:「不敢當,舅父有禮。」

羋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氣,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壽搖頭道:「向氏雖然淪落,畢竟也曾為一國封爵,不敢失禮。」

羋月默然。

當下三人坐下,細談往事。

向壽亦是讀過一些書,習得一些武事,黃歇一談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這樣的人在,興盛當不遙遠。」

向壽卻笑擺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黃氏還是一個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師授業,而我從小失教,到如今頂多只能在沙場掙一個功名爵位罷了。可如今在楚國,羋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佔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祿又佔去一半,剩下來的機會給其他人的,只怕連二成的機會都不到。」

羋月笑道:「不妨,再過幾年,子戎冠禮以後就可得以分封。到時候自然還要倚仗舅父幫忙執掌封地,向氏起復,也未必就艱難。」

向壽歎道:「但願如此……」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人來,笑道:「若是到時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個人可以推薦。」

羋月便問道:「舅父識得何等才子?」

向壽指了指左邊的屋子,道:「便是租我們這個大院右邊的一個游士。」

羋月詫異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計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說著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來。

向壽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倒並非為著生計,而是小冉漸大,我才學不足,不敢誤他。數月前,見一遊士尋覓住所,攀談之下,見他口才了得,學識淵博,因此特意將空屋租於他,讓他也好教教小冉。」

黃歇問道:「但不知這游士是何許人也?」

向壽道:「他名喚張儀,原是魏人,三年前遊歷到此,投於令尹昭陽的門下。因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與人不合,原來還住在令尹的館舍裡,後來受同儕排擠,將他擠出館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時久了,行囊漸空,不免連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尋更便宜的下處。」所謂逆旅,便是後世所稱的客棧,此人被排擠出昭陽的館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羋月笑道:「這人既稱才子,怎麼既不懂得上進,又不懂得與人相處,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黃歇正色道:「人之際遇,時有高低,這位張儀先生,未必就會一直沉淪呢。」

羋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壽也道:「據那張儀說,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華是盡有的,就是心氣太高,未必不能與人相容,只不肯與俗子交罷了……」

黃歇擊案讚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說著,忽然間魏冉匆匆跑進,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張子、張子——」

向壽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張子怎麼了?」

魏冉便指著門外哭叫道:「張子被人打死啦!」

向壽大驚,當下連忙奔了出去。

黃歇與羋月面面相覷,羋月便要跟著出去,黃歇連忙按住她道:「你且看著小冉,我隨舅父去看個究竟。」

羋月見魏冉嚇得厲害,連忙抱住他安撫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嚇得縮到羋月懷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羋月正安撫魏冉時,卻見向壽與黃歇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進來,魏冉發出一聲尖叫,躲到羋月的身後不敢看。

羋月也嚇了一跳,道:「這、這人……」

黃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傷了!」

正說著,那人便發出一聲呻吟。向壽忙問道:「張子,你無事吧,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羋月之前還嚇了一跳,如今見他出聲,倒放下心來,她是見過這種傷勢的,當日女女葵初入宮,便被楚威後罰以杖刑,雖然此人的傷勢,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見他還能出聲,甚至在向壽扶著他的時候還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雖然看著一身是血,傷勢倒不至於到送命的程度。當下便一邊跟著向壽與黃歇送他進屋,一邊詫異地問向壽道:「舅父,這個就是你說的能言善辨之張儀嗎?」

向壽點頭道:「是啊。」

羋月歎道:「能言善辨,怎麼會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被人打的時候,沒用上舌頭嗎?」

誰知那人雖然看似半死不活,聽了她這句話,忽然抬起臉來,滿臉血污,眼睛卻是直直地瞪著羋月。

羋月嚇了一跳,退後半步,道:「你、你怎麼了?」

那人張開嘴,滿嘴是血,含糊地道:「石頭……幫吾一觀,吾舌尚在否?」

羋月不禁翻了個白眼道:「先生,你舌頭若不在了,還能說話麼?」

那人卻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含糊道:「多謝……」

向壽歎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進去給您上了藥,有話再慢慢說吧。」

向壽和黃歇聯手,把那人扶進右邊的房間,黃歇抬頭望去,但見四壁空空蕩蕩,只有一張草蓆一卷被子,再加上一個小几和一堆竹簡,地下一隻陶罐數個陶碗,果然極是簡陋。

向壽便道:「我去找醫者給他看看傷,這邊且請你看著。」

黃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處有我。」

過不多時,向壽便請了莒族的醫者前來,給那人診了脈,道只是皮肉筋骨之傷,不及內腑,只是要養上數月才好。

醫者留下了外敷之藥,向壽與黃歇合力,將那名喚張儀的傷者清洗了傷口,敷上了藥,更了衣服。

羋月這才端著水進來,遞給黃歇,黃歇便扶起那張儀,半倚著牆壁坐著,將水遞與他喝下。那張儀一口飲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數口血水來。

羋月驚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內傷?」

那張儀此時已經敷藥更衣,雖然表情仍然時不時因痛疼而抽搐,但整個人的精神似恢復了些,他漱了數口水,將口中血污吐盡,又飲了數口,潤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說話,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時,不慎咬到舌頭了,後來舌頭都麻了,所以後來自己也不曉得舌頭還在不在。」

羋月好奇地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不記掛自己的命還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記掛舌頭?」

那張儀便冷笑道:「我若沒有舌頭,這條命也沒有存在價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動了一下,便覺得疼痛,心知只要還痛著能動,當保無礙,口中卻甚是硬氣道:「至於腿嘛,孫臏斷了腿一樣成就功業。」

羋月見了他這副死鴨子仍嘴硬的樣子,忍不住要鬥嘴道:「閣下居然自比孫臏,口氣夠大。」

張儀嗤之以鼻道:「孫臏算得什麼,將來世人知道我張儀的人會比知道孫臏的人更多。」

羋月望天,歎了一口氣,道:「口氣夠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樣子太沒說服力。」

張儀嘿嘿笑道:「孫臏還裝瘋三年呢,還住豬圈呢,可後來怎麼樣,不一樣把龐涓給幹掉了。」

羋月蹲下身子,問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龐涓了?」

張儀哼道:「比遇上龐涓還慘,至少孫臏那是遭人嫉妒。我卻是遇上個蠢牛,聽不懂人話的蠢牛。」

羋月奇道:「怎麼說?」

張儀恨聲道:「昭陽那頭蠢牛,說是丟了個叫和氏璧的玉,硬說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這樣了。唉,真沒想到我張儀自負絕世之才,居然為了一塊破石頭被人折辱至此。」當朝令尹,他便也是張口就罵,實是狂放已極。

羋月一聽此言,頓時站了起來,急道:「什麼破石頭,破石頭比你值錢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頓。」

黃歇也吃了一驚,忙問道:「什麼,是和氏璧不見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時候先王給你的,後來被威後搶走了,如何會到昭陽的手中?」

羋月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鄭袖鬧騰的……」當下便把此中緣由解釋了一下。

原來照例,楚國雙寶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靈蛇珠由王后收存。不過因為威後喜歡靈蛇珠,便一直霸佔著沒有給南後。這倒也罷了,不料鄭袖另有野心,見南後無和氏璧,這邊就想哄著楚王槐把和氏璧賜給她,好壓南後一頭。

雖然此事被南後暗中報與楚威後,楚威後召鄭袖來斥責一頓。但便是母后的威儀,亦比不過枕頭風夜夜吹拂,鄭袖每夜裡裝癡弄嬌,言自己頭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後見楚王槐漸似有被鄭袖說動之勢,索性一拍兩散。她病入沉痾,不管是和氏璧還是靈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壽,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卻不想令鄭袖得意,便尋思將和氏璧轉給何人,會使鄭袖無處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陽向來最好美玉,且位高輩尊,對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後便一邊放風,對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邊又對楚王槐道,令尹向來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賜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賜令尹。君臣會見,兩下皆有誤會,竟是一說便和,南後又不斷慫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熱之際,親手解下和氏璧賜與昭陽。

當下鄭袖氣了個半死,卻無可奈何。南後此舉給了鄭袖一個教訓,且讓鄭袖和昭陽結怨,且又能換來令尹對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賜給昭陽沒多久,昭陽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

張儀聽得羋月的話語之意,竟是只為那和氏璧的丟失而心痛,便氣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氣憤,居然氣憤那塊爛石頭,你們楚人真是莫名其妙,重物多過重人。」

羋月抓住黃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剛剛被盜,有沒有可能找回來?」

黃歇亦知此璧對羋月的重要性,忙安撫道:「好,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

羋月雙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們留不住,那就是他們沒有德行,不配持有。」

黃歇把激動的羋月擁入懷中,安慰著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裡,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會幫你找回來的。」

張儀拍著蓆子叫道:「喂喂喂,你們二人卿卿我我夠了吧,沒看這兒還躺著一個重傷垂死的病人呢!」

黃歇笑道:「放心,你雖傷重,卻不至於垂死。醫者說過了,你雖然看起來血淋淋,應該很痛,但頂多是皮肉傷,連筋骨都沒傷到。」

羋月轉頭亦嗔道:「哼,你與其為自己抱屈,還不如怪自己投錯了人。為什麼要投到令尹門下,令尹可是個老虎性子,觸怒不得!」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屈原正擬推行改制,當是需要人才之時,便道:「夫子屈原身為左徒,要不要你傷好以後我幫你推薦到他門下?」

張儀卻不領情,搖頭歎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來犧牲或者供奉。而我張儀要的是揚名天下,爭勝列國。大爭之世人心如戰場,要如鐵的刀劍才合適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羋月不想他竟如此無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這樣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應該去投虎狼之秦那種讓人屍骨無存的地方,才最適應你吧!」

張儀聽了她這話,忽然直著脖子愣住了,好半天還直直地看著前方。

羋月嚇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話,刺激得瘋魔了!」

黃歇也忙上前,叫道:「張子……」

那張儀卻忽然狂笑起來,拍著蓆子道:「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

羋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瘋了?」

張儀卻止了笑,艱難地舉一揖,道:「多謝姝子,你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我來楚國是個錯誤啊,楚國根本不適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辯。我就應該去投秦國啊……」羋月方詫異他忽然變得胡說八道起來,卻見張儀忽然轉身問她道:「喂,你有錢嗎?」

羋月怔了一下,才道:「幹嘛?」

張儀振振有辭道:「去秦國要盤纏啊,我如今一窮二白,千里迢迢怎麼去啊?」見羋月怔在那裡,還當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將來我必當十倍……不、百倍還你。」

羋月哼道:「誰稀罕你個窮士子有沒有錢還我啊!」頓了頓,見了這張儀半死不活的樣子,動了憐憫之心,轉道:「我看你可憐,不去秦國會發瘋的,借你就借你。」

張儀大喜道:「多謝多謝,姝子善心,將來必配得良緣,富貴一生!」

他察顏觀色,早看出羋月與黃歇兩人必是一對情侶,便信口開河,胡贊亂頌起來。

羋月漲紅了臉,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給你了。」

張儀連忙住嘴,要多老實便多老實。

羋月便拿出貼身的荷包,倒出裡面所有的貝幣,看了看為難了道:「這點錢,似乎不夠去秦國!」抬頭便問黃歇:「子歇,你帶錢了嗎?」

黃歇也拿出自己的錢袋,倒出了貝幣來,羋月把錢湊到一齊,搖頭道:「還是不夠啊!」

張儀眼賊,早看見她身上首飾皆是貴重之物,道:「喂,你頭上的飾物皆是珠寶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羋月立刻警惕地護住頭上,道:「不成,我們的首飾都是有記錄的,什麼場合戴什麼首飾有定制,回頭七姊八姊頭上的首飾還在,我的首飾不見了,豈不落人口實,招來是非……對了,金子,我還有這次祭典特別鑄的爰金。」說到這裡,她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錦袋來,倒出來四五個四方形的金餅,上面刻著「郢爰」字樣。

黃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這麼多錢省著用,到秦國應該是夠了。」

張儀歎息一聲,拱手肅然道:「大恩不言謝,我張儀記住了。」